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节
他呲出一嘴脏黄的牙齿,放肆笑道:“没关系,你看,这些凡人脆弱得很,每一条命,都是你的,想取多少就取多少,即便是他们死后,也会乖乖听话,为你所用,天下苍生皆在你手。”第87章 疯魔 她不在意他了。
六月湖面上吹来的夜风理当不会太冷, 可言梳还是觉得有些凉。
她听了周放的话,周身生寒,一时间竟无法反驳对方。
言梳垂在身侧的手握得发紧, 无人提醒不代表未存在过, 两千余年来, 她的确亲手夺取了那些人的性命,即便那些人算是含笑而终,也依旧不能抹去言梳做过的事情。
“周放。”言梳垂眸,声音压低道:“你收手吧, 你的确聪明, 可聪明用错了地方便是害人害己, 你杀了太多人,身上戾气与妖气太重,难得善终。”
“不求善终!”周放道:“我本就已经活得够久, 够痛苦了,我所做的一切, 不过就是想复活我兄长的性命而已!他曾受万人敬仰, 是一等一的大英雄, 大豪杰!可最后……最后却英年早逝,失去至亲至爱之人的痛苦,书仙不能体会。”
周放的黑衣随风刮出哗哗响声,这处的风更大了。
言梳望向一旁马上就要被风吹灭的油灯,那一点星火就像是周放即将泯灭的人性,灯一灭, 他就彻底跨入了妖道,不存一丝理智。
生死有命这话,言梳没资格对周放说, 毕竟她也是不认命,不舍死去,这才以他人的寿命活到现在。
周放不认周谦之死,想尽一切办法要复活周谦,是他偏执的执念。
“书仙来找我,难不成是要阻止我?”周放深陷的双眼里盛满了不可置信:“这世上的性命难以等数相比,没有谁贵谁轻。百万人抵不过我心所属,于旁人而言事小,只有自己才知其有多重,为偿心愿,不惜一切代价,哪怕自己的性命。这话……不是书仙曾与我说过的吗?”
言梳就像是被当头棒喝,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的确是她曾对周放说过的话,因为周放告诉她,周谦为万人敬仰的大英雄,无数人知其死去,恨不得以自身相换,就连后来夏国的皇帝提起周谦之死都落过泪。
言梳告诉他,这世上的命不能以一对一来算,若心中在意,百不敌一,所以有人愿许心愿,不惜一切代价,哪怕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换回自己所珍视的人。
她当时反问周放:“你不也是如此?”
周放的确如此,他对他兄长的崇拜敬重,甚至将其当成自己的信仰。把周谦放在心里比作神祇,所以他才会走入山海小榭,妄图以自己的性命,换周谦重生。
只是言梳仅能帮人做梦,无法起死回生。
如今周放将此话翻来添油加醋又对她说了一遍,可见早在当时山海小榭里,此人的内心就已经扭曲。
周放似乎察觉出不对,他的目光先是落在言梳身上,再顺着团月湖直朝西侧的园林方向看去,他问:“书仙是与那两个人一起的?”
言梳点头,算是应下,周放又道:“那真是可惜,看来书仙与我不是一路了。”
言梳抿嘴,轻声叹息:“我来,是劝你收手,莫要造成更多无辜的人死去。”
其实她来,还有一个问题想问周谦,她想问他,第一次杀人心里想的是什么。言梳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何会用旁人的寿命换取替他们做梦的原因了,仅是为了自己活命吗?
如若是,那她与周放……当真并无区别。
都是自私,不过一个为了兄长,一个为了自己。
周放摇头:“收不了手了,我就快大功告成了!若不是梁妄……若不是他突然出现,我已经要大功告成了!”
“我记得他!当时在西齐,他遛鸟听戏,不学无术,那样一个纨绔,最后竟然能获得长生不死之术。后来我去求过他,我……我也受够了这样半人半鬼地活着,我知道他身边的丫头早死了,我求他同样复活我的兄长,可他是怎么说的?”周放凄笑道:“他说起死回生有违天命,他做不到?哈哈哈……众人,皆是自私之辈!”
