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节
赵晋伸臂把安安抱过来坐上车,吩咐启程。长寿沉默地跟在车旁。听见赵晋的声音传过来,“你在家时,学过功夫?”
长寿怔了怔,见福喜对自己打眼色,才知赵晋是跟自己说话。自打他进赵府做牵马小厮,赵晋从来没正眼瞧过他,把他丢在马房里由着他自生自灭,今儿还是头一遭,问他从前的事。
长寿低声道:“没有。”他是乡绅公子,除了读书就是画画,这双手原是握笔用的,等大些考取功名指点江山,从来不是为了练拳耍剑。
赵晋笑了笑,“是个好苗子,回头闲时就去找韩邈,跟着练练拳脚。”
长寿不说话。拒绝不了,根本由不得他。但……也好。韩邈是赵家的护院首领,功夫最好,等他学会了,要对付赵晋就更容易。赵晋让他学拳脚,简直是自掘坟墓。他是不是忘了,自己是他仇家,从来不是个忠心耿耿的下人。
他会帮那小姑娘,单纯是出于爱护弱小,跟赵晋一点关系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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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乡客栈来了大客,几辆马车停在门前,引得不少行人驻足围观。
赵晋负手跨入店中,身后跟着抱着孩子的金凤和捧着礼的福喜,陈兴诧异地迎上来,“赵官人,您怎么来了?”
赵晋拱拱手,“往后常来清溪,少不得叨扰。”
福喜笑道:“陈舅爷,爷在东边白柳胡同买了宅子,这些日子就住那边,您有空上门坐坐,我们太太准高兴。”
陈兴吃了一惊,“赵官人,您要搬来这儿?”
浙州那么多生意,那么多朋友,他不管了?为着阿柔在这儿开铺子,他这是把家都迁过来了?
赵晋笑了笑,“这会儿不忙?”
陈兴才反应过来,“您坐,里边坐,您稍等,我去吩咐厨上,叫他们备几样好菜,您要是不忙走,咱们一块儿喝两杯?”
赵晋点头,“行啊,就听您的。”
他们说话这会儿功夫,安安急的不行,她被金凤抱着不能动,扬着小胖手要挣。
金凤见她朝外头使劲,把她抱到门口,“小姐要什么呀?要看车?还是瞧大马?”
安安眼睛转了转,懵懂地找寻着,直到发现了人群里垂头立着的长寿,她笑起来,手摆的更欢了,“去……去!”
金凤笑道:“您要去哪儿?瞧街上热闹,想去逛呀?不行不行,待会儿要吃饭了,咱们在这儿看一会儿就回去了好不好?”
安安急了,要下地去抓长寿。金凤没懂她到底要干嘛,外头人太多,她不敢轻易把她放下,怕她乱跑被人撞到了。
长寿看过来。
那个穿着大红小袄,水灵灵的肉团子,是赵晋的女儿。
她可一点都不像她爹那么讨厌,白生生的,眼睛那么干净漂亮,赵晋这种人,哪配做这么好看的小姑娘的父亲?
——
柔儿忙到很晚,长时间不过来,好多事情积压在一块儿,她理了货仓,点好数目,又入了帐。入了秋,天黑得早,店里活儿干得差不多了,孔绣娘上楼换了件鹅黄色裙子,抹了唇脂走下楼,瞥见她,道:“你怎么还没走啊?再晚,回浙州的路就不好走了。”
柔儿头也没抬,记好最后一笔,“没关系,我今天住店里,不回浙州,过几天再……”她抬起头,看见盛妆的孔绣娘,怔了下,“你这是要去哪儿,怎么打扮得这么漂亮?”
孔绣娘有点害羞,问她:“真漂亮啊?我要去见个人,说好了一块儿去河边吃东西闲逛。”
柔儿笑道:“是不是顺子哥?你俩说开啦?”
孔绣娘没否认,走上前认真地望着柔儿道:“阿柔,你不生我的气吧?”
柔儿捏了她一把,“我生什么气呀?我替你俩高兴还来不及。阿依,你找着伴儿了,真是太好了。往后有顺子哥照顾你,你就等着享福吧。”
孔绣娘捂着发烫的脸,娇羞地道:“还没想那么远呢,不过他说,他喜欢我,哎呀,羞死了。”
柔儿扬声笑起来,“羞什么呀?想必用不了多久,我得喊你一声嫂子啦?”
