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节
过了几日, 俞愿身体大好,俞白宴请众人。之前,俞愿的六岁生辰,原本是要取字的, 只是俞白一直忙于公务, 无暇顾及, 这次死里逃生, 俞白特意举办宴会, 并做主让场上身份最高者, 为俞愿赐字。肖珏翻了两个象牙牌, 俞白等人看过后都觉可以, 便决定, 用这两个字了。
云意姿看见那象牙牌时, 整个人却是彻底僵住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那么巧。
她不可置信, 确认了又确认,却不得不强迫自己接受现实, 方才肖珏大手一挥, 看似随意找出的那两个字,正好就是,赭、苏。
他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她敢肯定,自己绝对绝对,没有在他面前提过这两个字!
于是这场宴会,从头至尾,云意姿看向肖珏的眼神逐渐古怪起来,肖珏皱眉,仍然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宴席散后,云意姿从小路绕了一下,特意等在肖珏回房的路上。看到那青年,她直接走上前去。
“你怎么……给俞愿起那两个字?”
肖珏好像有点喝多了,走路也走不直,他挥开侍从的搀扶,捏着鼻梁,懒懒地看了她一眼,“什么?”
云意姿上前两步,还待要说,他又径直推开了房门。“进来。”倚在门边,见她犹豫不定,他哼笑了一声 旧十胱 (jsg) ,很是讽刺:
“怎么,你不敢?”
三年不见,他从哪里学来的吊儿郎当,
云意姿仰头,“有什么不敢。”
刚刚靠近房门,就被他一把拉了进去,门在身后关上。
“为什么是赭苏。”
被他反压在门板之上,云意姿没有流露半点惊慌,盯着近在咫尺的绀蓝色眼眸,镇定自若。手心却出了细汗。
这个问题,很重要。
为什么不是其他的任何字,而偏偏是这两个字呢。
对她来说,这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名字而已。那是一个可以为她去死的生命,是她余生的所有陪伴与牵挂,是不可分割的羁绊,可是,他为什么又会知道呢。
仿佛是宿命的安排那般不可思议,云意姿总感觉,有什么秘密被深深地埋藏在了什么地方,从来没有任何人挖掘过。
难道他真的是金暮。
难道说……前世的赭苏也被他救过?
“真没意思。”肖珏盯着她看了很久,也没得到他想要的反应,顿时收敛了不少,揉揉眉心,转身走了几步,因为醉酒的缘故,走得歪歪扭扭。他在一个凳子上面坐了下来,望着云意姿的眼神却不似醉了,反而十分明亮,清醒得可怕。
声线毫无起伏,平铺直叙: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的,前世。虽然,这种怪力乱神之事,至今我也无法想象,更别说体会你的心情。”
听他这么说,云意姿不禁怀疑起来,莫非,真的是她说漏嘴过?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脸色慢慢地蔓延上绯红,“……你跟我说过的那些,我反复又反复地想了一遍。经过了那样一个人生,该是怎样的绝望无助,才会选择那样结束呢。我一想起,就觉得无法呼吸。”
云意姿听着觉得他的语气开始奇怪,不由得站直了身体,他仍然在说话不停,那语气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就像再也装不下去,完全没有那种冷漠与傲慢了。
“很心疼你,很心疼很心疼。我不想承认你说的那个人是我,我怎么会那样对你。是他没有眼光,错过了这样好的你。”
“不可思议,但是我认真想过了,如果是让云娘痛苦的,让云娘难过的记忆,那些就让它成为真正的梦境吧,今后不论是快乐还是悲伤,我都可以陪着云娘,与云娘一起承担了。”
“你说那个时候的我很不近人情,但是如今的我与那个人是全然不同的,我们所做的选择,我们追索的东西,都是全然不同的,我们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了。”
他猛地抬起头,双颊酡红,泪眼朦胧地看着她,“难道,你就是因为害怕我会变成前世的模样,才离开我么?你告诉我,你怕我变成那个样子么?”
