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记 第42节
更多的泪水流出来,打湿了她长长的睫毛,手腕忽然被松开了,一个吻伴着叹息,轻轻落在她的眼睑上。“怎么……哭了。”他低声道,声音沙哑,带着未曾消退的情|欲。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方才我有多担心。”他的声音极低,轻轻似自语,将她揽在怀里,一点点吮掉她睫毛上晶莹的泪珠。
阿素蜷缩起来,一手抓起诃子挡在胸前,一手推着他的胸膛,哽咽道:“你走。”
触手一片坚实滚烫的肌肤,李容渊握住她推拒的手,阿素像被烫着一般,飞快地抽回手。
紧紧闭着眼睛,好一会动静全无,阿素方悄悄睁开眼,才发觉李容渊已起身走向帷幕之外,不一会,外间的灯熄灭了,黑暗重新降临,什么也看不到,阿素方觉没有那般羞耻了。然而无论如何竖着耳朵倾听,也再没有人回来。
他那样骄傲的人,经历方才之事,自然不会再回来了,阿素心下一片茫然,然而累得脱力,朦胧间渐渐沉入梦境。
元剑雪醒来的时候正对上阿娘关切的表情。见他醒了,安泰松下一口气,端过一碗药汤喂到他唇畔。
元剑雪微微讶异,自懂事以来,在他的记忆中,阿娘都更疼爱阿妹一些,对他的要求却格外严格,即便是小时候也甚少如这般亲自喂饭。这是极温馨的一刻,然而多年受的教养令他接过药碗,望着安泰道:“阿娘勿要担心,一切都好。”
像是知道他还要问什么,安泰叹道:“幸好你九表兄及时赶到,将你们救了出来。”
元剑雪微微放下心,有九殿下在,想必五娘也安然无事。安泰望着他柔声道:“答应阿娘,下一次切不可如此莽撞了。”
元剑雪望着她,低声道:“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我依旧不会视而不见。只是我会更加小心些,不让耶娘为我忧心。”
安泰欲启唇,却听低沉的一个声音叹道:“如此这般,才是我的儿子。”
元剑雪抬头,正见阿耶已走到自己床前。安泰望着夫君挺拔的身姿,嗔道:“元郎。”
元子期立在床前,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元剑雪向着他们道:“ 耶娘勿为儿忧心,待明日儿再去请安。“
元子期目光带着嘉许,微微颔首,安泰起身吩咐身边侍女道:“你们好好看顾世子,不得有一丝一毫差错。”
与夫君一同走出儿子的寝室,安泰才抚着胸口低叹道:“今日真是惊险,未曾想长安城中竟还藏着如此妖人,我已上书与皇兄,命京兆尹彻查此事,铲除余孽。”
元子期沉声道:“祆教在胡人中势力甚广,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非在朝夕旦暮。”
安泰望着他道:“那依夫君之见?”
元子期道:“此事可以放一放,我疑惑的是另一桩事。”
安泰的目光中带着疑惑,元子期道:“今日鲤奴身边的侍从告诉我,他以身涉险,是为了救沈家那位五娘,但为妖法所迷,幸得九皇子及时赶到,将人救了出来。”
安泰叹道:“是这般。”
元子期淡淡道:“我还记得,上次也是这般,沈家那位五娘,在我们的园子中落了水,也是你侄儿来了,将人救下。”
安泰点头,元子期望着她,沉声道:“阿仪,你不觉得有些奇怪,他为何如此看重五娘。”
安泰笑道:“这有什么好奇怪,他既将五娘收在身边,看重些也属寻常。”
元子期眸色深深道:“那你可知,五娘是什么时候到他身边去的?”
