第4节
梅茹今日让静琴梳了个简单的螺髻,鬓间只插了一只簪子,顶端嵌着颗莹润的珍珠,确实有点少。不自在的摸了摸头发,她扭扭捏捏的问:“爹爹,女儿这样不好看么?”“好看!”
梅寅答的不由分说,可他左瞧右瞧,又道:“就是这模样太素了,都不大像循循了。”
“循循喜欢就是了,你管那么多!”乔氏嗔怪了一句。
梅寅哈哈大笑,掸了掸袖子,这才起身。他得去衙门应卯,这会儿对乔氏道:“芸姐儿的婚事赶紧定下来,还有,好好劝劝湘哥儿媳妇,别再生那心思。”
“知道。”乔氏点头。
梅茹听的云里雾里,心里痒痒,于是缠着乔氏问:“大嫂生了什么心思?”
这一回,任她使劲撒娇解数,乔氏也就捏了捏她的脸,什么都不没说。
梅茹气馁,托着腮,一脸闷闷不乐。
娘儿俩闹了一会儿,梅芸来请安了。
梅芸今年一十有六,穿一身淡紫色绣竹叶梅花交领长袄,底下是再浅一些的长裙,整个人淡淡的,一双杏眼低垂着,两侧丁香耳坠轻轻摇了摇,衬得模样安静极了。
董氏今日身子仍不爽利,乔氏没让她来,只领着两个丫头去春熙堂给老祖宗请安。
一行人到的时候,二房的人已经在了,围着杜氏和乐融融。
见他们来,杜氏冷下脸,视线戳在梅茹身上,重重蹙眉:“听说……循循昨儿个又没规矩了?”
梅茹知她说管教赵姨娘的事,这会儿上前几步,做乖巧状:“老祖宗,循循知错。”
“哼,光知错有什么用?”杜氏戳了戳她的脑袋,恨其不争道:“你这脾气啊,根本不长记性!”
梅茹低头应了一声,杜氏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儿,落在她的发间,不由疑惑道:“循循今儿不一样了。”
又来一个不一样?
梅茹脸一红,暗忖,自己不过少插几支发簪,怎么弄得像发生了大事?
知道女儿不想被训,乔氏开口解围道:“老祖宗,过两日我想领着湘哥儿媳妇去一趟莲香寺。”
莲香寺?
梅茹一听又来了精神,她望着乔氏,眼巴巴的,恨不得脑门子都写上“我也要去”四个字。
老祖宗倒不反对,只是见梅茹那副模样,又不高兴了,“循循也想去?”她问道。
被当场抓个正着,梅茹缩了缩脖子,乖巧应道:“回老祖宗的话,孙女儿是想去。”
杜氏不悦:“一个姑娘家成日往外走,心要玩野了!多跟你二姐学学,在家里安安分分的。”
梅茹扁扁嘴,正想着怎么说呢,那边厢梅蒨已经软语道:“老祖宗,夫子这几日不在府里,我也闷得慌,正想出去走走呢。”
她这一说,杜氏立马变了脸色:“好啊,姊妹几个一起去,在一处热闹热闹。”
这便是差别!
梅茹不免又怄气,一抬头,恰好对上梅蒨冲她笑。这人眼里全是温柔的和煦,善解人意极了,衬得她愈发无理取闹。
梅茹心底一涩,不自在的避开那人的笑意。
再说了一会儿话,杜氏便将他们四个姑娘支出来,只怕是要商议芸姐儿的婚事。
从春熙堂出来,梅芸和梅蒨走在前头,另外两个落在后面。梅茹和梅萍凑在一处,肯定是要斗嘴的,这会儿已经又斗上了。
梅萍道:“三姐姐,我瞧着你今日确实不大一样。”
梅茹道:“四妹妹,我瞧着你每日都差不多。”说着,眼神低低一看,落在她的头顶。
萍姐儿最怕人说她个子矮,这会儿气的蹬蹬蹬往前,梅芸就落了下来,等梅茹一起。
因为顾及乔氏,梅茹平时和这位大姐走动不多。芸姐儿性子也静,不争不抢,没想到最后却是梅府四个姑娘里过的最舒坦的那个。如今再瞧大姐姐,梅茹是真心艳羡。
“大姐,”她压低声,悄悄跟梅芸道:“我早上听爹娘说起你的事,要定了呢。”
梅芸脸一红,那耳根子也紧跟着跟火烧似的。她嗡嗡道:“还没影呢。”
知她害羞,梅茹也不多说,只是淡淡一笑,又过去董氏那儿。
她如今一门心思惦记着哥哥嫂嫂的事,抽到空就想过去看看,生怕一不注意,就……
梅茹进屋的时候,董氏还躺在床上,头发散着,眼底青乌一片,模样憔悴不堪。和穗端着药在旁边伺候。只见碗里全是黑漆漆的药,一勺入口,董氏眉头就皱深一回。
心病还需心药医,哪儿需要喝这些?
