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的科举日常 第226节
出绣还像小时候一般亲亲热热的挨着老爷子坐下,拉着他的胳膊埋怨道:“您可真行,娘方才醒来还念叨您呢,愣是没等着您过去瞧一眼又睡着了。您说说您,明明心里难受的不行,偏躲着娘叫她忧心,这是何苦呢?”老爷子拍拍出绣手臂,瞧着眼前三个孩子,长叹口气:“这里没有外人,有些话爹平日里不知该与谁说,今儿说句掏心窝子不怕你们笑话的话。
爹是在你们娘背上长大的,她既是长辈,又是姐姐,既是妻子,又是朋友,只要一想到她走了,爹就感觉没有家了一样。
当年她的情况比现如今不差什么,若不是有你们一群叫人不放心的牵扯着,爹都不知该如何坚持下去……”
出绣连忙道:“可现在您还是有我们啊!”
元老爷慈爱的看了小女儿一眼,这是他和元夫人间唯一的孩子,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眼神里依然满是纯粹,他心里多少是欣慰的,只摇头道:“傻话。”
现在孩子们一个个有了各自的家,锦绣这个家主能为一大家子撑起一片天,即便他不在了,元家也能在锦绣的带领下蓬勃发展。
算是,真正的了无牵挂吧。
三人出马没劝动的老爷子,却在一个晴朗的早晨主动走出佛堂,沐浴更衣,把自个儿收拾的整整齐齐,往老太太休养的院子去,如往常一般,顺手在寿管家的协助下,路过园子时,剪了一捧老太太最喜欢的花,拿了丝带细细的扎起来,捧在手心。
路上遇到小辈儿们问好,笑眯眯的跟孩子们说:“姥爷去送你们姥姥最后一程,去,将你们家中长辈都喊过来吧!”
小辈儿们虽然不懂他什么意思,但对姥爷的话言听计从,一哄而散,回各自院子里去喊人。
锦绣赶到的时候,老太太手边是一捧热烈又美丽的牡丹,老爷子正握着老太太手笑呵呵的念叨:“你啊也别操心了,这些日子来你为旁人费了多少心思我就不跟你计较啦,最后一点儿时间,咱们两说说私房话,啊?”
锦绣闻言脚步一顿,悄无声息的退出屋子,轻轻关上房门,将陆续前来的众人挡在门外。
早在前些日子,老太太偶尔清醒的时候,就把手里的东西全给姐妹儿孙们分了,晚辈们有一个算一个,谁都没落下,几位姨娘们也给留了足够傍身的东西,叫她们拿去哄孩子玩儿,说到底,在元家后院中,大多数时间都是几个女人彼此陪伴度过的,比亲人还亲,感情非比寻常。
其中出绣,锦绣,周文三人占了大头,出绣是老太太唯一亲生孩子,锦绣是从小比出绣更贴心的孩子,是堂妹唯一的根。周文是她侄子,是周家的希望。老太太这么分,谁都没意见。
何况就算有意见,谁又敢当着几人的面儿说出来呢?
院子里渐渐站满了人,气氛十分沉重,就连一向最是调皮的孩子们也安静的跟在大人身边不讲话。黎黎和珍珍不知何时站在锦绣身边悄悄握住他冰凉的手,锦绣偏头,便看见妻儿眼里满是悲伤。
这场丧事对外面人来说是喜丧,老太太今年七十有四,货真价实的高寿,去时无病无痛,儿孙满堂,宫里特意赶在老太太弥留之际,封老太太为超品诰命,老太太是躺在床上接了圣旨,握着丈夫的手,含笑而去。
以超品诰命规制下葬,上门祭奠之人涵盖了大半个京城,京城附近大大小小的寺庙道观主动为其念七七四十九日的经文。扶灵回乡那日,设路祭的人家从稷康伯府一路到了京郊码头。
更值得叫人说道的是,那日几乎全京城的乞丐们一路尾随护送,将整个码头围的水泄不通,元家船只起航的时候,远远望去,码头上全是跪地无声拜送的乞丐,乌压压一片,气氛悲伤又沉重,叫周围来往的船只行人们驻足,不敢高声叫嚷。
路上通往京城与德宁府之间的船只中,七成以上挂了白灯笼。见到有元家家主标志,用白纱遮面的大船时主动避让,且有专人在甲板上设了路祭,对那边遥遥祭拜,表达自己的心意。
一路被严肃和悲伤包围。
等一行人到了城关镇,则完全成了截然不同的气氛,打从进了城门,老家的父老乡亲们便不由分说的接手了抬棺的活儿,欢欢喜喜的将人用接力的形式抬进了元家墓地。
这个乡亲说:“落叶归根,好事儿啊,我家那口子前年去了,回头老嫂子到了地下还有人说话,不赖!”
