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7)
梁妈妈是个非常贤惠勤奋的妇女,又因为两个孩子的归家而兴奋,愈发闲不住,于是把梁落安和谈琛的行李整理出来,收拾出需要清洗的衣物,在卫生间鼓捣洗衣机。洗衣机是今年新换的,梁妈妈还不太会用,于是朝院子里的几个人求助,叫来了在翻修工作中不太能帮的上忙的梁落安。
梁落安是非常乐于在妈妈面前卖弄自己为数不多的几项熟练技能的,摆出一种信心十足掌控全局的架势,让梁妈妈往身后站一站,手指在操作面板上飞速地一通按,洗衣机滴滴响了几声,顺利开始运行。
梁妈在一旁把衣兜翻出来,以防有什么不能沾水的物件,看到梁落安自顾自摆弄洗衣机,靠近了些,说道:你慢慢来,得教教妈妈怎么用啊。
没关系,下次还叫我就好啦。
梁落安非常有责任心地说道。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能力越大,责任就越大。
总不能一直叫你啊,等你和谈琛回去上学,妈妈还能不洗衣服了不成?梁妈面露幸福地埋怨。
梁落安想了想,似乎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只好妥协:那好吧,下次记得还叫我哦,我来教你。
他又补充道:还有什么其他事情也可以叫我,我现在是能教谈琛做题的人啦,会的很多!傻孩子。
梁妈笑笑,把手里的衣服放进洗衣机,又去掏下一个裤子口袋。
梁落安不太喜欢妈妈说他傻,有点不乐意地撅撅嘴巴,准备转身走了,这时候突然又听到身后的梁妈叫他。
看吧,这么快就又需要我了。
梁落安有点得意地转回身,看着梁妈,飘飘然的目光很快凝滞沉重起来。
梁妈手臂上搭着谈琛今天穿的裤子,手里捏着个小方块,荧光粉色在卫生间昏暗的灯下依旧亮得晃眼。
第32章 夜间的恶劣冰雹
这是什么。
荧光粉色的安全套包装在光照下轻微反光,梁妈捏着边缘的指尖发白,虽然这样说道,但语气听上去不像是问句。
几十年的人生经验让她无需像询问新洗衣机用法一样,询问梁落安包装里究竟是什么东西,甚至无需将目光过久停留,她直直看着梁落安,温和慈爱的目光难得一见犀利尖锐,好像立即知晓了一切。
而梁落安并没有那样敏锐的观察能力,不擅长隐瞒,也不擅长说谎,怀着一点侥幸能够瞒天过海的心思,避开梁妈妈的视线,毫无意义地盯着卫生间墙壁上某处细小的裂纹,讷讷地重复:这是什么妈梁妈又看了梁落安一会儿,其实梁落安的表情有很显而易见的心虚,看上去并不无辜,但大概出于母亲从小到大木讷温吞的孩子的信任,还是没忍心继续与梁落安近乎煎熬的对视,把手里醒目包装攥进手里,胳膊别到背后梁落安看不见的地方。
梁妈妈嘴唇紧抿着,额间有因为年龄和情绪共同作用生出的松弛褶皱,呼出沉重的一口气,绕过梁落安的身体,关上了卫生间的门,又折回来靠近梁落安,用极小的声音对他进行温柔的审问:儿子,你告诉妈妈实话,谈琛在学校是不是谈恋爱了?啊。
梁落安愣了愣,嘴巴保持张开,似乎轻而易举就能说出答案,但是没有。
短短几秒钟内,他的脑海里有一闪而过的迟疑和矛盾。
如果由着诚实的本性,梁落安该毫不犹豫地点头,即便是出于良善和道德,梁落安也并不认为自己做了什么坏事,并且完全可以无需遮掩地大方承认,谈琛的恋爱对象就是站在这里的自己。
他和谈琛谈恋爱,没有危害到任何人,并且让他感到非常开心,那种开心比很小的时候成绩冲进班级前列的程度更甚,是梁落安非常珍惜的感觉。
梁落安承认自己不聪明,所以不能理解正义理论中某种强行分割有情人的奇怪法则,但他知道,世界上更多的人都是这样奇怪。
即便在梁落安的印象中,妈妈的模样总是善良温柔的,但很多看起来温柔的人被触碰奇怪法则的刀子剖开皮囊之后,灵魂也会穿出尖锐的刺,把坦诚勇敢的拥抱者伤得鲜血淋漓。
在慈爱的母亲面前,一个听上去并没有那样苛刻的问题,像是缓慢逼近的一把利刃,让梁落安变得有点胆怯。
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像小时候分享成绩进步的快乐一样,与妈妈分享恋爱的快乐,于是思虑过后,梁落安还是垂下眼睛摇了摇头,蹩脚为难地告诉梁妈妈:我,我不知道。
外面似乎刮起风,呼啸声从门窗缝隙飘进来,梁落安忽然感到遍体生寒,肩膀轻微地瑟缩。
梁妈妈的声音很低,连风声也无法掩盖,只能徒增气氛的凝滞寒冷。
她又问梁落安:你们平时不是总在一起吗?如果谈琛谈恋爱,你应该是第一个知道的。