梅茹坐过去,笑道:“嫂嫂,娘说过几日要带我们去莲香寺呢!”
董氏面色虚浮,扯了扯嘴角,心不在焉道:“去寺里做什么?”
“嫂嫂,你这就不知道了吧?”梅茹故意引她,“那莲香寺有京城一绝,就是素斋包子,用香菇、豆丁再搭配寺里种的野菜、莲叶,香的不得了。”
听她这样说,董氏终于笑了:“就那素斋包子啊?我尝着也一般,就循循你好吃!”
歪头定定望着梅茹,董氏又道:“循循,你今日倒不大一样了。”
“哪儿不一样啊?”梅茹故意逗她说话。
抚上她的发间,董氏道:“太寡淡了些。依我看,原来那样,才是咱们的循循。”顿了顿,董氏又道:“你这样一打扮,倒是和蒨姐儿似的了。蒨姐儿身子娇弱,首饰一多便压身;可循循你性子爽利,原来那样,让人看着打心底欢喜,如今做这样打扮,让人看了心底便生凉,像是受了多少委屈似的。”
不妨董氏会说的如此通透,梅茹一怔,旋即心底又是一酸。
她靠着董氏,道:“好嫂嫂,那你尽快好起来,等好起来了,教循循如何打扮。”
……
转眼到了去莲香寺这一日,因着大太太、二太太、大奶奶还有三个姑娘都要去,府里自然要大费周章。
——身为庶女,梅芸极少出府走动,如今又议下亲事,就更不会去了。
能出府,梅茹自然激动,可也不好表露太多,经过人烟稀少之处,才悄悄掀起一角车帘,往外张望。
远处恰好飞奔过几匹快马,因实在太快,她只隐约看到一角背影,玄衣劲装,飒飒成风,利落极了。
她歪着脑袋想再看清楚一些,就听乔氏咳了一声,梅茹讪讪放下车帘,乖乖坐在那儿,可那一颗心,早飞到素斋包子那儿!
☆、第 5 章
莲香寺建在城外的会觉山上,虽然偏幽,但香火一直鼎盛,尤其这寺里供奉的一尊观音,据说大慈大悲,灵的不得了。还有寺里的住持净明,是个得道高僧,若能得他一句点拨,便如菩萨再世造化了。
乔氏今日来此进香,就是打算带董氏来拜见净明住持,望能得其点拨一二。
国公府的车到会觉山山脚时,一个主事和尚并几个提前来打扫的丫鬟婆子已经侯在那儿了。
梅茹早已按捺不住,这会儿挑开车帘往外一看。
就见山脚不远处一个歇脚的亭子旁亦栓了几匹马,只怕也是来进香的。如今留了几个小厮看着,又在亭子里温着茶,热气氤氲缭绕开,衬得这秋日愈发萧索了。
众人依次下来,五六个嬷嬷扶着乔氏和小吴氏、董氏走在前面,姊妹三个则站在落后一处。
见到乔氏和小吴氏,那主事和尚上前,双手合十道:“二位太太,厢房早就备好了,请先上去歇歇脚。”
乔氏点点头,又问:“净明大师在不在?”
那和尚面色稍稍犯难:“今日寺里不巧来了几位贵客,住持正陪着呢。”
能劳烦净明住持的贵客身份定然不简单。乔氏一听,便问道:“不知是京城哪个府上的?”