“什么做不到!无非是不想,不愿!”周放越笑,声音便越尖利,直至后来甚至咬牙切齿:“我不需要别人来帮我,我自己也可以完成,这回……兄长是真正地活着了,我要将一切我能给的都给他,等他活过来,完成他心中大业,成就一番旷世之举!”
言梳被他的笑声笑得心里发闷,也发慌。
周放已经疯了,油灯明明灭灭,仅存最后的一点儿良知,恐怕就是他对他兄长的不忍与感情,旁人对于周放而言,皆如蝼蚁,死不足惜。
言梳看着周放的眼神就连最后一丝怜悯也被消磨殆尽。
许是周放的笑声扰乱了言梳,又或是她的心口压着沉甸甸的心事,竟然未察觉到有尸体沿着湖底急速爬来。
腐朽的双手攀上的画舫的甲板边缘,湿淋淋地爬上来,举起手中的刀,寒光乍现,猛地朝言梳的背后劈了过去,她发现时已来不及躲避。
一道强劲的力量拉过言梳的手臂,将她紧紧护在怀中,熟悉的忍冬香扑面而来,随即便有一股血腥气钻入。
言梳怔怔地看向近在咫尺的长刀,长刀嵌入了宋阙的肩膀,猩红的血迹瞬间染上了鸦青色的外衣,成了深色的一块。
言梳愣住了,这刀伤不了她,即便她忘了躲避,那刀砍在她的身上无非就是痛一下,等拔出刀刃便可立即止血,身上不留寸疤。
她看向宋阙肩上的伤,即便心里知道他是神仙,怕是方才情况紧急,他为了不伤言梳,没有使仙气护体,这才被人伤了一下。即便她知道宋阙不会真的被伤,这伤口转瞬即逝,这些血也会于衣上消失,就连破开一条口子的衣裳也会变回完好无缺,可……
可言梳就是觉得心里痛了一瞬。
像是久远的记忆被生生挖出,鲜血淋漓地放在眼前,她记得宋阙之前也这样替她挡过。
“师父……”
脱口而出的两个字,叫言梳猛然惊醒。
宋阙的眼神变了,不单单是因为言梳喊他师父,更因为此刻言梳眼角落下一滴泪,就像是她毫无知觉,却天然如此。
言梳最舍不得宋阙难过,更别说受伤了,过去的言梳只要宋阙稍稍皱一下眉头她都能慌乱半天,想尽办法讨好对方,让宋阙能开心一些。
这些……也都只是过去了。
此时宋阙只觉得心疼,他看不了言梳落泪,当年那个满眼是他的小丫头不会再慌慌张张地扑过来责怪自己,可她还是哭了,无声无息的,仅有一滴泪,即便是黑夜难现,也刺得宋阙浑身都疼。
“小梳,不哭。”宋阙伸手去抹言梳的眼角,又骤然被她推开。
踉跄地后退两步,见言梳自己抹去眼泪,愣愣地盯着指尖即将风干的泪水,就像是意外,更多是对本能反应的诧异。
宋阙心生不悦,肩上的刀骤然化成了银粉,连带着砍伤他的那具尸体一起,被风轻轻一吹连灰都不剩。
再看向周放,周放不禁后退两步。
从他得知言梳是与梁妄一同到来时,便知道言梳不是来成全他,而是来破坏他的计划的,所以周放当时就使了一队尸体过来,妄图与仙斗争。
言梳不是真的仙,宋阙是。
宋阙的眼神很冷。
言梳从未见过宋阙动怒,哪怕是两千多年前,宋阙也未曾这样生气过。
心有妄想的凡人滥杀无辜并不在少数,练就妖术让自己长生不死的也不算异常,可宋阙气在,他将自己与言梳比较,宋阙气他一席话扰乱了言梳的心神,气他提醒言梳的命也是许多人的寿命换来的。
宋阙一直担心言梳会因为此事行差踏错,他想去解言梳的心结。
言梳见宋阙对周放步步紧逼,忽而想起什么,行动比想法快,她立刻伸手抓住了宋阙的袖摆。
“你不能杀他!”言梳道。
她的声音还在颤抖,满脑子想的都是她为何会叫宋阙师父,有些话脱口而出:“你是神仙,不……不能在凡间杀人,即便他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也不能是你动手。”
宋阙足下一僵,心中了然,即便周放有再多过错,也不能是他手刃对方。
“我没打算杀他。”宋阙抓住言梳扯上自己袖摆的手,将那冰凉的五指牢牢包在掌心为她取暖,他道:“小梳,你别怕。”
言梳不怕,手抖,声颤,都是她不可控制的反应,她的眼睛一直落在宋阙的肩上。
周放一听‘神仙’二字,竟双腿一软倒在地上,黑袍滑落,露出他已枯黄成稻草一般的头发,那张苍白的脸上,满是对宋阙与言梳的痛恨与憎恶。
“为何……为何这世上有神仙,却独独不能还我兄长一命呢?!为何?!只是一条人命而已,对你们来说不是轻而易举吗?为何,为何不能?为何不能?!”
