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节
“唔,阿容泡的第一杯茶,爹爹自然要喝了。”修长的大手取过杯子,父亲的声音满含笑意,“爹爹要趁着阿容出嫁前多喝几次才行啊。”“阿容不出嫁!”
“那可不行哦。”大手落在头顶,触感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温暖,“我的阿容生来就是要当皇后的,不出嫁,怎么当皇后呢?”
遥远的记忆在视野中模糊了又清晰,姜雍容没有去管脸上的泪痕,在榻上坐下,开始泡茶。
“父亲到底对二哥做了什么?”她的声音微微低哑。
“我在他身上用了一点小小的药物,让他看上去像是大病了一场。不过在那个野丫头跑进宫之后,他就已经服下了解药。我已经让人把他送回了家中,你放心吧,姜家的一切还要由他来承继,我不会让他出事的。”
茶水注入青瓷杯中,姜雍容端起茶杯,送到姜原面前:“那我呢?父亲准备怎么对付我?”
“我的傻孩子,你在门外的时候不是很明白么?不管我要做什么,都不会要你的命。”
姜原掏出一块洁白的帕子,轻轻替姜雍容拭去脖颈上的血迹。即使他再小心,脆弱的伤口还是被牵动,但姜雍容却感觉不到疼,依然保持着奉茶的姿势,“您要留着我的性命引风长天上钩,是么?”
姜原手一松,沾血的帕子委地,他接过茶杯,尝了一口:“阿容的茶,还是这么好。”
姜雍容知道,他没有否认,就是承认了。
他的计划十分完美,姜安城重病,花仔一定会把这个消息带进宫。而花仔带进宫的消息,无论是风长天还是姜雍容都不会有任何怀疑。
眼下正是推行新法的关键时刻,姜雍容一定会留下风长天办正事。
花仔想在暗卫的包围中带走姜雍容是不可能的,但要独自逃回宫去搬救兵却全无问题。以风长天的冲动和自信,他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挟怒而至,而暗卫则倾巢而出,留下风长天的性命。
皇帝身死,一切便结束了。
“阿容,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心太软了。”姜原道,“你以为你放过那个野丫头,就没有人去给风长天报讯?该来的终究会来,在你们执意要推行新法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一天。”
任何人去报讯,都比不上一身是血的花仔杀伤力更大,更容易让风长天急怒攻心。
但姜雍容支开花仔并不单单只是因为这一点。
“父亲,您知道吗?您口中的野丫头,是二哥最看重的人。”
等到受伤的花仔用尽力气赶到西郊的时候,鲁嬷嬷一定会替她留下花仔。
不管这场风姜两家的博弈最终结果是什么,花仔都能逃过一劫。
这是她能为二哥做的、唯一一件事。
“……是么?”姜原摇了摇头,“阿城选女人的眼光可比不上你选男人的。”
水在炉上轻沸,水汽如同烟雾缓缓升腾在微寒的空气里。
姜雍容没有再说话,开始专心地煮茶。
姜原也专心地品茶,室内一片宁静,一切仿佛和当初那对在姜家的书房中煮茶的父女没有什么不同。
忽地,院外一个声音传来:
“都给爷让开!”
隔得虽远,但这一声中气充足,声震屋宇。
风长天!
姜雍容的心剧烈地跳动一下,手无法控制地一颤,手里的茶水洒出来,险些提不住手里的茶壶。
“小心。”姜原托住她的手,“如此好茶,洒了可惜。”
姜雍容深深吸了一口气,拭净桌面的水渍,继续斟茶。
她整个人像被剖成了两半,一半是如被架上火上炙烤的神魂,一半是风淡云清坐着煮茶的肉身。
神魂受不了这样的痛楚,挣扎着升腾到半空。姜雍容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像是睁开了一双冷冷的不带一丝情绪的眼睛,俯望纵横如棋盘的京城。
她看到了数百年前的战乱,看到了风家与姜家联手推乱已经腐朽的前朝,建立了大央。
她看到风家君临天下,姜家荣宠无极。
她看到了风家和姜家明争暗斗,像是两条巨龙在京城的上空张牙舞爪,纠缠不休,电闪雷鸣,百姓遭殃。
她看到了两家的争斗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两条巨龙为了一口咬死对方,哪怕周身伤到鲜血淋漓也在所不惜。
她看到了……最后的时刻已经到来,是她的推行的新法催逼了这一天的临近,两条巨龙在京城的上空咆哮,准备给对方最后一击。
姜原问:“阿容,你是希望我的暗卫杀了风长天,还是希望风长天冲进来杀了我?”