孔绣娘窘得直跺脚,“你怎么这么坏?成了亲,跟你家赵官人学本事了是吧?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作势上来要捏柔儿的连,柔儿忙矮身溜出柜台,两人笑闹成一团,笑声传出槅门,赵晋在外头远远就听见了。
他甚少见着柔儿这般开怀的样子,他没贸然走进去打搅,靠在门上抱臂静静瞧着她,伴着她的笑声,他也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孔绣娘发觉门前有人,立即收了声。
柔儿顺着她目光看过来,她笑得脸上还带着喜愉的余韵,一缕发丝不听话地溜下来,贴在她嘴角。赵晋朝她走过去,立在她面前抬手替她把那缕碎发拨开绕到耳后。这下轮到柔儿不好意思了,她红着连拍开他的手,扭头去瞧孔绣娘。——后者已含笑悄声退开去,正朝她摆手。
孔绣娘离开店铺,屋里就余下她和他了。
门被从外体贴地关好,疲累了一天,她也没有客气,他展开手臂,她就扑进他怀里,“您怎么来了?”她勾着他脖子,仰头望着他。
店外屋檐下挂着一串橙红的灯笼,灯影超进来,他落在光下,高大的身躯投下浓重的影子将她笼罩住。
她眸子湿漉漉的,含着湖波似的水光。她声音里带着一抹娇甜,是唯有在他面前才会存在的语调。
赵晋呼吸浅了,他没回话,只是垂下头,抬起她的下巴吻了她的嘴。
她没拒绝,也没挣开,挂在他脖子上的手紧了紧,踮起脚尖笨拙地延续着这个亲吻。
他扣住她后腰,把她抱坐在柜台上面。这下她的位置比他高了一点点,她垂着头,指尖触到他冰凉的金镶玉发冠。
他浅慢的啄着她的唇,此时才回应她适才的问话。
“想你了,想得不行,安安也是,所以我带着她,投奔你来了……”
柔儿觉得窝心。他痴缠的紧。这几日天天腻在一块儿,稍稍分开一会儿他也要说好几遍思念……她明知未必是真,可听在耳中总是觉着欣喜和甜蜜。她不厌烦他的缠,——今天她在理货的时候走神了好几次,惦记他,也惦记安安。其实她没那么潇洒,她心里有了牵挂。她像只风筝,线攥在他手里。他允她自由去飞,可只要他想把她牵回来,她是要回来的……
——
理好衣装上了车,柔儿靠在车壁上生闷气。
赵晋嬉皮笑脸地跟上来,扯她的袖角,“不是给你赔罪了吗?还气呐?你要还不如意,给你打两下?”
他凑过左脸,歪着头等她打,柔儿推开他,“起开,不想理你。”
赵晋斜倚在椅上,笑道:“也不能全怪我,适才你不也得趣儿……”
“你还说?”柔儿抬手捂住他嘴,慌得去听外头的动静。隔着这么薄一层车帘,要是给福喜他们听去,她就不用活了。
赵晋握住她那只手,浅浅亲了两下,“怪我怪我,我没忍住。”
柔儿白他一眼,要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甚至整个人都被他扯过去。她就依从了,靠在他怀里握拳捶他的肩,“你也考虑考虑我的脸,要是阿依突然回来,或是那几个绣娘在楼上没走……我怎么办啊,以后怎么见人?”
