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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7 章

    我疾步回到宿舍,焰子哥哥正端坐在电视机前,看电影频道播放的一部影片。那是由阿尔莫多瓦执导的西班牙影片《关于我母亲的一切》,正播放到马努艾拉去替人演出史黛拉一角,并向专演布兰琪的当红演员胡玛·罗乔哭诉如何因为罗乔而痛失儿子的感人片断。
    这是一部主题沉重的片子,讲了这个社会上形形色色的女人,讲她们的宽容与伟大,讲她们的艰辛与不易,尤其是为人母亲的呕心沥血。我看到焰子哥哥凝聚着眉头,也不看我一眼,只顾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认认真真听着里面每一句精彩对白。我轻轻地叫了他一声,他缓缓抬起头,一脸忧伤地望着我,喉结一跳一跳的,眼里噙满了晶莹的泪花。他怕在我面前掉下泪来,便别过脸去,假装继续看电视,只是轻轻说了一句:回来啦?我走过去,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他怔怔地看着我,眼神里满是不解。还没等他开口,我抢先说:跟我回去看小华。他的眼神就更加不解了:小华?小华怎么了?我只顾一边抽泣着,一边收拾行李,没有回答焰子哥哥的问题。他见我泪眼蒙眬的样子,显然料想到出了什么事,便也不再说话,跟着我一道收拾东西。
    我们赶到第一人民医院的时候,医生正在给小华做肾透析。透过玻璃门,我们看到穿着蓝白条纹病服的小华正虚弱地躺在床上,他还没有醒来,鼻孔里插着氧气管,手上扎着针头,葡萄糖液一滴一滴地输入他的体内。
    我看着呼吸孱弱的小华,淡淡地说:焰子哥哥,如果我告诉你小华是你弟弟,你相信吗?焰子哥哥回过头来望着我,深邃的眼睛里涂满哀伤的色彩。在我心中,他就是我的弟弟。从第一次见到他开始。 他是你亲弟弟。我说。
    焰子哥哥的脸上布了一层迷雾,想必他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就摇摇头,又回过头去看着透析室里的小华。良久,他才说:你在骗我吧。 他没有骗你。一个微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们回过头,是杜世菊。她提着小华最爱吃的草莓蛋挞,神情哀伤地站在我们面前,一脸憔悴,头发枯槁,仿佛比上次见到她的时候苍老了十岁。
    杜阿姨对一脸疑惑的焰子哥哥说:病房里那个孩子,是你同母异父的弟弟。可他就快要死了。没有□□,连最好的医生也无能为力。杜阿姨说话的时候,面若死灰,不带任何表情,看来她已经被绝望打击得毫无力气了,眼泪也早已耗竭,眼睛里一片干涩。
    焰子哥哥再次回头看着里面的小华,双手紧紧趴在玻璃门上,呼吸沉重得像一只老虎,发出咕咕咕咕的声音。一刹那安静得可怕,让人不想面对这种场面,只想找个远远的地方遁形。
    咚!突然身体虚弱的杜阿姨昏倒在地上。焰子哥哥惊惶失措地抱起她,嘴里撕心裂肺地喊着大夫,大夫,整栋医院都能听见。
    在我们的照顾之下,杜阿姨醒了过来。护士说她只是太操累了,大概是几天几夜没好好休息了,好好静养一下就可以了。我一口一口地给她喂粥,焰子哥哥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
    杜阿姨嘶哑地唤了一声:焰子……焰子哥哥闻声回头,他走过来,蹲在床前,抓着杜阿姨的手,眨了眨快掉出眼泪的眼睛,牵强地笑了一下,说:阿姨,我在呢。杜阿姨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眉心的痣便黑得那样突兀,像一颗敛不住光华的黑珍珠。她紧锁着眉头,嘴唇嗫嚅,近于哀求地说:焰子……你救救你弟弟好么,你救救他好么……妈妈求你了……
    我看到焰子哥哥脸上牵强的笑意便僵住了,像一个木偶人一样,不再有任何表情。我知道是那个词语,像惊雷一样劈得他头脑发堵,但我也知道,他不是日日夜夜都盼望听到这个词语的么?他不是朝朝暮暮都渴望着见到这个人的么?不然,他也就不会一个人躲在屋里看主题那样沉重的讲述伟大母爱的电影,他的神情就不会那样怆痛,他的眼里就不会有闪闪的泪花。
    焰子哥哥没有说话,只是毫不犹豫地站起来,抹了把泪,步履匆匆走出病房。我觉得情形不对,便追了出去,留下病床上满脸哀伤的杜阿姨。
