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节
林墨池声音发颤:“所以,霍西洲答应了你什么?”高黎王子蓦然冷了脸,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对峙不久,他一手拽着大巫,将他拉出了门。
他知道林墨池的倔强要求,道她必定不会因为同袍死在自己的手上便去寻死,多半,她还想找到机会刺杀自己。
虽然真相令人发苦,但,从一开始就站在了对立面,他自忖理智却毫无道理对她有了好感,这本就是不应该的。现在,该是时候回归正途了。
林墨池也以为高黎王子抓了自己,会趁机好好地羞辱自己,就算如他所言当真对自己有丝丝的心动,但战场的敌对不会有任何的改变,自己这个傲慢的郡主,该是时候挫挫锐气了。
然而事实并没有。
高黎王子的婢女待她如奉主家。
三日之后,高黎王子来到她的面前,亲手释放了她。
林墨池难以相信,“你……为何放我?”
高黎王子苦笑:“我舍不得杀你,但我知道,我们之间必有死战,是永远不可能的了,我现在只好放了你。下一次相见我们就是敌人,只有你死我活,这样可以吗?”
“单打独斗我不是你的对手,我现在给你松绑,左右无人,你立刻就可以弄死我。”高黎王子的脸色更难看了,但还是在给她解绑,“如果你不弄死我,今天我放你,我们就算两清,你也不必有任何心理负担了。”
居然连心理负担都替她考虑到了。
林墨池的手掌有点儿发抖。
直到现在,她都还不能完全理解高黎王子这个人,如此大好的机会,他如果喜欢她,大可以不杀她,将她隐姓埋名地藏起来送回西夷王都,对外则宣称她已经死了,更可以有力打击周军军心。他的父侯英明一世,但毕竟年已老迈,战场上已经不见得是他的对手,他根本无需惧怕。
但是现在,他却是要放自己走?是阴谋吗?如果现在对他出手,是否他的刀斧手就蛰伏在这四周,只要她动任何杀念,立即就会有人冲进来将她毙命?
怀着这怀疑,一直走出了西夷兵营地的辕门,高黎王子的下属为她牵来了一匹汉血马,林墨池才意识到,高黎王子是认真的。
他将手里的马缰交给她,微微一笑:“走吧。”
风吹拂着他毡帽底下天然卷的红发,以及绕了下颌角半周的红毛。
这让这个如此异域的人看起来居然多了点人的味道。
林墨池不可能因为他释放了自己便感恩戴德,他的手上沾满了自己兄弟的鲜血,今生今世只能是死敌,她不可能原谅他。
林墨池将缰绳拖入手里,“如果我的刀现在出鞘,你会先反制杀我吧。倒也不必装得如此情真。”
她说完,翻身上马。
高黎王子笑道:“嗯,大周的郡主,你猜对了。”
林墨池打马扬鞭,绝尘而去。
直到那抹绿色的倩影消失在了原野之后,高黎王子的脸上的笑容才慢慢地撕裂,变成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表情。
那天,他就在那片被旷野微风充斥着的辕门外,独自停到暮色降临。
林墨池回到自己大周的阵营,才发觉,如果再晚一步,他父侯已经要为她出讣告了,连为她请旨加封的折子,父侯都已经拟好了。
她回来之后,见父侯头上突然已是华发丛生,料想这几天父亲为自己担惊受怕,心里的痛比她更甚不知道多少倍,不禁泪落如雨。父女两人抱作一团,久久无声。
经此一役,大周失去了主力,林侯也险些失去了自己的女儿,林侯不愿意再让女儿出战应敌,“这到底是男儿之事!太危险了!”
林墨池坚决摇头:“战场上没有男女之分,只有敌我之别,这是父侯你教给我的,女儿一直谨记于心。你说我们林家已经没有儿郎,女儿也曾说过,女儿一人,可抵十个儿郎!”
