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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常叔不再多言,迅速推下去。
    心情有些沉重,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面,遂披衣起身,在花园中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小阁楼门口,推门而入,烛火摇曳,一室暖黄。
    我拈香跪拜,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爹,娘,这些年,女儿承蒙傅惟庇佑,衣食无忧,个中恩情,实难言语。若你们在天有灵,请保佑傅惟征宋顺利,平安归来。就算不能凯旋,也要让他活着回来。”
    青烟袅袅升腾,视线不觉模糊。画像中的爹娘笑得格外慈祥,同在世时没有任何分别,就好像他们从未离开。
    我抽了抽鼻子,道:“爹娘离世后,他是女儿在这个世上唯一爱的人了,求爹娘让留在我身边,好好地,留在我身边……”
    ***
    八月十五,皇上正式下诏昭告天下,并率领文武百官祭天祈福。
    辰时,旭日东升,朝霞漫天,又是晴好的一天。南城门外,三军集结完毕,粮草业已到位。皇上慷慨陈词,三军将士共饮美酒。
    我站在城楼上,远眺城外景象,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古以来无数英雄豪杰甘为江山折腰。若非亲眼所见,永远无法想象如潮水般浩浩荡荡的军队绵延数里,整装待发,是何等的气壮山河,气势磅礴。
    “我等誓死效忠皇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震天动地的呼喊声响彻云霄,如拍岸浪潮,一阵高过一阵,撼人心弦!
    傅惟站在三军之首,神色清淡一如往常,仿佛胜券在握。阳光下,玄铁铠甲寒芒猎猎,将他俊美的脸庞称得轮廓分明,竟是从所未见的刚毅坚定,恍若九天战神降临人世。
    左右两位将军跟在傅惟身后,二人皆是从地方调回的年轻将领。
    左将军秦虎,乃是宣威将军秦贺的独孙,自幼在军中长大,未满十五岁便已立下军功,可谓将门无犬子。而右将军刘恩则起于草莽,凭借一身虎胆,以性命换军功,从一个小参军一步步走到了将军的位置。
    傅惟平日里对他二人多有赞美,此次点名道姓要任命他们为将,倒也合了皇上的心意。他们饮尽杯中酒,与将士们一同山呼万岁。
    点兵结束,傅惟翻身上马,率领大军出发,远赴江南战场。三军浩荡而去,渐渐消失在远处蓊郁茂密的林中。我却仍然静立原地,极目远眺。
    正当我神思怔忡,有一人走到我身旁,轻声唤道:“戚大人。”
    来人竟是元君意,我立马回神,微笑道:“元公子,别来无恙?”
    “托戚大人洪福,我吃得下睡得着,一切都很好。”他轻摇玉骨扇,稍顿,笑得意味深长道:“戚大人既然想为晋王殿下送行,为何不下去?”
    心下一跳,我淡定地迎上他的目光,若无其事道:“公子何出此言?作为二品少傅,朝廷要出兵打仗,我不该来看看吗?怎么是独独为晋王送行?”
    “不是吗?游园会那日,妍歌没看见你们,我可是看的一清二楚。大人也知道自己是少傅,太子少傅,却与晋王过从甚密,若是皇上知道了,不知作何感想。”
    我被他气得牙痒痒,面上却仍笑得恰到好处,“世人貌有相似,公子看错了。”
    “是吗?”他抿唇一笑,悠悠然道:“放心吧,对于大人来说,我绝对是友非敌,况且我说过,无论如何,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方才只是同你开玩笑罢了,如果我真想抖出去,那晚就不会拉住妍歌给你们离开的机会了。”
    此人一天到晚神神叨叨,故弄玄虚,说话喜欢说一半,看样子知道的事情不少,也不知究竟是何目的。精明如傅惟都摸不透他,我还是小心为妙。
    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心中七上八下,思绪万千。
    见我不语,他又道:“晋王挂帅征宋,想必戚大人暗中出了不少力,大人当真觉得征宋理所应当?”