    焰子哥哥穿过医院走廊,也不敲门,就闯进小华主诊医生的办公室。我跟了进去,焰子哥哥窜到那位戴着厚厚眼镜的中年男医生办公桌前,急切地说:医生,医生,我是连华他哥,我是连华他亲哥,你把我的肾拿去救他吧,一定要救活他呀……
    正在填写一沓检查报告的秃顶中年男医生不紧不缓地摘下老花镜,抬起头一脸迷惑地看着焰子哥哥,半晌才说:连华哥哥?这孩子不是没亲姊妹么?直系旁系的亲属都来配过型了,还真是造孽,硬是一个也没配上,好不容易等着个心脏病瘁死的病人愿意捐肾,天意弄人又没了……焰子哥哥受不了他的喋喋不休,打断他的话:我就是他亲哥,我就是他亲哥,医生,麻烦你快点给他做配型……
    秃顶医生对焰子哥哥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坐下,语气依然慢得像唱戏的,半天哼不出一句话来:年轻人,你别着急。这个换肾,不是说换就换的,也得配型成功才换,你说是不是?就算你配上了,我们也不能立刻就把你的肾给割了,还得经过你家人同意是不是? 我家人同意!我家人都同意!焰子哥哥猴急地点着头。
    秃顶医生忽然拍案而起,神情凶悍:同意同意!那他们怎么不早点同意!早些时候干啥去了?等到快不行的时候了才知道拉你这个儿子出来挽救另一个儿子?偏偏在这个时候才钻出你这个哥哥来了?早些时候你躲哪儿去了?你有存心要救你弟弟吗?焰子哥哥被医生训斥得低垂着头,看不见他任何表情。
    医生的眼睛里面渗出两滴眼泪来,他用手抹了一把,猛地坐回旋转椅里,抽咽着说:小华是我从医以来,遇到过的病人里面最懂得配合,最乐观开朗,最纯真善良的,他用一颗健康积极的心感化着医院里的其他病人,他总是把快乐的一面呈现给别人,给别人带去生的希望。都说医生和病人是同一阵线的战友,我真的不忍心失去这位可爱又可敬的战友……知道我们做医生的,最痛苦的是什么吗?那就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病人在自己手里慢慢离去,却是这样无能为力……焰子哥哥早已经泣不成声了。
    他抱着自己的脑袋蹲在地上,涰泣着:对不起……对不起……医生定了定神,重新戴上眼镜,说:刚才我给小华做了血透,肌酐含量很高,并伴有多种并发症,尿液中红白细胞含量居高不下。他的情况非常危险,即使你配型成功,手术成功的几率也是微乎其微的。所以,你要郑重考虑。
    焰子哥哥抬起头,坚决地说:不用考虑,现在就做配型。小华醒了。他微弱地睁开眼睛,我激动得紧紧拽着他的手,笑不像笑、哭不像哭地看着他。他冲我笑了笑,笑得像一朵漂亮的向日葵,却是那样惨白。霎时间我心如刀绞,垂下头轻轻抽咽。
    他艰难地伸过手来给我抹眼泪,笑了笑,用孱弱的声音安慰我:韵哥哥,你哭什么呢?快别哭了,不然给护士姐姐看到了该笑话你了。我便收住泪,笑着点点头。
    他看了看房间里,就我一个人,问道:妈妈呢?她不是给我买蛋挞去了么?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啊? 她……她可能有点事,忙去了。你看,她托韵哥哥把蛋挞给你带来了。我拿过桌子上的蛋挞,给他取了一只,是你最喜欢的草莓味道的。快吃吧,吃完了韵哥哥带你去见一个人,保证你会高兴得跳起来。 是吗?他将信将疑地看着我,贪婪地吃着蛋挞,一双洁白的小虎牙可爱极了。
    刚刚苏醒的小华还不能下地走路,我便推着轮椅把他带到楼下的花园里。秋天的花园里另有风味,虽然没有馥郁的花香,也没有清脆的鸟鸣,却有大片大片的红叶枫,像熊熊燃烧的火焰。
    杜世菊阿姨和焰子哥哥坐在那白漆木椅上聊天,小华看到他们,很是开心,大老远就喊着焰哥哥。
    杜阿姨甜甜地笑着:叫什么焰哥哥,他就是你朝思暮想的亲哥哥呀。小华便愣住了,鼻翼一鼓一鼓的,就快要哭了。我笑道:小华,你怎么发愣啊。你不是做梦都盼着跟你哥哥重聚吗?他现在就在你面前啊,你快喊他啊。小华只是激动得喘气儿都急了,一双明亮的眸子里含着泪花,倒是像害羞的小女孩,扭捏着叫不出口来了。
    杜阿姨沉稳地说:小华,你别那样激动,你身子虚弱,别给激动坏了。我想我有必要避开这一幕,把时间让给他们一家团圆,于是我便借着上洗手间的借口回避开了。
    回到学校,我们开始了紧锣密鼓的期末复习。为了报答干爹和妈妈的养育之恩,我们有必要拿回优异的成绩。焰子哥哥学习成绩本来就很好,功底扎实,是为了陪我才屈才考到西师的,所以他拿第一肯定是不成问题,在他面前,我常常会自卑得抬不起头来。