周放的声音放肆且混乱,他像是疯魔一般叫喊:“你们不愿,因为你们都心口不一,什么众生平等,你们只当自己贵,他人贱!凡人的命于你们眼里,皆是蝼蚁,可一只小小的蝼蚁碍着你们什么事?!不能还我兄长的性命,却还要来阻碍我!”
“却还来阻碍我!!!”
“为何要阻碍我?为何要阻碍我?!我马上就成功了,我就差一步便可成功了!!!”
画舫的甲板上传来尖利刺耳的叫嚷,周放的声音立刻被宋阙止住,他像是被抽走了力气一般倒下,浑身动弹不得,也无法发出任何声响,可那双猩红的眼里,满是对命运的不甘。
自宋阙出手,团月湖西侧园林里的尸体就在一瞬消失了,秦鹿还在用弯刀对抗的尸体都不能说是化成粉末,甚至是化成了灰烟,半丝痕迹不留。
梁妄带着秦鹿赶到画舫甲板上时,那里就只躺着周放一人,倒在周放脚边的油灯已经灭了。
他没死,见到梁妄那瞬,却与死也差不多。
回到客栈的路会经过茶楼后方大片的紫藤花,这一路言梳与宋阙都没说话。
她是有话要说的,言梳已经偷偷看了宋阙的肩膀好几次,可他就是任由伤口不断地流出血液,破碎的布料与骨肉融合,就像是不知疼,也不知自己尚在滴血。
可言梳终究是没开口。
她一面觉得宋阙为自己挡那一刀大可不必,一面又觉得自己亏欠了对方。
那一声师父,又是什么意思?
越过前方路口转弯,便要到茶楼了,过了茶楼就是客栈,一旦入客栈,恐怕二人又会回到之前的状态。
宋阙不禁放慢了脚步,却见言梳的步伐未减,他心里沉了沉,垂在身侧被鲜血染得湿漉漉的手也倍感不适。
“你真的对周放说过那些话吗?”宋阙突然开口。
言梳没看他,她不敢看,只问:“什么话?”
“百万人不抵我心所属……为偿心愿,不惜一切代价,哪怕自己的性命。”宋阙的声音有些哑:“这话……虽符合人心,却有些偏激。”
宋阙的心思,言梳知道,他怕她一旦将一件事想得偏激了,容易走错路,即便不是她自己主动去夺,但言梳的身上的确背了许多条人命。
言梳咬着下唇,过了那个转角才道:“我不会钻进死胡同的,赠予与掠夺的区别,我能分得清。”
“那就好……”宋阙的步伐又慢了些,言梳已经快他一步,两人就这样错开了身形。
他心有所失,察觉到言梳的身形晃了晃,可她还是没有停下,就让对话就此戛然。
宋阙眼见着言梳走进了客栈。
她没等他。
自始至终,也没问过他的伤。
六月的风,不该这么凉的。
凉得犹如冰刃一般,像是要把人千刀万剐。
宋阙于茶楼前站定许久,空无一人的街道中唯有言梳回房后窗户里亮起的一盏灯,从这个角度看不见窗户,仅能见到微光。
直至言梳房里的灯灭了,宋阙睁着眼半晌不眨,通红着眼尾落下一声心酸难忍的叹息。
她不在意他了。
哪怕她方才叫他一声师父,也不曾开口问过他。
她好像真的……不再喜欢他了。
宋阙朝客栈跨出一步,挂在肩上的伤也瞬间消失,茶楼门前滴了一地的血渍化成了片片飞花,扫至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