那个乡亲说:“弟妹以前最喜欢我儿媳妇做的腌菜,打从你们去了明安府,这送一回还得麻烦商队的掌柜,怪不容易的!这下子啊,不用麻烦别人,老婆子我年年开坛第一时间就给弟妹送来!”
在当下人眼里,不管生前有多少恩怨纠葛,身后人家能不计前嫌的上门帮你扶灵抬棺,对子孙来说就是大恩一件,尤其被人从城门口一路上接力传递到墓地,足有三四里地儿,这种牌面儿几乎算得上城关镇甚至德宁府百年来头一遭,从各地赶回来的掌柜们早就在城关镇严阵以待,光是办答谢宴,就足足办了三日才堪堪答谢完。
对外界来说,这场葬礼每个细节都能叫人回味好几日,处处都能发觉惊喜,有心人从中窥见了一两分元家真正的财力,为其惊心不已,直叫许多百年世家暗自疑惑,元家发家不过二十载,究竟是如何积累出比世家还多的财富的?
又有了各自算计暂且不说,对于元家来说,是失去了一位真正慈爱的长辈,送走了亲戚朋友,一家人关上门过日子,终究有些沉闷。
住在老家的宅子里,锦绣颇有些无所事事的意思,反倒是老爷子打从老太太下葬后,人反而像是想通了似的,该吃吃该喝喝,偶有闲暇,去高云山道观溜达溜达,去万佛寺住几日,去乌兰书院转转,或是会一会老友,钓钓鱼,下下棋,带着已经退休的寿管家,二人重新用脚步丈量了整个城关镇。
出去闲逛的同时,没忘了带上黎黎和珍珍,不出两月,镇上的小孩子们都认出了这两个随时能从兜儿里摸出糖吃的老爷爷,还有那两个长的非常非常好看的小孩子。
见锦绣有些难以释怀,老爷子主动劝锦绣:“最难熬的是知道了死期,眼睁睁等死却无能为力的时候。现在想想,你娘她吃过许多苦,也享了无数人做梦都享不到的福,走的时候安安心心的,唯一的愿望就是往后咱们的日子都能快快乐乐的,就这么点儿心愿,爹也不好叫她有遗憾不是?”
此番锦绣丁忧三年,将手中所有事物全部交给旁人,自个儿在家亲自带两孩子读书。
皇帝几次三番想夺情,实在是有些事情锦绣做来又快又好,而交给其他人,三番四次出错,效率大大降低,叫习惯了吃山珍海味的皇帝去喝清汤米粥,一时难以适应,在所难免。皇帝的意思是:“你不想亲自上手也行,做个老师,带带这群蠢货也行啊!叫他们早日出师,不是一举两得嘛!”
但锦绣还是拒绝了,他想要的不是会做事的熟练工,而是会思考,有思想之人,这个问题他与皇帝在书信中探讨过许多回,皇帝认为锦绣的存在,就能激励很多人主动思考,而锦绣认为,他的存在,同时叫很多人有了依赖性,丧失了思考能力,君臣二人各执一词,最后还是锦绣说服了皇帝。
在此期间,锦绣先是送走了年事已高的寿管家,又送走了两位上了年纪的姨娘,元家大门口的白帆一次次挂起,几乎没有撤下来的时候。锦绣见老爷子没了寿管家的陪伴,心情很是失落了些天,于是将老爷子带到他和儿子两人成日里捣鼓的田里。
老爷子一进去就被里面非常自动化,科学的种植方式给吸引了注意力,他又不是何不食肉糜的主儿,一眼就看出里面很多东西就算单独拆开了也能自成一体,放在外面依然是能造福一方的好东西。想当年为了给儿子日后铺路做准备,他请了多少人,花了无数钱儿,在府城的小院子里鼓捣那个水车的场景历历在目,这里面的东西有多少价值他在清楚不过了。
时过境迁,虽心思与当初不同,但见到好东西就忍不住琢磨的习惯是丢不了的。
一沉迷就是两年,等三年丁忧结束,锦绣带家人前往京城,已是十二岁小少年的黎黎颇为可惜的感叹:“还是老家的乡亲们淳朴啊!”
哪里是老家淳朴,是老家那一亩三分地,就你爹的官职最大,出门谁都敬着你三分,就算有歪心眼儿,也不敢往你身上招呼,能不淳朴吗?