妈妈梁落安可怜兮兮地叫,像是恳求或挣扎,我,我真的不知道。
没有女孩儿跟谈琛走得很近吗?梁妈妈换了种比较好回答的问法。
没有,没有吧。
梁落安咬了咬嘴唇,生怕妈妈不相信一样,补充解释了一些细节:是有女孩儿给谈琛递过情书,但是谈琛没有跟她们谈恋爱。
因为那么多情书里,谈琛只牵过梁落安的手;那么多想靠近谈琛的人,他只跟梁落安拥抱接吻。
似乎因为梁落安的回答总是含糊其辞,梁妈妈没能得到什么信息,于是没有继续询问,把谈琛的裤子放进洗衣机里,让梁落安出去,那枚安全套仍被她藏在身后的手心里,在梁落安转身出门后便下落不明。
梁落安走到院子里,惊魂未定,或许是因为寒流真的来了,室外温度变得更低,他的身体有点发抖。
谈琛和梁爸正把棚架上的砖瓦重新调整位置,发出忙碌的石料碰撞和摩擦声。
梁落安走过去,想要告诉谈琛刚才发生的事情,但看他们的工作进度,恐怕梁爸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于是落安只好站在一边看着,忍受寒冷似的半蜷缩着身体,心事重重地沉默。
棚架终于被修整完成,三个人一起进屋,梁爸和谈琛说话,讲着新修补好的棚架,正好可以挡一挡天气预报说的今晚的冰雹。
他们笑着,谈话间似乎有种大功告成的轻松。
除了跟在最后、一语不发的梁落安。
谈琛,谈琛。
或许是吹了太久冷风,梁落安的嗓子有些疼,声音也打颤,即将进屋时,他小声地叫住谈琛。
谈琛回头对他摊开手掌,示意自己手上太脏,于是先去了卫生间清洗。
梁落安只好跟上去。
梁妈还在卫生间里,谈琛也没有出来。
梁落安站在卫生间门口,心脏几乎超负荷地跳动了整整一分钟,让他有种毫不夸张的身心俱疲的感觉。
洗衣机运作起来声音很大,一直嗡嗡地传出来,盖过偶尔出现的低沉交谈声,把安静的空气和梁落安的心绪全部搅成泡沫泛滥的一团糟。
他觉得自己再多等一秒,可能就要口吐白沫心脏病发,急切地伸手想要拉开卫生间的门时,却抓了个空。
门被从里面打开,梁妈站在门口,看不出情绪,可她的面无表情本身就是一种非常不妙的表情。
不知道是不是洗衣机发出噪声过大的缘故,身后的谈琛看上去异常沉默。
妈妈。
谈琛没事,妈妈有事找谈琛说一说。
梁妈妈打断了梁落安,语气平平的,可是梁落安太熟悉了,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哦。
梁落安茫然无措地应声,身体僵硬,仿佛被钉在原地,怯怯地为谈琛求情:妈妈,你不要太重地批评谈琛吧,他在学校表现真的很好,也没有犯什么错误。
妈妈只是有话想和谈琛讲,你看电视去,不用操心。
说罢,梁妈妈路过门口的梁落安,去了谈琛卧室的方向。
谈琛沉默地跟在后面,稍稍抬头看了眼梁落安,又重新低垂着眼睫,带着周身遍布的寒意走过。
梁落安茫然地发觉,冬季最冷的时刻似乎来临了。
洗衣机的提示音滴了几声,巨大的噪声骤然停歇,空气中冰粒敲击窗玻璃的细密声音浮现出来,一颗一颗,像砸在梁落安心脏表面,有种接近麻木的钝痛。
正如早有预报的那样,夜间下了一场恶劣的冰雹。
第33章 取暖是相互的事情
客厅里,电视机开着,梁落安坐在沙发上,眼睛茫然无神地倒映屏幕里变换的光影。
他拿着遥控器,手指以某种机械性的固定频率按下按键,总是在切换频道,一轮又一轮,好像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心仪的节目,又或许是因为他现在总是心神不宁地关注谈琛的卧室,根本没有注意电视上正在播放些什么。
梁爸坐在一旁,老花镜几乎架到鼻头,用标准的中老年人姿态缓慢地摆弄手机。
察觉到电视屏幕的画面一直没有固定下来,他抬起头看了眼仍在切换频道的梁落安,有些不悦地皱着眉头出声提醒:落安,看电视就好好看,不要一直换频道。
哦,知道了。
梁落安勉强将注意力拉回电视机上,执着地又按了两下遥控器按钮,跳过过于聒噪的购物频道,电视屏幕最终停留在了动物世界。
低沉磁性的男声正在讲述动物的冬季童话,电视屏幕里白雪皑皑,冷风把动物光洁柔美的皮毛吹出层次。
梁落安听到风声,生出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
他不自觉看向窗外,电视机的声音掩盖了冰雹砸到窗户上的细碎噪音,只能透过窗户上的薄薄哈气看到一片灰白的颜色。
同样的,他无法听到谈琛房间里正在进行的对话内容,也无法穿透房门看到谈琛现在的表情。