“可是我不会那样的,我保证,我……我一定不会变成那样的。云娘,你回来,回到我的身边好不好?求求你了。”咕咚一声,他从凳子上滚了下来。
云意姿默了一会儿,快步走上前 旧十胱 (jsg) 察看,肖珏却将脸深深地埋进膝头,一动不动,她走上前去,试探地触摸了一下他的头顶,他乖乖地任她摸头,“你喝醉了么?”
没有回答,云意姿等了一会儿,一道闷闷的声音传来。
“云娘……”
他委委屈屈的,像个要不到糖吃的小孩子。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他一遍又一遍地道歉,带着哭腔的嗓音,颤抖而嘶哑。把自己蜷缩成了一团,像是要找个地方钻进去,再也不出来了。
云意姿费了好大的力气,好不容易才把人刨出来,捧住他的脸,指尖抵着他的颧骨摩挲,肖珏大睁着眼睛,大颗大颗的泪珠往下滑落,一点碎晶般,坠在长长的睫毛上。
这是只有小孩子才会出现的表情,纯净,又怯懦。他不敢让她看到这个表情,深深地恐惧着就像恐惧着死亡那般,拼命往一旁侧。却被云意姿固定住,他无可奈何,眼泪流得更凶。
这一刻,喝醉的肖珏不再是那个佛挡杀佛所向披靡的修罗将军,又变成了三年前那个小傻子。
灯火摇曳,云意姿抿紧了唇。
“云娘……”他盯着她,毫无预兆,痴痴地笑了。
“好想你。”
“不要离开我了。”
“别不搭理我。”
“别再骗我冷落我”
“我受不了,会死的”
云意姿摸了摸他的耳朵,用衣袖擦拭他的泪水。发现越擦越多,她忍不住调侃:
“公子还真是……爱哭呢。”
肖珏并没有听懂她说了什么,只是抱着她在她耳边一遍一遍地道歉,说对不起。云意姿直到很后来,才发觉这几乎成了一种后遗症,他一喝醉酒就会道歉,抓着她的手哭着说对不起,原谅我。
尽管他其实没有犯什么错。
云意姿任他环抱着,眼里的情绪很淡。
她的声音也很轻,“公子,不必原谅我的不告而别,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做出那样的选择。我了解你的脆弱,你的胆怯,你的黑暗面,你的全部,正是因为太了解了,才会在你露出我不熟悉的那一面时,受到更重的打击。我从不奢求感化或是改变,因为我知道,公子有自己的人生,不应该寄托在另一个人的身上。我不想成为一个人活着的全部意义。那时的我,还没有那样的资格,也无法承受那样沉重的情感。”
听到细微的鼾声,云意姿这才发觉肖珏已经睡着了。
云意姿安顿好肖珏,走出门外,却见胥宰抱着剑站立在寒风之中。
他与隐壹已然等候了多时。
“……这三年,公子谋划了很多事。”
从他们的口中,云意姿得知肖珏计划扳倒肖渊的全过程。肖渊身为燮国世子,早与梁国国公,也就是梁怀坤有所勾结。
周洲之死,他们便参与其中。
前两年,肖珏与周国达成秘密合作,让一绝世高手潜入梁宫,找到肖渊与梁怀坤串通的证据。当年周洲身死,正是因为因为周洲动 旧十胱 (jsg) 了他们的利益。
号令天下兵马的虎符只有两块,人的贪婪却是无穷无尽,梁怀坤觊觎兵权,周洲这般的将领挡了他们的路。又刚好察觉了先王的心思,于是由肖渊谋划布置,梁怀坤派出宛须,将周洲杀死。
两年前胥宰潜入梁宫,搜集到往来通讯的信件带回燮国,只待时机一到,便可揭穿肖渊的真面目,让他从此身败名裂,再也不能翻身。
云意姿抬头望向夜空,层云翻卷,却有一颗星星异常闪耀。
象征将有帝王出世。
……
不知怎么,肖珏腿上的伤更严重了,连小解都要云意姿陪着他去。云意姿发脾气也不管用,也许是他那次喝醉都在她面前哭过了,更加没脸没皮了起来,每次都用那种幽怨的眼神看着她。云意姿也无奈了,各种程度地迁就了他,只是一直不曾松口跟他离开。有次肖珏午睡醒来,发现云意姿不在身边,发了很大的脾气。
鸩卫跪了一圈,俞家的下人们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124.大结局(中) 命都是你的。
云意姿正在思索一件事。方才王炀之拆他的妹妹送来一封信, 和一筒信号焰火。信上写,他在东篱村南山之下的湖泊垂钓,若是云意姿有意离开,他可以带她走, 从此游历百国, 不问世事。
船夫再过一个时辰便来, 若她有意, 只需将这焰火放出, 无需回信。
云意姿有些心动, 直到被胥宰客气地“请”回了肖珏的屋子。
“你去哪儿了。”肖珏缓缓起身, 云意姿被绑住了双手, 动弹不得, 他伸手从她的怀里, 摸出了一封信。肖珏展开来,逐字逐句地看完, 眼尾一扬,笑了出来。
“山高水远, 岁月漫长?”