锦绣也不说破,这道理不用三天,这小子就能明白。眼下比较棘手的是上朝第一天,刚好赶上内阁首辅李大人乞骸骨现场,老爷子历经两朝,矜矜业业,劳苦功高,上了年纪精力大不如前,想乞骸骨回乡养老是人之常情,锦绣不在朝堂,事先没听到消息很正常。
唯一不正常的,是老爷子当场向陛下推荐稷康伯元大人接替他首辅的位置,并且当场陈述了元大人能胜任的八条理由,条条叫人无法反驳,甚至连锦绣这个当事人都不好反驳。
可三十一岁的内阁首辅,前所未有啊,谁心里能没有点儿小心思呢?事情一时陷入了僵局。
好在乞骸骨的流程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走完的,需要三辞三留,就是李大人三次请求归乡,皇帝代表朝廷挽留三次,最后才大加封赏,叫他荣归故里,成就一段君臣佳话,短则一月,长则三月,皆属正常。若是有谁当场请辞,皇帝立即点头答应,一副恨不得立马将人赶回家种地的姿态,才是叫双方颜面无光的事情。
事情就这么僵持下来,事后锦绣被皇帝召进宫,直接问了:“陛下您和李大人是不是早就商议好的?”简直打了个措手不及。
皇帝承认的痛快:“别看老头子平日对你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处处与你作对。他第一次对朕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朕还吓了一跳,以为他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呢!”
得,皇帝有意为之,加上首辅大人力荐,不说稷康伯原本的势力,他做出的实绩,就是首辅的一干门生推举,这事儿也没旁人置喙的余地了。
锦绣这个内阁首辅算是板上钉钉了。
在锦绣作为首辅的年岁里,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持之以恒坚持做的事,就是修路,从各大府城到府城之间,府城内乡镇之间,最后蔓延至乡下农村,全都想办法不遗余力的修路。
路修好了,每年叫地方上组织人手上京城学习城市规划,上明安府学习如何推广当地土特产,为当地人创收。
等一切准备就绪,元家暗地里经营多年的造纸技术终于能拿到台面上了,随着造纸技术的推广,紧接着就在各贫困地区开办官学,提供半工半读机会,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与此同时,在各地兴建藏书楼,免费为书院学生提供借书服务,很大程度上解决了想读书而不得的问题。
在民生上,极力鼓励各地自主自发的研究提高农作物产量的方法,真金实银的砸下去,出了不少可靠又实用的法子,还出了不少后世有名的农官儿。
而此时的元家产业,已然积累到了一个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外人所知晓的不过冰山一角罢了,为了这冰山一角,自家两孩子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出门日日都能偶遇各家公子小姐,算是小小年纪,便见识颇丰。
两个打小见多识广的孩子,终于在各自成家后,锦绣将二人喊到一起,一家人聚在一起开了个小小的家庭会议。
会议内容非常简单,锦绣将家中产业一分为三,儿子黎黎一份,女儿珍珍一份,手里自留一份。
在兄妹二人的认知里,父亲手里的那份儿,将来终究还是元家的,不管给家里的谁,他们都没意见,总归父亲做事儿靠谱。
谁都没想到,在儿子元承明正式入朝为官那日,锦绣直接代替儿子,将那份上交给了国库。
产业之丰富,金银数量之巨,震惊朝野,叫无数人眼红,叫户部尚书乐开了花,带着整个户部同僚,没日没夜的连续登记造册,忙活了整整半月,才堪堪入库。
几乎所有人都在猜测,首辅大人应该是将整个元家的财产都捐出去了,这心性,太狠了!
这笔财产,直接叫元承明捞了个户部侍郎的职位,皇帝当着所有朝臣的面儿亲自嘱咐户部尚书:“带小元爱卿多熟悉熟悉户部事宜,将来户部交到小元爱卿手里,也好继续为朝廷为百姓谋福祉。”
这还有什么说的,将来的户部尚书直接预订下来了,但人家爹大手笔,朝廷给一个户部尚书还真不过分,大不了将来派个得力的副手给搭把手呗。
事后锦绣问两已经成家的孩子:“能想通吗?”
两人点头。
“爹爹是担心我们守不住这份产业,将来招来灭门之祸。您放心,按照您的要求,已经将大部分产业转为暗地里经营。既然大家都以为您将家里的钱儿全捐了,回头我与妹妹生活上定当简朴些。”
锦绣好笑:“也不必太过简朴,爹还不至于叫你们几人跟着吃糠咽菜。”
但像之前那般大手笔花钱的事儿是不可能了。
等人走了,锦绣去祠堂跟元老爷子念叨:“您瞧见了吧?陛下都震惊了,两孩子眼睛不眨一下,这下您可以跟师父他老人家好好嘚瑟一番咯!”