安泰想了想道:“亭暮曾来求过我一次,请我去说情,让小九将人送还沈府。是两年多前的事。”
元子期叹道:“阿仪,这样的事,为何你在信中不曾提起?我是近些时日才知,是两年多前,他将五娘收在府中。”
安泰惊异道:“夫君为何要关心这些事。”
元子期不语,片刻后才低声道:“难道你不记得,两年多前,五娘与阿素一同落水,五娘被救起,我们的女儿却……”
这是一道经年的伤疤,也是夫妻间禁忌的话题,此时被血淋淋揭开,安泰立刻红了眼圈。
她低头拭了拭泪,望着元子期道:“夫君到底想说什么?”
元子期望了她片刻,揽过她低叹道:“没什么,只是近日之事让我有些疑惑,为何他对五娘如此看重,倒像是此前,对阿素一般。”
安泰极惊讶,望着他道:“你是说,小九与我们的女儿?”
元子期不语,安泰低声道:“我只是觉得,他们既然是表兄妹,亲近些也是应该的,况且他们的年纪又差了些……”
“而且……现在说这些再无用。“安泰从回忆中走出来,“夫君究竟疑惑什么?”她抬眸望向元子期,期待他解答疑惑。
元子期只是深深望了她一会,却不肯多言了。
第74章 探真 她犹豫了许久,终于轻轻叩了叩门……
晚膳之后, 元子期步入书房。安泰知道夫君近日喜欢独自沉吟,故而并未去打扰他,只是从她的寝室, 透过扶疏的花木,恰巧可以望见他书房的直棂窗,这是她悄悄用心地布置。灯影昏黄,薄薄的窗绢后元子期单手握卷, 沉静而立, 颀长的身影落在地上。
银月从树梢探出头来,府中的郑司马沿着廊庑躬身走入歇山之下,一刻后应诺而出。又过了一刻,安泰身边的侍女萦黛来回报,郑司马奉郡王之命出府, 不知去向。
安泰望着远处夫君芝兰玉树般的身姿, 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他有事瞒着自己,她知道。这还是他们成婚十八年来的第一次, 安泰想问, 却又难以启齿。
拢了拢挽在臂间的帔子, 安泰端起身畔熬好的银耳百合羮递与萦黛,轻声道:“去罢,将这宵夜送与郡王。”
星夜无风,夏日最后一丝暑气缠绕不散,阿素迷迷糊糊地醒来时浑身黏腻, 被衾贴着身子, 几乎被热汗浸透。
她茫然地望着帐顶,不知身处何处,然而隐隐残留的白檀香气让她想起此前发生在这里的一场争执。
李容渊一夜未归, 外间的侍女们也都不在,晨光熹微间阿素拉高被衾,坐起身来,摸索着衣衫默默穿好。借着些微的光亮她回到自己住的西苑,琥珀一脸焦急,见她全须全尾回来才放下心来。只是见阿素脸色不好,也不敢多问。
琥珀传了热水,阿素在内间浸泡在浴桶之中时,听得外面的有人前来回禀,说是入宫的车已经备好了。阿素心下一顿,昨日马车中,在那样的情形下她提了一句想去官学,李容渊竟还记得。阿素心中百味陈杂,他究竟对自己……
用了早膳,阿素望着琥珀道:“你去将我的那个金匡宝钿玉盒拿来。”经历了这几次事,阿素忽然发觉自己身边竟有如此之多的潜在危险,而自己却没有一丝自保能力,她不得不下定主意以后凡事多留些心。
这金匡宝钿玉盒是她后来命人打的,里面装着两样东西,一样是一枚十六股红绳系着的万字团花素锦囊,里面装着前世耶娘为她求的护身符。另一样是一柄红宝银匕首,原是阿兄的。
这两样东西都是前世最后一刻时她带在身上的,没想到这一世醒来时竟也在身边。阿素十分珍视,幸得琥珀机灵,当初跟着她来李容渊府中之时,收拾了一个小包裹,将这两样东西也裹在里面。