    “不管是不是理所应当,这是我齐国的内政,公子身为突厥使臣,好像不应该过问这么多吧。”我义正言辞道,说完,懒得再跟他多啰嗦,“我尚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公子请便。”
    “等下。”元君意收起玉骨扇,侧身拦住我的去路,不急不恼道:“大人言之有理,是我多事。不过有件事,我觉得还是让你知道一下比较好。”
    脚步蓦然滞住,我疑惑道:“什么事?”
    “有关那对玛瑙耳坠,你可知道是何来历?”
    他既然早已知道我的家世,我便也不再隐瞒,索性大方道:“那是我外祖父传给我娘亲的,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红豆生南国,当春乃发生。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我说:“哎,有话你直说,别吟诗啊。”
    元君意哈哈大笑,道:“大人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此事还要从六十多年前说起。彼时中原尚未统一,南朝也未败落,宋高宗当国后,立最年幼的皇子宋昭为太子,宋昭才情卓绝,性情纯孝仁厚,在民间声望极高,深得高宗的宠爱。他广招文人学士,广集古今书籍三万卷,在京口南山编成了旷世之作《文选》。
    “宋昭在南山编文选期间,他与医女苏君慧结识,二人朝夕相对,渐生情愫。奈何宋国门第观念太深,高贵的太子与卑微的医女相恋,注定不得善终。宋昭离开南山之前,特意命人打造了这对玛瑙耳坠,以红豆为形,意为相思,他将耳坠作为定情信物赠与苏君慧,承诺一定会接她回宫。
    “宋昭回宫之后,在高宗殿前跪了三天三夜,终于求得高宗松口,同意他将苏君慧接入宫,却始终没让他们成婚。然而,宋昭是个出色文人,却不是一个称职的太子。没过多久,大皇子宋怿为夺皇位,设计谋害宋昭,趁他在莲池漾舟时将他推入水中。宋昭本就体弱,根本经不起折腾,险些命丧黄泉。所幸苏君慧医术高明,宋昭捡回了一命。遭此劫难后,他对皇家明争暗斗彻底厌倦,便想出了死遁的办法,带着苏君慧离开建康,从此闲云野鹤,相伴余生。”
    似有一道惊雷在耳畔炸开,我满心震惊,定定地看着元君意,喃喃道:“你……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明白吗?宋昭离开建康后,化名何逸,几年之后,苏君慧生下一女,起名何瑛,正是你的娘亲。你是宋昭的外孙女,当今宋国国主宋容书则是大皇子萧怿的重孙,若按辈分,他还应该喊你一声姑姑。”
    ☆、第28章 金戈铁马,替谁争天下(2)
    我喃喃道:“姑姑……”
    “故事讲完了,大人听明白了?”
    听娘亲说,外祖父是江南大儒,所着的文章诗词在京口一带广为流传,许多人慕名前来向他求学,声望极高。我走路尚且不稳,她便教我诵读外祖父的遗作。他确是才情盖世,可说他是昭德太子,未免太过荒谬。
    我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绪,问道:“这些都是当年宋国的宫闱秘闻,你从何得知?”
    “实不相瞒,祖父元曦容年少时曾在宋国游历,与苏君慧和宋昭是知己好友,宋昭设计那对玛瑙耳坠时,祖父也在场。宋怿即位之前,江南曾爆发过一场叛乱,百姓死伤无数,苏君慧救治了一名在战争中受伤的孤儿,这名孤儿后来被祖父收养,正是家父。”
    “我凭什么相信你?”