女儿如此执拗,林侯也反驳她不得,苍老的嗓音细细地抖着:“既然你意已决,为父只能以你为荣。修整旗鼓,十天之内吃好喝好,十天之后,咱们破釜烧营,与西夷蛮人决一死战!”
不仅林墨池,连同所有周人将领,都一同铿锵应答:“决一死战!”
如林侯所言,这十日,迟迟等不到援军到来的周军吃光了最后的粮草,再第十日的夜晚,将锅灶一并砸毁,一把火烧光了驻扎的大营,军队以背水一战的决心向西夷进发。
西夷人眼见东南角熊熊火气,便知道敌人来犯,也早早严阵以待,双方在剑川之外一决生死。
这一场战役,周人抱着已经无路可退,不能返回长安,埋骨西陲的必死之心,打出了前所未有的声势。
但同时,在这种悍不畏死、杀两人则为赚到的心态驱使下,周军的死亡数目也比以往更加壮观。
林侯年纪老迈,尚且亲自拔刀冲向战场,如林墨池周骠等人,也英勇奋力参战,杀敌无数。
西夷兵渐有不敌,这时,突然听到高寨之上有人喊道:“放滚石与火油,放箭!快放!”
正一刀解决了一个周兵的高黎王子听到这不知道谁的呐喊,立刻扭头大喝:“不许放!”
可是已经来不及,霎时间,驻守城池的西夷军放出了如林箭雨。
箭雨笼罩之下,任你神功盖世,也难幸免。
无数的周人中箭倒下,哀嚎遍野。
高黎王子惊呆了,直到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女子倒下的声音。
“不——”
高黎王子着了魔一般,发疯乱杀了数人,朝着那一袭青衣倒下的方向拔足狂奔而去。
第105章 长渊王乃天下一等的豪……
周人在箭雨笼罩之下死亡惨重, 几以不能顽抗,而出城迎敌的西夷兵将的伤亡,则数倍于周兵。这场仗照如此打下去, 周人必败, 且极有可能全军覆没,但虽败犹荣。
林侯的刀已经割断了几十个西夷兵的脖子, 连他自己都已经数不清了,身体已是强弩之末, 不能再战, 踉踉跄跄拄着刀, 身体犹如泰山将崩。
血污和烽烟迷花了眼睛, 厮杀和惨叫充斥着耳朵。
女儿已经倒下了,还有无数之人, 也即将倒下。他们为足下的国土而战,死得光荣。
就这样吧,他也该倒下了。
被缠在腰间的玄青色虎纹旗帜猎猎飞舞, 一支长刀已经盯准了林侯的后背,朝他刺来。
刀锋离林侯的背脊不过毫厘的距离, 马上就要刺入肉中, 将这个戎马倥偬一生的老将斩杀于马下。但也就这不过瞬息之间, 一柄长.枪突出, 击飞了西夷兵手里的长刀。
刀脱手飞出, 伴随着一声惨叫, 西夷兵胸口血涌如注, 倒地不起。
林侯听闻动静悚然回头,身后烈马长嘶,银铠白枪的青年面容冷峻策马而出, 月色之下,饱饮了鲜血的银枪散发出阵阵的寒意。对方并没有一眼看向自己。
林侯愕然道:“你?霍西洲?”
霍西洲居然来了!
伴随他铁骑而来的,是身后拥有排山倒海般神力的长渊军骑兵,他们便犹如飓风过境,所到之处,杀人如刈麦。
西夷兵在这种浩荡声势的笼罩之下,力有不敌。
守城的兵将大喝道:“是霍西洲!放滚石,放箭!全力扑杀霍西洲!杀长渊王者,赏白银万两!”