阿素特意命人打了这个玉盒将两件东西妥善珍藏,此时命琥珀将盒子取了出来,她想了想,拿出那柄红宝银匕首藏在身上,又命琥珀将盒子收好。这匕首削铁如泥,若遇不轨,至少让她能有些反抗的能力。
琥珀送她上了马车,身后护送她的武卫比平日多了些,这次阿素不再嫌阵仗大,心中的滋味也有些不同。昨日她说了那样的话,原以为定然惹怒李容渊,即便他对她宽宥,心中又岂能毫无芥蒂。却没想到今日竟一切如常。
弘文馆在太兴宫之中,阿素从含耀门走入少阳院,正见永仙已带着两列行在石阶之上。她前去行礼,永仙回望了她一眼,阿素只觉得她望向自己的目光颇有些不同。
待在经席落了坐,永仙仔细打量她一番,抚着胸口叹道:“幸好你无事,你不知道,昨日不见了你,九兄面色有多难看,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他。”
阿素心中一顿,永仙握着她的手道:“当时我也吓得懵了,说不清你的去向,是他沉着面孔命人一座座祆祠搜过去,终于在地下找到你。”
阿素忽然生出些歉意来。她只知道李容渊将她从黑暗的深渊之中救了出来,却从未想过其中的艰难不易。他昨夜说担心她那句话,声音虽低,但自己还是听到了。阿素那时想,若自己当真是未经世事的小女孩,定然毫无意外会沉溺于他的情话之中,将身心皆交给他。
然而她始终对他有一份戒心,李容渊那样的人,怎么会有真心。即便有,她也没有什么可以去交换,所以她狠狠推开他。然而此时,听了永仙的话,阿素却想,李容渊的神情没有一丝做伪,难道他是真的将自己放在心上?
阿素怔怔望着书卷出神,永仙忽然开口道:“昨日,世子……”
阿素闻言抬头,见她的表情复杂,才想起昨日阿兄也追着萨利亚寻到了自己,永仙望着她的眸色深深,阿素知道,她定然在心中在意这事。阿素不愿惹这样的误会,但还未开口,便见一位侍从走到自己身边,望着她道:“世子请娘子去廊下叙话。”
阿素一惊,阿兄约见公主的侍读,这与礼法不合,若不是真的有事,一样重礼教的他绝不会如此。回眸望向永仙,阿素见她已背过身去,冷淡对着那躬身等候的侍从道:“你去吧。”
永仙定然知道阿兄找她有事,即便心中在意,依旧不会拦着她。这是公主的旨意,阿素无法,只得起身与那侍从同去。
阿素走出经堂的时候,元剑雪已在廊下等她,今日空中飘着微微的细雨,远处的花木一片朦胧。阿兄长身而立,玉绦飘散在风里,身后的侍从撑着一把天青色的伞,整个人如同从画中走出来。
如今他风度翩翩,越发沉稳,阿素走上前去微微福身。元剑雪沉默地望着她,阿素犹豫了一瞬启唇道:“昨日多谢……”然而有一个声音在她耳畔同时响起,元剑雪竟与她说了同样的话。
阿素讶异地望着他,他谢她什么?似知她所想,元剑雪低声道:“昨日我被缚住,并未完全失去意识,听得那妖女威胁你,你竟不顾自己性命,也要救我。”
他抬头望着阿素,眸色深深道:”你究竟为何要这么做?还有此前,那么多次你……你提醒我避祸,我一直在想,究竟是为什么“
阿素哑然,她未想到阿兄竟然听到了她与那祆祝的话,也没想到他还记得两年多前的事。于情于理,她找不出有分量的理由,只得将问题抛回去道:“那世子又为何要追着萨利亚,一定要去救我?”
元剑雪讶异地望着她道:“你知道他叫萨利亚,你认识他?”