赵晋低声哄她:“我的人守在外头,谁也进不来。楼上我也瞧了,知道没人才会……”
“不许说了。”她捂住他嘴,“以后你别来绣云坊了,里里外外都是姑娘家,你来不方便的。”
车子朝东去,停在一座院落前。
柔儿被扶下车,打量着宅子门头,硕大一个匾额,上书赵宅二字。
赵晋跟着步下来,在后揽着她的肩,“喏,以后这儿就是咱们在清溪的家,你要顾生意,我就在这儿陪着你,隔段时间回浙州,两边儿轮流住着,这么咱们就不用分开,安安也不用哭着喊着要娘。”
柔儿眼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她偎在赵晋肩头,低低地道:“谢谢。”
他为她牺牲的,不算少了。
他那么爱玩爱喝酒,搬来清溪,不知要少多少乐子。
赵晋拥着她朝里走,廊下立着一排侍婢仆人,齐刷刷行礼,喊“官人太太”。
越过影壁,就是花园假山,再往里,是外院的书房和厅。通过游廊,走入第三进院子,才是上院。
这宅子不知赵晋什么时候备下的,单瞧布置,应是费了不少心思。
柔儿有种奇怪的念头,仿佛眼前这个,才是真正意义上属于她的归宿。是她和赵晋的家。
浙州那座宅院里,有太多不属于她的故事和岁月,住过太多她不知道的赵晋的女人。
她在那,像个半途而来又将半途而去的过客。而在此处,她头一回生出,想要和他永远走下去的期冀。
第100章
九月初二, 郭子胜带着人来清溪,找赵晋喝酒。
宴会设在外院大厅,因是初次拜访新居, 郭子胜等人都带同家眷一并携礼来贺。
这是柔儿头一回,以赵太太的身份招待客人。
女眷们聚在后院丽景轩赏花喝茶, 今儿治的是蟹宴,柔儿亲自过目了菜单, 还去厨上瞧了眼备下的菜肉是否新鲜, 生怕出了岔子。
金凤也一样如临大敌, 柔儿头回宴客见人,她作为贴身婢子, 需得细致辅佐。从陈设到器皿用具,一应仔细查验。
几位夫人都是二十多岁年纪, 个个儿花枝招展, 穿的是最时兴好看的衣裙,首饰发钗也都是按内廷的款式做的, 这几位是赵晋近友的夫人,自然都出自浙州数一数二的人家。
有的张口闭口就是诗文词句, 对着庭院里的花能说出许多个典故来。柔儿大多数时候是含笑听人说话, 不时请让茶水点心,她在铺子里虽也跟阔太太们打交道,可聊的毕竟不深,也不会绕到诗文上头。这会儿颇为尴尬,觉得自己插不上话,只有静静听着。
郭夫人坐得最近, 拍拍她手背对她笑了下, 转过头去不着痕迹地打断了那个说典故的妇人, “徐太太,你这身衣裳,是在吉祥楼做的吧?花样可真好看,好些年没见着这么雅致的配色了。”
就有一个夫人笑道:“可不是?瞧着简单素淡,细瞧可一点不含糊。白绣线里搀珠丝了吧?不然没这么亮眼。”
那徐太太抿嘴笑道:“给你们瞧出来了?绣线是镀了一层珍珠粉的,白银碎成屑子,滚粘在线上,比寻常银线软亮,再穿猫眼石紫晶珠做点缀,可不就亮眼了?”
众人打量她那绣花,都赞了一回。郭夫人牵着柔儿的手道:“赵太太在着上头亦是颇有见地,你们往后想做衣裳鞋袜,尽可先问问赵太太啊。”
徐太太就笑,“吉祥楼不也是赵家的?赵爷赵太太还分了家不成?行啊,我在清溪也有相熟的人,要做衣裳,都介绍到赵太太您那边儿去。”
柔儿忙摆手道:“不用不用,您们都有相熟的店子,常年光顾着的,怎好抢人家的生意。”
徐太太掩嘴笑:“抢的是吉祥楼的生意,赵爷总不能跟自个儿媳妇儿计较吧?要我说,吉祥楼也忒贵了,这些年赚了我们多少银子?赵太太您要是肯给个合适的价儿,往后连我衣裳都找您做去。就怕到时您太忙,赵爷要怪我们累坏了他媳妇儿。”
大伙儿哄笑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打趣。
柔儿知道郭太太是为了给她解围,故意把话题引到她熟悉的事上来。
金凤悄声凑上来,禀道:“下人们轻忽,大小姐适才碰了一块,这会儿哭着要您……”
柔儿站起身来,“大伙儿先喝茶,我去厨上看看。”
她快步离席朝上院走。
在院门外就听见安安委屈的哭声。
几个乳母垂手站在门口,见到柔儿,纷纷低下头去,不敢辩解。
柔儿没理会她们,径直走到里间把坐在炕上的安安抱起来,瞧了瞧她额角上的伤,不严重,就是破了点皮儿,有点肿。
金凤斥道:“这么多人守着小姐,心思都用到哪儿去了?”
四个乳母两个侍婢都跪下来请罪,“太太说不叫镇日抱着小姐,需得让她自个儿练走练跑,小姐闹着要下地,就让下了,没成想没站稳,跌了一跤,奴婢们抢过来搀扶,没来得及。”
金凤怒道:“你这是还把责任推到太太头上来了?太太说不叫总抱着,太太叫你们由着小姐摔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