霍西洲眼眸微眯,似充耳不闻,他跨坐于马背,将滴血的枪尖掼于背后,淡淡道:“林侯凭本事杀出去吧,此间有我。”
林侯怔怔地看向他随手捅入地中的银枪,欲言又止,来不及说话,而霍西洲已经驾马离去。
高黎王子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几乎不敢靠近,他痛彻心肺,小心将青衣女子揽腰抱入怀里,浑身发着抖,唯独热泪汹涌地流淌下来。
林墨池胸口中了两支箭,一支卡在肺部,剧痛难忍,她已经难以说出话来,只一双眼睛,极虚弱地支撑着,瞬也不瞬地盯着那道箭雨笼罩下拼杀的银色铠甲的背影。
在黑夜当中,那仿佛才是唯一的月光。
甚至想要伸手去触碰,可是,却永远也……碰不到了。
高黎王子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她一直想见的人。
泪水肆意地流淌在她的面颊上,他哽咽着道:“我知道,我其实一开始就知道,你喜欢的人是他。”
在这样的境地里,她心中一定一直都盼望着他来吧。
像传闻当中的神兵天降一般,解救周军于危难。
她没有等到,但她也等到了。
她想要见的男子,已经来了。
西圣国败局已定。
高黎王子垂面饮泣,但愿自己还能有一个王子的仪容风范,他不能嚎啕大哭。可是,忍得这般艰难,这般艰难……何必还要再忍!
终于,高黎王子痛哭起来:“我、我替你将他叫来!”
他似乎想要起身,林墨池轻轻地搭住了他的手腕,他吃了一惊,低下头看她。
林墨池朝他微微摇头,让他不要过去。
她的唇因为失去了血色变得干枯惨淡,常年不见笑容的脸上,在这一刻,却是轻松的。
自己那曲折隐晦、不能为外人道的心事,除了她,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可是在她垂死的这一刻,却被一个人知道了。
自以为瞒过了天下人,其实不过是愚人自扰。
马场初见,他还是个黑不溜秋的黑面炭,可是英勇解救燕夜紫的那道矫健的身影,却是令她一见不忘。此后,几番碰面,她却意外发觉,他竟和自己心中的影子,那个挥之不去的梦魇如此相似。她陷入了疯狂的怀疑,难道霍西洲是项昀的儿子吗?她恨他眼中漠然,对待自己不假辞色,恨他一心只有趾高气扬的燕攸宁,他们之间无缘,也没有关联。她拼命地想要一种关联,若不能爱,便恨好了。
他的父亲曾经用一只染血的手掐住她的脖子,曾经带给她无限恐怖的阴影。他们项家,本来就是乱臣贼子。她完全有理由恨他。
可是当他从十万大山的云崖上跌落下去尸骨无存的时候,她的心却还是像被掏空了一块,从此没有着落了。
她放逐了自己,将自己流放到北疆,用永远无法忘记他作为惩罚,来折磨自己。
直到,长安城中又有了他的消息。
直到,他已是长渊王,而燕攸宁,已是长渊王妃。
她针对他,排挤他,用“他是项氏余孽”的借口麻痹自己,却骗不了自己,她不过是在掩饰不能见人的私情,她阴暗地认为,他会因为自己这样的针锋相对而对自己留有印象,至少不应再是陌路。
她林墨池作茧自缚,实属可笑。
一口鲜血从她的咽喉中涌了出来,林墨池没有控制得住,侧脸朝外呕出大口的血,高黎王子的瞳孔犹如被一刺,伸手抱她,却被她缓缓推开,她宁愿倒在草叶间,死不入陵寝地化成一抔土,也不愿与侵犯大周河山的西夷人再有半分交集。
但是,在高黎王子的胳膊僵住,委屈到泪涌如潮的时刻,她却看向他,用最后的力气,告诉他:“我知道,那天你没有埋伏……埋伏人。”
高黎王子苦笑,眼中泪水横流。“这不重要。”
林墨池微微翘起了嘴角。
“但我不欠你。”
说完这句话,林墨池的身体便彻底地软倒了下来,气绝身亡。
直到闭眼死亡的那刻,她都没有让西夷人再碰她一下。
此战高捷,长渊军大胜,攻城略地,如入无人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