阿素自觉失言,这是李容渊的秘密,她不该透露的太多。赶忙转了话题道:“世子的伤可好些了。”
元剑雪道:“都是些皮肉伤,不碍事。”
又望着阿素道:“你……”
他还记得她曾在那祆神面前发过誓言,阿素也想起这件事,微笑道:“也没有怎样,不过是让我念了一段经,你看我现在不也好好的。”
然而想到自己肩膀上莫名出现的那个火焰莲花印记,阿素不由有些心虚。
元剑雪自然不知这些缘故,望了她一眼,不再追问,但也未回答她的话。阿素不愿永仙误会,又向他福了一福,低声道:“世子恕罪,我要回去了。”
说完便转身而去,只觉得阿兄的目光停留在在自己背影上许久。
从弘文馆中下了学,阿素坐在回府的马车中心事沉沉,听了永仙的一席话,如今她倒不知该如何面对李容渊了。
然而回府之后,发觉府中婢女侍从皆忙碌非凡,她寻了一大圈,才寻到朱雀,望着她好奇道:“今日有什么喜事,瞧着晚上竟是要宴宾客?”
朱雀嗔怪地望了她一眼,这还是这么久以来的第一次。阿素只听她淡淡道:“今日是殿下受册的日子,娘子竟不记得了?”
阿素心下一紧,陛下已下旨册封李容渊为博陵郡王,册书早已命中书门下拟好,今日便是他晋王爵,受册领玺绶的正日子,自己竟然全然忘记了,无怪朱雀那么生气。
虽然本朝皇子的封爵皆没有实封,这是自□□以来定下的限制皇子势力的祖制,但封王代表这皇帝对儿子的认可,对于李容渊而言,是重要得不能再重要的事。他本应与十四岁出阁时封亲王,然而不知何事触怒了陛下,直至九年之后重获恩宠,实乃人生一大转折。
想到这大事之前他还在忙着寻找自己,阿素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攥着帔子望着朱雀道:“可需要我帮些什么?”
朱雀望着她叹了口气道:“哪需要娘子帮些什么,只要娘子不添乱便好了。”
阿素不由有些面热,她自知不能再拦着朱雀闲话,默默回到自己住的西苑。
躺在廊下花木后的美人榻上思索了许久,阿素唤过琥珀道:“去寻个针线匣子来,再把北窗边我阴晾的那几瓶香也取来。”
琥珀笑道:“这是怎么了,娘子经年不动针线,怎么今日竟想起来要做这些。”
阿素叹道:“不是玩的,是要做件东西。”
琥珀好奇道:“哪需要娘子亲自动手,我来便是。”
然而琥珀要接过那针线,阿素却不肯了,反倒让她去些吴地的瑞锦来,这是专供宫中的极好料子,今年分得许多,琥珀都替她存着。
到了傍晚时分,阿素又寻到朱雀,望了她半晌,才有些忸怩从身后拿出一个香囊来,郑重道:“劳烦将这个交给殿下,就说,就说是恭贺他晋王爵的礼物。”
朱雀望着那香囊,看着用料是极好好,但针脚并不精细,显然并不是从街上买的,而是自己缝的。
她将这小物接过又接过闻了闻,心下了然。这香囊不在做工,而在于其中的调和香,是极佳的上品,要百种香,经十几道工序,做起来极其花费时间。想起阿素宝贝似的经年晾在北窗上那几瓶香,心中微微一笑,这是将压箱底的宝贝都掏了出来。
她用手轻轻晃了晃,这香囊虽小,装的却有小半瓶的量,倒是真舍得。
阿素望着朱雀将香囊拿在手中玩了一会,以为她要收下了,却没想到她眸色一转,将香囊退还给她道:“我可不揽这事,娘子若真有诚意,还是自己去吧。”说完转身又忙去了。
阿素无法,攥着那香囊站了许久,最终还是下了个决心,向着东苑而去。
此时夜色沉沉,阿素求了饮澜进了大门,站在李容渊房外,昏黄的灯光从里面透了出来,正见一个颀长的人影,立在书案之前。
她犹豫了许久,终于轻轻叩了叩门。
第75章 75 有朝一日,万里河山为我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