    考完那天,同学们都乐翻了天。那些远途而来的同学,一个学期没有回家了,早早就订好车票机票,考试结束的铃声刚一响起,就飞奔车站而去。邹哲轩倒是不急于回家,说想去解放碑玩玩,再回家也不迟。
    于是,我就义不容辞地做了他们的免费向导,几个兄弟一行把解放碑商业街里里外外逛了个通透。然后,他们一个个都饥肠辘辘地要求我推荐一家上好的火锅店,狂啜一顿。因为他们回了家,可就再享受不到重庆正宗的火锅了。
    我突然想起以前姐姐打过工的那家渝香子火锅店,风味还不错,价格也合理,便带着一群兄弟到了那里。这里生意还是红火得很,食客不断,服务员都不够用了。渝香子火锅店似乎改装过,之前靠门的那个大大的鱼池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架钢琴,正坐着一名妙龄女郎演奏着一曲久石让的《那个夏天》,是动画片《千与千寻》里的主题曲。这首曲子旋律简单却优雅,整个客厅里便飘扬着一串新清的音符。
    我们点了一厢包间,鸳鸯锅。邹哲轩直夸我选店选得好,环境、质量都不错,其他兄弟心情也都很high,竟然趁着酒兴,吟诗作赋起来。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古人会有曲水流觞、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穷愁千万端,美酒三百杯这样的感慨了。
    考试的成绩早已经出来,焰子哥哥这次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所以他心情很是不错,大家也都对他不依不饶,打着不敬他个烂醉不罢休的决心,轮着给他敬酒,可真是一群狡猾的狐狸。
    为了惩罚他们,替焰子哥哥出口恶气,我就问他们关于火锅的来源。想不到他们一个个都挠头挖耳,全都不知道。于是我嗔骂道:一群只知道吃粮食却不知道怎么种粮食的家伙!让哥哥我来告诉你们吧!高个子长颈鹿萧祺便操一口标准山东口音,极不服气地说:切,德行!那你倒是给哥几个说说,火锅是咋来的?
    我得意地娓娓道来:早在《韩诗外传》中便有「击钟列鼎」的记载,用于祭祀或庆典,众人围鼎烹牛羊。而《中国陶瓷史》中的「樵斗」,置于温性炭火,是火锅的雏形。发展到三国时,便有了「五熟釜」,锅分五格,各调其味,便是现在鸳鸯锅的来源。长颈鹿萧祺白了我一眼:别在那引经据典的,咱哥几个可都是大老粗,没文化的乡下人,听不懂!
    我呵呵笑道:那好吧,我就简单点讲。以前的老重庆,码头上生活着一大批搬运工。冬天天寒,他们的老板为了让他们有充沛的体力多干点活,便往汤中加辣椒,以刺激血液循环。后来人们就爱上了这种饮食习惯,逐渐就演变成今天我们所吃的火锅啦!萧祺很是不服气,一气之下只得自罚三杯,再不敢一股脑给焰子哥哥灌酒。
    渝香子火锅店的包厢与包厢之间是用一道玻璃窗隔开的。我隔着玻璃看到对面包间里坐着一大桌身穿西装的男子,看上去都是商贾名流的模样,老的少的都有,喧哗着斗酒,都快吵翻了。
    面对我们坐着的正是渝香子火锅店的钟老板。他在这里我并不感到奇怪,像他这样规模庞大的火锅店,每天都要会很多客户,所以在这里陪客人吃饭也是再正常不过的。钟老板旁边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又矮又胖的中年男子,额顶头发掉光了,形成一个标准的地中海,穿着一身灰白西装,里面衬一件宽大的羊毛衫。
    看那架势,他就应该是整席最大的老板,其他人都对他点头哈腰,毕恭毕敬的,有的甚至还跑到他跟前给他点烟,极尽谄媚之能事。那些人用甜言蜜语把他逗得哈哈大笑,露出满口金牙。
    坐在对面的钟老板仿佛看到我了,我看到他跟身边那位胖胖的金牙老板耳语几句,就径自走出包间,从走廊绕到我们的包厢来。他的脸笑得跟苦瓜似的,皱缩成一团。他大笑着走到我身边,跟我挤坐在同一张椅子上,单手揽着我的肩,嘴里的那支雪茄烟翘得高高的,一副轻蔑的样子。
    我感觉极不自在,像被倒霉鬼缠身似的,就往外挪了一点,差点没坐到地上去。钟老板见势往我边挪了挪,猛吸了一口烟,轻佻地往我脸上吹了一口,我被那股尼古丁的味道呛得直咳嗽。旁边的焰子哥哥看到这一幕,脸上浮起一阵愤怒,鼻子一鼓一鼓的,看得出来,他正尽力克制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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