    “听说后来江南洪水泛滥,宋昭一家北上洛阳避难,祖父一直放心不下。他老人家过世之前,曾再三嘱咐我,一定要找到宋昭和苏君慧的后人。我本以为这是一件大海捞针的事,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要找的就是戚大人。所以我一直说,无论如何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这便是原因。”稍顿,元君意笑了笑,道:“我知道空口无凭,你心里定然存有疑虑,你可以不信我,但这就是事实,而且,我也没有理由编故事骗你。”
    我缄默不语,心里反复掂量他的话。
    于情于理,他的确没有必要骗我,他方才所说的一些时间地点,都与爹娘从前告诉我的非常吻合。若说他那番话都是信口胡编,好像可能性也不是很大。
    但……
    我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为什么?大人一贯聪慧过人,怎么连这点都想不明白?你是昭德太子的后人,若他当年没有离开皇宫,即便他后来没有登基为帝,你也是堂堂正正的宋国公主。如今你助晋王伐宋,无异于同室操戈,我相信这绝不是宋昭愿意看到的。最重要的是,晋王知不知道你的身世,谁也说不清。”
    心里咯噔了一下,我盯着他,“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想说,晋王早就知道我的身世,却一直瞒骗我,故意不让我知道,是吗?”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晋王志在天下,为了拿下宋国谋划已久,若你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势必有所顾虑,不会尽全力襄助他,这当然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我冷笑道:“荒谬至极!”
    元君意并未在意,俊脸上嬉笑之色渐渐淡去,神情竟是难得一见的认真,“你对晋王不要太过掏心掏肺,他绝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简单。我知道,你明里暗里为他做了不少事,上次春猎……”
    “元公子!”我高声打断他,一字一句道:“倘若你今日来这里,是为了告诉我有关我的身世,我很感激你,我就当你说的全是真的。但倘若你是为了挑拨离间,那么很遗憾,你想错了,我没那么容易上当。你说你的祖父与宋昭是好友,所以你知道当年那段往事,可晋王今年不过二十有三,在伐宋之前,他从未踏出过齐国半步,试问他如何得知我的身世?连我这个当事人都不知道的事,他怎么会知道?”
    “宋昭与苏君慧相恋之事本就在宋国引起不小的轰动,国丧后不久,苏君慧彻底人间蒸发了,世人不知他们死遁,只当苏君慧为了宋昭而殉情,皆赞她有情有义,此事在江南流传为一段佳话。当年他们在南山种下一棵红豆树,至今还有人慕名前去参访。晋王想要知道你的身世,当真一点也不难。再者说,我与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为何要挑拨离间?”
    “世人都知道的事,只有我这个当事人不知道,你是这个意思?”
    “你……”元君意以扇击掌,无奈道:“也罢,信不信由你,总之你且多加小心。”他的目光笃定而坦然,教人无法怀疑他的动机。
    身子蓦然颤了颤,我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心下忽然涌起一股烦乱,仿佛被猫爪挠过似的,若带几分恼火、几分惊慌,或许……还有几分恐惧。
    我究竟恐惧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兴许是因为有那么一瞬间,我竟产生了一丝动摇。下一刻,我又觉得自己实在可笑,我与元君意相识不过短短两月,我竟会因为他的那番话而不信任傅惟。
    爹娘罹难后,我独自一人回京城告御状。奈何始终没有机会面圣,只得四处鸣冤,却屡屡碰壁,大小官员无人敢接我的状纸。非但如此,更有甚者还将我打入监牢,大刑伺候,我险些命丧黄泉。
    在我最艰难、最潦倒的时候,只有傅惟愿意出手相救。倘若没有遇见他,只怕我早已横尸街头,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相识相知,已有四载寒暑,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
    而现在,我竟会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随口胡诌几句,便对他产生怀疑,我才是荒谬至极。
