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旧梦(裴寂)
柳烟烟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了上辈子在丞相府做家妓时的情景,那些不长不短的年月里,没什么让她记得特别深刻的人或物。常去的地方也只有家妓们练舞的阁楼,或是自己久住的一间小小厢房,还有另一个同为舞姬的人与她同住。
柳烟烟花了很久才渐渐想起来,大多数的日子里,她只是日复一日地跳那些早就熟练的动作。
左虚步,先轻踏一小步,后脚再缓缓跟上,点地。
纤指掐作兰花,侧穿过肩,再极轻柔地回首。
通常回头后她只能瞥见窗外一弯冷月,赶上好时节,还能瞧见满院飘雪似的梨花。
但好像不知从哪天开始,总会有一个白衫公子在楼下庭院里独自望月,他有时看花,有时对月,却从来不看柳烟烟。
柳烟烟起初不在意,只管自顾自练舞。后来白衫公子出现的次数多了,其他舞女也开始注意到他。因着他样貌隽秀,又常挂一副冷清神色,便有很多家妓偷眼瞧他,久了便情不自禁对着他神思荡漾起来。
于是柳烟烟不久后便从旁人那里听得了这白衫公子的名姓,听闻是相府最小的嫡公子,名字是由丞相府老太爷斟酌了小半个月给取的,很有些狷狂的文人意气,其中大约带个隐字。
什么隐?
庭隐。只在心里这么一想,有关这个名字的记忆顿如潮水席卷了柳烟烟全部思绪。
关于这个人,她全记得。叶庭隐虽说只在自己那段不长不短的年华里短暂出场过几回,但好像,次次都教柳烟烟深深记在了心里。
不知是谁对叶庭隐格外感兴趣,将他短短生平都细究了个干净,诸如幼年身体孱弱所以养在老太爷的茶园呀;又如他虽是嫡子,却到底不是从小跟在丞相爷身边养大的,所以总是不如长子叶经受宠呀;最后再比如大家最关心的,他既未娶过妻,也未纳过妾,连通房丫头也没有,消息传到不免一众家妓都昏沉发梦起来,从前所有的春闺梦境,绮丽心思,此后皆有了切实依托。
柳烟烟那时倒还有些不愿随波逐流的傲气,当然也是因她颇有些自傲的资本。
更因为,柳烟烟从来都知道,丞相府豢养她们为的绝不可能是给自家小少爷娶妻。所以大多时候,对着一众年纪与自己相仿,却仍做着梦的家妓,柳烟烟都替她们惋惜,韶光苒苒,岁月匆匆,将未来孤掷在一个话都不曾说过几句的相府公子身上,未免太不值。
因此柳烟烟顺带对叶庭隐也轻看了几分。
所以那天,柳烟烟见他在梨花树下摊开一大摞书的时候,真实想法是先过去踩上两脚。但是走到叶庭隐面前后,见他垂了眉眼,认真读书模样还挺乖巧的,不似平日一副冷面冷心样,忽然就狠不下心了。
柳烟烟皱着眉头捏起一卷书简,琢磨着上面字句,虽然这些字分开来她都认识,但合在一起念还是怪让人费解的。
“蔽市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蔽市……”柳烟烟觉得这首诗太过简单,没什么意思,丢在一旁就去拿另一卷。
叶庭隐捡起被柳烟烟抛到身旁的书简,看着上面的“甘棠”二字,心中好笑,便一字一句念给她听:“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
他声音好听,咬字清晰。柳烟烟也听出来“芾”字实在该念作“肺”。但是,柳烟烟皱眉:“你笑什么?”
叶庭隐不答,只沉静看着她。
柳烟烟斜眼睨他,道:“读书就只是为了认死字吗?不懂其中深意又有何用?再细说来,恐怕你的见解还未必有我深。”
叶庭隐哑然失笑,觉得此刻柳烟烟可爱得有些过分了。
倒不是因为她念白字的勇气,而是柳烟烟忽然站定在他面前,叁分认真七分刻意,与自己一句一句辩白,语调急促得脸上也渐染了一层薄红。
淡白梨花面,粉鼻倚琼瑶,满面儿扑堆着俏。
一时闲庭寂静,良夜迢迢,叶庭隐贪看柳烟烟,哑口无言。
等得柳烟烟骂够了,叶庭隐仍望着她。柳烟烟以为他被自己骂呆了,皱眉道:“听明白了?”
叶庭隐忽然一笑,道:“劳你费心替我指出这许多错处来,堪称叶某之师。”
见他认错态度良好,柳烟烟谦虚道:“老师不敢当,一点见地还是有的。”
叶庭隐:“这倒是不难看出来。”
柳烟烟干脆也坐下来,仰着头看漫天连云的簌簌梨花,云月如烛,花白如玉。从未这样对着满天星月,柳烟烟好奇道:“你说,一棵树,要多久才能似这般遮云蔽月?”
叶庭隐掩卷想了片刻道:“十年而已。”
柳烟烟道:“你又知道了,十年的漫长,只怕你还从未细细感受过。从幼年到现在,十年不过弹指一瞬,只是那时太过惬意,所有事物好像都永不会变,所以连时间也忘记了。现在却不一样了,十年,足够让人面目全非。”
叶庭隐仔细端详了柳烟烟一阵:“你也不过豆蔻之年,却是哪里来的这许多感慨。”
柳烟烟这才转头认真看了他一眼:“人一辈子都在赶路,有人坐车,四平八稳;有人策马,恣意纵横。策马之人见的风景多,感慨便多。好比你,香车宝盖,大道通衢,所以见识少。”
“那你便是骑马之人?”
柳烟烟莞尔:“我既不坐车,也不骑马,哪里的风景好,我便歇上一阵,日复一日,走走停停。遇上好人呢,就同走一段路,到了分别时刻,也不伤心,各走各的路,各看各的景。”
叶庭隐忽然问:“那你遇上好人了吗?”
柳烟烟鼻子一酸,飞快道:“有啊,不过他们自有打算,先回家乡等我了,有朝一日,我也要回去的。”
不知是谁叹了口气,半晌两人都再未说话,柳烟烟呆怔着看梨花飘落,如泥委地。叶庭隐静静看着柳烟烟,连书也忘了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