电视里讲到冬去春来万物复苏,可真正的冬天还没过去,梁落安却开始模仿小动物。
他穿着毛衣,踩着毛拖鞋下地,把门打开一条缝,冷空气立刻像刃一样从门缝里挤进来。
梁落安的脸感到轻微的刺痛,但还是推开门,畏寒地缩着肩膀走出去。
冰雹四处坠落的声音明晰起来,轻重缓急的白影模糊视线,坚硬的冰晶里混着略微轻盈的雪,粘在梁落安的毛衣上,被他轻轻捏起来,在指尖捻了捻。
冰凉湿润的触感并没有带给梁落安什么感触。
他又不是为了出门挨冻看雪。
谈琛房间的窗帘拉得严丝合缝,虽然有微不足道的光线透过,但已经足以隔绝谨慎的窥探。
梁落安只看到冷漠的窗帘影,看到院子里覆盖着一层颓暗灰色的地面,还有掉光叶子的柠檬树,被冰晶描了一层银边,好像枝干枯萎,取而代之是发芽的雪。
指尖融化的冰晶很快也消失了,梁落安无功而返,关掉电视机,恹恹地回到自己卧室。
其实他没有睡觉的心思,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视线望着天花板的某处放空,杞人忧天地想象谈琛会怎样被妈妈责备。
妈妈会问谈琛关于安全套的事情吗?她会发现牵涉其中的人其实是谈琛和自己吗?谈琛会用谎言的方式向妈妈解释这件事情吗?妈妈会因此感到愤怒或悲伤吗?梁落安抱着被子,无助地思考,越是思考就越是慌乱。
他感到实在难以忍耐,于是偷偷溜出去一趟。
客厅黑漆漆一片,梁妈妈似乎已经和梁爸爸回了房间,但还没有睡,门缝里透出一点光线。
梁落安蹑手蹑脚地靠近,听到时隐时现的交谈声。
他只听见零星几个年轻、收敛和犯错误之类的词语,以及重复出现的谈琛的名字。
听到这些似乎会出现在检讨书中的词语串联到一起,梁落安感到有些忐忑。
他看到谈琛的房间依旧有微弱的灯光,不由自主地想象床头小灯在谈琛脸上投下半面暗影的样子,好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在火光里看到的幻象,转瞬即逝,于是想要碰触真实的谈琛的念头在他的脑海里极速泛滥。
哪怕只是在有谈琛体温的被窝里稍微呆一会儿,也会让他得到一点短暂的踏实。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梁落安还是谨慎地决定等待爸妈睡觉,再着手实施把自己偷渡到谈琛房间的秘密计划。
他在客厅的沙发边蹲了一会儿,虽然看不清黑暗里的一切,只能无声地眨眼睛,小动物一样扇动鼻翼,梁落安还是非常警惕地对待空间里每一点轻微的动静。
落雪声,风声,爸妈的交谈声,还有某种不明的、类似于叹息的声音。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随着微不可闻的一声开关弹响,梁爸梁妈的卧室门缝变成界限不清的黑色暗带。
梁落安又在原地谨慎停留了几分钟,缓慢起身,等待腿脚的酥麻无力感消退一些,艰难摸索着向谈琛的卧室靠近。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旋转门把手,光线在他脸上逐渐延展成面。
谈琛正如他所想,坐在床头,暖黄色灯光把他的侧面轮廓染成金色,好像吻过他的每一个黄昏。
可与他预想不同的是,谈琛从来挺拔的脊背罕见地佝偻,手里拿着几张折痕密布的破破烂烂的纸,低着头,似乎正在看什么东西。
关上门之后,梁落安不再那样小心翼翼,发出一点轻微的脚步声,可谈琛好像过于投入,并没有抬头。
直到梁落安走过去,在很近的距离下才分辨出谈琛隐没在灯光阴影里的表情,眉头微皱,眼睫下垂,紧抿嘴唇时略微上扬的弧度消失了,看上去正沉溺于某种应该被称为失落的情绪。
床铺向下凹陷,梁落安坐到谈琛身边,这时谈琛才迟钝地有所察觉,转头看梁落安,把手里的纸张并不那样严谨地按照原来的痕迹折叠起来放到一边,手在腿边握成空心的拳,撑在床上。
这么晚,怎么过来了?梁落安碰了碰谈琛的胳膊,思考片刻,还是决定不要给谈琛糟糕的情绪雪上加霜,没有主动提起安全套的事情,只是很小声地说:想来找你。
落安。
谈琛的视线向下,看着梁落安穿着毛拖鞋的脚尖,顿了顿才继续说:假期在家的时候,叔叔阿姨都在,我们晚上就先不睡一起了,你觉得呢?我今天是等爸妈睡了才过来的。
梁落安又说,而且我就是想过来跟你呆一会儿,没有想要睡在一起。
嗯。
那就呆一会儿吧。
梁落安不大老实地坐着,又往谈琛身上靠了靠,还是没有等到谈琛伸手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