“贫僧也不知了。”和尚摇头,“那几位施主一来,直接就去后头。”
乔氏知不便再问,只随这主事和尚往上。
这莲香寺下有数百级台阶,依山而凿,又高又抖。如今要上山,于这些养尊处优的大家小姐,实在是一桩苦事。
原本姊妹三个行在一处,但三人中,梅蒨年岁最长,身量最高,身子骨亦是最娇弱,不过走了几步就气喘吁吁。正巧前头董氏精神也乏,渐渐慢下来,两个人自然恹恹的落在最后。
萍姐儿年纪最小,穿着粉色圆领小袄,戴着璎珞,还是小孩模样,劲头亦是最足。这会儿与梅茹话不投机,她踩着鹿皮小靴蹬蹬蹬往前走。走到高处,又回头冲着梅茹得意的做了个鬼脸。
梅茹只当没看见,懒洋洋的移开眼。
如今是深秋,这会觉山的山间种着红枫、青松,略略一抬眼拂过去,只见漫山遍野,红枫如火,青松湛翠,就是那些枯了的掉在地上的枝叶也泛着好看的古黄,而莲香寺一角暗黄飞檐掩映其中,实在是美。风过之处,叶子的声儿也格外好听。
梅茹今日梳着反绾髻,发间用金坠脚扁簪固定着,又斜插一支小珠钗,耳边戴着翠玉耳坠,风一鼓起来,拂过脸庞,珠钗并着耳坠轻摇,整个人只觉得神清气爽,心境愈发开阔。
她略略一顿,董氏和梅蒨便慢悠悠的上来了。
二人一抬头,就见梅茹站在高处,身上是宽袖窄腰的湘色锦缎压桃红边对襟长褙子,底下搭着条桃红百褶裙,这会儿立在漫天金乌底下,远远瞧着,是一团明媚欢喜。
董氏打心眼喜欢这个小姑子,于是笑着唤她:“循循。”又问:“看什么呢?”
听着董氏的声音,梅茹回头眨眼轻笑。
她一笑,那双桃花眼里淌着光,溜溜一转,灵动极了,倒让人忽略了其他平平无奇的五官。
“好嫂子,你瞧。”一把挽过董氏的胳膊,梅茹抬手往远处一指,摇头晃脑道:“我瞧这河山壮美,江山秀丽。”说罢,她又负手背道:“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
董氏难得心情好的逗她:“循循什么时候也学会咬文嚼字了?”
梅府上下都知道梅三小姐不喜礼乐射御书数,梅茹前世确实不喜,每每看到夫子脑袋就疼。可嫁给傅铮之后,她就不大好意思了。傅铮虽自小不大受宠,可他到底师承贺太傅,文采斐然,胸有丘壑,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无一不通。梅茹想着琴瑟和鸣啊,于是磕磕巴巴补了不少,更是偷偷摸摸画了几幅画、写了几幅字,巴巴的请他指点一二,熟知到最后那人也没正眼看上一回……
懒洋洋的叹了一声,梅茹回董氏道:“我早就学会了,如今还看不上这些哩!”
轻点她的额头,董氏笑道:“循循最会贫嘴。”
梅蒨亦掩面笑,可她受了风寒,这会儿刚一笑,又捂着帕子偏头咳嗽。她今日挽着百合分髾髻,衬得那张倾国倾城的脸犹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实在楚楚可怜。身上是银白色滚蓝边长袄,底下是同色的绣花罗裙,在这茫茫山野之中,形容愈发消瘦,亦愈发出尘。
董氏瞧在眼里,怕耽搁了蒨姐儿身子,回头又要挨老祖宗说,于是道:“这儿风大,咱们往前吧。”
梅蒨点头,三人继续往上。
寺里厢房早已收拾出来,早有下人们在里面恭候着,备了点心茶水,供夫人小姐们歇脚。梅茹不过喝了小半盏茶,便又坐不住了,她拿眼觑乔氏,又偷偷扫了扫外面。
乔氏正在那儿吩咐下人话呢,眼角余光里就见自己女儿跟个猴子似的扭来扭去,待房里没外人了,她故意唤道:“循循!瞧什么呢?”梅茹讪讪转过来,乔氏绷着笑脸,逗她道:“莫不是惦记着莲香寺的包子?”
“哪有!”梅茹自然否认,又嘴甜道,“循循是惦记要去替爹爹和哥哥求个平安符呢。”
“就你嘴甜!”乔氏挥了挥帕子,“去吧去吧,多带两个丫鬟。”
得了娘亲的允许,梅茹窃窃一笑。
她领着静琴和意婵走出厢房,那边厢,萍姐儿也恰好探出脑袋来。
两人目光一遇,萍姐儿扁扁嘴,又缩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