十几年下来,元老爷和宁亲王相继离世,锦绣也成了四十五岁的大叔,美貌在朝中一骑绝尘,叫人羡慕不来,尤其是自己本身实力不凡,家里后继有人,活成了人生赢家的典范。
偏就是这样腿脚灵便,对上刺客能一人秒杀全场,年近半百的人生赢家,在他五十岁的时候,正式向皇帝提出了乞骸骨。
朝臣看着大殿中央那个腰不坨,眼不花,说话中气十足,走路优雅端方,头发乌黑顺滑,年节上带人熬个三天三夜不在话下,瞧着不过三十出头的首辅大人,一时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毕竟瞧他气色,在为朝廷,为陛下,为百姓辛苦个五十年都不成问题。
但听听他说的是人话吗?上了年纪,要回家带孙子,要读书,要修身养性,最好能著书立说,完成儿时梦想。
事情虽然不可思议,但首辅大人坚持,加之朝堂上人才倍出,扯了一年的皮,皇帝最终拗不过首辅大人,放人家回带孙子去了。
众人都等着这位能搞事的稷康伯要著出什么名堂的书来,倒是从未有人怀疑他著不出来东西,日日见了小元大人都要问上一问,每每小元大人都腼腆一笑,摇摇头,大家伙儿也就知道稷康伯的书还没著出来。
如此过了半年,有人下朝后习惯性问了小元大人一句:“令尊可是有著作现世?”
本以为会得到往常一般的答案,谁知小元大人腼腆一笑,从袖口掏出一本《青云先生梦游记》递到他手里,十分自豪道:“家父幼时,常有惊人想法,遂有了市面上流传甚广的此书,不仅家中长辈是此书的忠实读者,下官幼时也对此系列书爱不释手,现如今,家中晚辈对此依然十分喜爱。”
那人心里连连点头,心说何止是你家人喜爱,我家上到老太太,下到小孙女,对这书都爱的深沉,只是没想到这书竟然是稷康伯幼时之作!
便听小元大人继续道:“后家父在朝为官,忙于政务,许久不曾创作,此系列书停更许久。如今有了空闲,家父瞧着家中孩子喜欢,于是又开始更新,即日起京中各大书店会陆续出售,您有意向可以去瞧瞧。”
说着好心提醒这人:“家父曾言,这本也能单独算作一个新的系列,因为这本里面,是他想象中千年后大周的样子。”
天上飞来飞去能载人的大鸟,远隔千里瞬间取得联系的顺风耳,不远万里都能看到对方面貌并且和对方交流的铁盒子,不用马拉动,一日千里载重万斤的大车,加水加油疾驰的小车,人人能读得起书,人人能吃饱饭……
许多梦游记的忠实读者将这些当成青云先生天马行空的幻想,并为他神奇的想象力感到惊讶。
而有些人,埋头默默为这一日的到来而努力,即便有生之年见不到十之一二,依然甘之如饴。
在稷康伯丰富多彩的晚年生活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就是他的“筑梦人”身份,不知多少人诚服于他丰富的想象力,多少少年人变成老年人,依然是他老人家的读者,青云先生每出新书,都要追更。书籍一度被翻译成数十个国家语言,深受周边国家百姓的喜爱。
直到锦绣垂垂老矣,他白发苍苍的儿子守在床前问他:“爹,您吩咐的我都记住了,您还有什么心愿吗?”
锦绣笑的有几分调皮:“多放几本梦游记做陪葬,对了,各地藏书馆,官学,也记得多放几套,尤其是爹晚年写的那些。”
元承明不明所以,但都乖巧应下了。
锦绣笑的十分满足,当这具身体失去了活力,他的本体被野马公司召回时,在浩瀚的图书馆中,锦绣见到了客服小马。
小马笑着恭喜他:“欢迎回家。”
锦绣想到多年后,不管是考古的,还是民间话本,亦或者史官记载中,随着时代的发展,梦游记中所提到的一切逐渐变为现实,而梦游记的地位势必水涨船高,人们心里的疑惑却越来越多,急的人抓心挠肝儿不得解,就觉得有趣,算是他的一点儿个人恶趣味吧。
心里愉悦,面上很自然的带出来:“是的,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