    我强自镇定片刻,淡定地笑道:“好,我记住了。多谢你的好意,今天真的有事,先告辞了。”语毕,拂袖而去。
    他没有再说话,叹息声轻若烟云。我加快脚步走下去,仍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有两道灼亮迫人的视线如影随影。
    直至进城门,元君意依然静立城楼之上,像是石化了那般一动不动。我驻足,回头眺望,因相隔太远,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唯有那柄玉骨扇,依旧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他的手掌。
    啪,啪,啪,一声一下,竟如同敲在了我的心砍上那般。
    心跳没由来地变快,我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玛瑙耳坠,匆匆离开。
    ***
    心烦意乱,思绪万千,我也没有心情回东宫检查傅谅的读书笔记,便在大兴城中四处游荡,从南门一路晃到北门,因神思不属,不知不觉出了城,最后竟来到了养蜂场门前。
    我叹了口气,抬脚走进去。
    那日一场大火烧毁了大半屋舍,废墟上,横梁七零八落,一片狼藉。李瑞安端了张小板凳坐在一旁,一边饮茶,一边指挥工匠重建蜂场。
    见我到来,他立马扔了茶杯,一溜烟跑过来,哭丧着脸道:“小玉琼,你看那些坏人把我的蜂场烧成这样了,嘤嘤嘤,我好伤心,我的小蜜蜂都没了……”
    嘴角一阵狂抽,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遂道:“别伤心,正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他捶了下我的手臂,嗔怪地瞪我一眼,旋即将我拉到花园里坐下,笑靥如花道:“小玉琼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呀?我记得今天是小惟惟出征的日子,你怎么不去送送他?”
    家仆奉上茶点,我呷一口茶,随手挑了块糕点,心不在焉地啃了起来,“啊,送过了,他刚走。”
    李瑞安觑我一眼,凑过来,嘿嘿笑道:“小玉琼你怎么啦?怎么垂头丧气的?是不是因为小惟惟走了,你舍不得他呀?哎呀没关系啦,打宋国没那么难的,小惟惟又那么机智,肯定很快回来。如果你觉得无聊就来找我玩啊,反正我也无聊嘛。”
    我“哦”了声,思量一瞬,问:“先生,您听说过宋国昭德太子吗?”
    “你是说宋昭?宋昭我当然知道,我认识他,那真是一枚风神朗润、举世无双的翩翩佳公子……”
    我惊道:“你认识他?”
    “对呀,我认识他,但他不认识我,哈哈哈!”
    我:“……”
    “你为什么问这个,莫非你对他有兴趣?可是他都死了好多年了,也不可能从坟墓里跳出来娶你啊,你别想着他了,还是我们小惟惟比较好。”
    我哭笑不得道:“您乱说什么,我怎么可能对他有兴趣。方才有人跟我说,当年宋昭并没有死,而是借死遁离开了宋廷,化名何逸,正是我的外祖父。”
    李瑞安像是发现了新大陆那般,整个人兴奋得如同打了鸡血,连连发问:“你说什么?你说宋昭是你的外祖父?那你家里还有没有他的墨宝?还有多少?能不能给我一些?”
    我微微一愣,“有很多,随便拿,不过你要他的墨宝做什么?”
    “因为值钱呀!宋昭当年可是红极一时的大文豪呀,他选编的《文选》乃是国子监必读教材之一,他的遗作当然有很多人抢。我听说真迹在黑市上已经炒到三千两黄金了,连质量稍好的赝品都能卖到几百两。我要能是有一幅宋昭真迹,那还不发大财吗!哈哈哈,恭喜发财呀!”
    我简直无言以对,“有有有,要多少有多少,都给你!”话刚说完,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想要知道外祖父究竟是不是宋昭,只要拿一幅他的墨宝去字画铺,一问便知。
    我笑道:“多谢先生!”
    李瑞安比我还高兴,挥手道:“你谢我什么?我才要谢你,谢你让我发财,哈哈哈,这样一来我就不用为重建蜂场的银子发愁了!”
    ☆、第29章 金戈铁马,替谁争天下(3)
    “我当然要谢你啦,谢你告诉我怎么证明我的外祖父究竟是不是宋昭。不过……”我放下茶杯和糕点,正色问道:“先生,你说这件事,阿惟他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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