“琴瑟在御, 莫不静好,”他撑着额头,双肩耸动地笑了许久,表情夸张,“好一个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肖珏表情一收,再也看不出什么波动,拍了拍云意姿的肩膀,“看来, 你好像不是很想跟我说这件事。”他将信纸放到烛火旁,薄薄一张纸,顿时被火焰舔舐了干净,化成灰烬。
他坐回椅子上,笑容沉稳:“好,那我们说说,三年前,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那样做。我哪里对不起你了?”
云意姿皱了下眉,“你要杀师窈窈。”
肖珏好笑,拍了拍她的脸,“我不是说过了,她勾引我啊。除了云娘,别的女子都毫无意义。我不想被她们任何人碰,甚至看我一眼就觉得恶心。”他一脸平静,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你说谎,师窈窈不可能对你……”
肖珏抬手打断:“因为,她是秦潋的未婚妻么?可她明明是逃婚出来的,与你也并无多少交情,你怎就知她甚深,要为她的生死来迁怒我了?你知道她是怎样的人么?也许她善于伪装,在你面前,没有表现出本性呢。”
你那么变态谁会喜欢你啊,云意姿心里默默腹诽,肖珏却始终好 旧十胱 (jsg) 整以暇地看着她,语气引导一般的,好像要让云意姿说出什么不得了的事。
“……”云意姿抿了抿唇,“师窈窈,没错,她就是真正的师窈窈,可她,同时也是梁怀菁。”那是梁怀菁本来的容貌。
那一夜,是她带着梁怀坤的命令来带走云意姿的,可惜被云意姿觉察到了,遂将计就计,来了一招金蝉脱壳,将梁怀坤、梁怀菁、肖珏都给完美骗过,利用梁怀坤安排的马车逃之夭夭,在东篱村一待就是三年。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三年,对肖珏来说,实打实是杳无她的音讯的三年。
“是啊,你明明知道她是谁。我就算把她凌迟而死都不为过啊。”肖珏深吸了一口气,五根手指张开,似乎在努力地平息着什么,“你知道师窈窈身份有异,却还是用了这个借口,你早就不想留下来了。你厌倦了我,是这样的吧。”
充满怨怒的说辞,为什么还能笑着说出口,优雅完美的弧度,像一张凝固的假面。
他的愤怒与憎恨仿佛要化成利箭,将云意姿刺的千疮百孔,云意姿万般无奈,她想说你要做的事根本不是在这跟她纠缠,而是继续对付肖渊去啊,话到嘴边却变成充满忧心的一句,“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肖珏愣了愣。
她看见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脆弱。
很快又褪了下去,变成无边无际的冷漠,“这不是云娘教我的吗?是你教会我,虚伪,狡诈,表里不一,这都是你教我的啊。”
“不,我并没有教你。而是公子你,本身就是一个完美的伪装者。你十一岁时,杀了第一个人,那是你的贴身婢女,名叫黄莺,”
云意姿面无表情,她从胥宰那里得知了这件事,“你开始发现血能让你兴奋,掠夺别人的生命让你感到满足,从她开始,你亲手杀了很多人。其实黄莺并没有出卖你们吧,你那个时候,只不过是想要借一个人来发泄你的恨、你的怨气,于是你用那一丝怀疑作为借口,将她残忍地杀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