“没有人杀得了风长天。”姜雍容低声道。
“唉,所以你是巴不得他杀了我?”
姜雍容没有说话,但眸子里浓烈的痛楚代她回答了。
“阿容,若你是个男子,单凭你的聪明与决断,我便可以把姜家交给你。可惜你是女子,更可惜的是,你的心如此之软,注定成不了大事。你到这一刻还没有想好我和风长天之间要死哪一个,已经是心软到糊涂的地步了。”
姜原说着,眼中有一丝悲悯,“傻孩子,你已经上了战场,却还没有准备好厮杀。敌人就是敌人,只分为无血亲的敌人和有血亲的敌人。而古往今来,往往血亲才会成为至仇,因为,同样的血液会让人获得同样的资格,只有杀死对方,才能独占最后的胜利,懂么?”
姜雍容看着他,泪水从眼角滑落,“……所以你杀了大哥和母亲。”
从姜雍容踏进这间书房之后,姜原的脸色第一起了变化,他像是骤然被刺了一刀,眸子里瞬间迸射出惊痛的神色。
只是很快,他那成年不变的清逸与优雅像海水一样涌上来,盖住了那点痛楚,他轻声道:“看来你知道的还不少……谁告诉你的?”
姜雍容死死咬着牙,想止住泪水,可是止不住,它们不属于长大了的姜雍容,而属于那个在父亲身边长大的少女姜雍容,那个女孩子在她心中嚎啕痛哭。
姜原没有再追问,他转头望向窗外。
院门紧闭,看不到院外的情形,但打斗声一直传来,战斗尚未结束。
“前几年杨天广给我写过一封信,说他有一心腹大患,周身刀枪不入,武功天下无敌,问我要怎么要才能杀了这个人。”
姜原开口,声音和缓从容,“我就告诉他,不管如何无敌,只要是人就会累,只要累,力气便会耗尽,力气耗尽,便能擒能杀。后来我才知道,他说的这人就是风长天。雍容,你猜,我这边要赔上多少名暗卫,才能让他累、让他死?”
“他不会死!”姜雍容猛然拎起沸腾的茶壶砸向一直侍立在侧的中年人,在搓出茶壶的同一时间,她扑向窗子。
长天!
这一瞬间脑海里只有院门外那个人,她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求他没事!
她不顾一切跃下了窗子,哪怕是摔断腿也好,她爬也要爬向风长天身边。
可是想象中的痛楚没有来临,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胳膊,让她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那名面孔十分普通的中年人就在她的面前。
姜雍容怔怔地回望窗内,书房里除了姜原之外别无他人,眼前这鬼魅般出现的与方才屋子里那一个确实是同一人。
“他是暗卫的统领,夜枭。”姜原道,“他从未在任何人面前现身,而今阿容你有这份荣幸,是托了风长天的福。你看我为风长天准备的这份大礼如何?”
姜雍容只觉得胳膊上那只手冷得像块冰,夜枭看似寻常的眸子深处,也透着冰一样的寒意。
这寒意一直渗进姜雍容心里去。
……就算是风长天能收拾掉外面所有的暗卫,还有这个人在这里等着他。
就在这时,院外轰然一声响,两扇院门如纸片般纷飞,哐当落地。
院外血色似海,暗卫仆地。风长天的朝天冠已经在打斗中失去,头发散落下来,身上的龙袍大半被鲜血染红,脸颊沾上了一片血迹,发梢上也沾着血珠。
他整个人像是一尊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杀神。
然而当视线落在姜雍容身上,他沾血的脸上露出了世上最温暖最明亮的笑容:
“雍容,我来接你啦。”
第135章 .杀心 ……你会后悔的。
“长天……”
姜雍容不顾一切想向他冲过去, 夜枭的手却像铁爪一般,紧紧地抓了她的肩头,紧跟着, 一柄锋利的刀搁在了姜雍容的脖颈上。
刀锋冰冷,姜雍容那一小块皮肤无法控制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风长天一步步走进院中, 大约是因为身上带了伤,他走得有点慢, 声音里的中气好像不大足:“你的刀给爷抓稳些, 要是敢蹭破雍容一点油皮, 爷就把你剁了喂狗。”
“陛下,请止步。”姜原坐在书房内,隔窗道, “阿容是臣的女儿,臣也不想伤害她。”
“我呸,雍容有你这种爹,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骂归骂,风长天到底站住了, , “你到底想干嘛?”
姜原从容道:“很简单,只要陛下效仿先帝, 处死林鸣, 废除新法。”
“不要答应他!”姜雍容大声道, “长天,我要你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新法, 哪怕是付出我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她的话没能说完,夜枭捂住了她的嘴。然而下一瞬夜枭嘴角就抽搐了一下, 因为姜雍容一口咬在他的手上。
姜雍容不单用咬的,还拳打脚踢,伸手便来薅他的头发,千尊万贵的姜家嫡女,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突然间像是变成了市井泼妇。
夜枭武功极高,姜雍容的泼妇打法只是让他愣了一愣,瞬即便扣住了姜雍容的手腕,制住了突然发狂的姜雍容。
然后就见姜雍容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夜枭猛然回身,风长天已经不在原处,而是出现在了姜原身边,手扣住了姜原的咽喉。
风长天吹了声口哨:“雍容,原来你撒泼也是一把好手,比金氏还要厉害。”
“差远了。”姜雍容道,“若是金氏在这里,应该已经薅下他一把头发了。”
夜枭咬了咬牙,待要上前一步。
“哎,别动。”风长天收紧了五指,学着姜原方才的语气,“姜大人是朕的国丈,朕其实也不想伤害他。”
“八十一名暗卫,竟然伤不了陛下分毫……陛下真乃当世人杰。”姜原被扼住咽喉,脸色有几分涨红,但风雅神态不改,“臣的命在陛下手里,正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请便吧。”
“呵,都这时候了还嘴硬!”风长天道,“爷捏死你就跟捏死个小鸡似的,不费吹灰之力……”
“夜枭要捏死阿容,也同样不费吹灰之力。”姜原甚至还能微笑,“黄泉路上,有阿容这个好女儿做伴,臣也不算孤单。”
风长天盯着他,眸子里露出危险的光。
“陛下动心了,是吧?”
扣在姜原咽喉上的手收紧,姜原的声音有些沙哑,说话开始变得吃力,但脸上竟然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
“来吧,杀了我,你便做成了你的历代先祖梦寐以求的事,除了风家最大的敌人。你会得到一个完完整整的大央,真真实实地感受到身为帝王的权利,再也没有人能左右你,你会名垂千古的,风长天。你真是好命啊,你的先祖们为了这一天不知费了多少心血,葬送了多少人命,而你,只因为我的一念之差,你便直接走到了这一步,得到这一切,代价仅仅是一个女人。莫非你当真是天神下降,呵呵呵我都忍不住要信了呢……”
“你他妈给我闭嘴!”风长天怒喝。
“被我……说中了……”姜原的面孔紫胀,额上青筋一根根暴起,每一个字都是极其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来,“陛下这是……恼羞成怒么?别害怕,每个人都是这样过来的,你要得到权势,便要向权势祭献,想要的权势越大,需要祭献的便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