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节
他深吸了口气,将那一丝羞窘牢牢地压在了最深处。又沉下脸,试图在拉开二人间的距离后出声呵斥他刚才是鬼迷心窍,回去之后好好反省,绝对不允许有下一次云云。随月生脾气暴躁,下手又狠,面无表情酝酿怒意时便格外令人生畏。不仅是身为亲信的周助理,就连陶风澈往常看见这样的表情出现时也会收敛许多。
可这一次,随月生无声的震慑却并没有作效。
在他开口将酝酿好的训斥说出口前,陶风澈忽然伸出了手,牢牢地拽住了他的左手腕,不让他离开。
他一点力气都没留,像是溺水的人死死地拽进了汪洋之上的最后一块浮木,怎么都不愿意松开。随月生感觉到了痛,他拧着眉望向陶风澈,惊觉此刻后者的眼神中满是执拗,先前的那半分犹疑已经完全被不知缘何而来的坚定所压倒。
随月生无端心惊了一瞬,冥冥之中有了今天的事无法轻易搪塞过去的预感。
他试着左右扭了一下手腕,果不其然没能挣脱陶风澈的禁锢。随月生如今受制于人,再加上右手有伤,又不能真的像对付敌人那般跟陶风澈动手,再加上顾忌着陶风澈刚才遭受了巨大的心理冲击,只得顺了陶风澈的意留在了原地。
但他还是微微往后仰了仰头,以免被陶风澈再度偷袭。
“哥哥,赵嘉阳昨天晚上跟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其实是醒着的。”陶风澈忽然开口,“你为什么要在相框的夹层里放我的照片?”
随月生没有开口,避开陶风澈探究的视线。
陶风澈倒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我后来想了想,唯一能对得上号的,就是那个摆在你床头,我上学期进你房间后就忽然消失的相框吧?”
“我记得我当时想要拿起来看,你匆忙从浴室中出来,沉着脸让我把它放下。”陶风澈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远,像是在翻阅那些久远的回忆,片刻后他复又开口,话语中有些微的不确定与忐忑,还有期待,“其实……你也喜欢我吧?”
陶风澈还在流泪,却选择了“也”字,不容随月生回避地将这一切直接挑明。
他第一次在随月生面前正视自己心中的情愫,同时也逼迫着随月生去面对。
从赵嘉阳仓促挂断电话开始,随月生便知道陶风澈可能会听见那一番交谈,也有可能推断出相框的真实情况。他原本做好了准备,打算一口否认,或是咬死说只不过是亲情,含糊几句将这件事糊弄过去。
可他没想到陶风澈会选在这种时候,用这种方式开口。
随月生抿了抿唇,想按照原计划进行,忽然却有些失语。
他心中乱糟糟的,仿佛有一团不知从何而来,又被猫咪的爪子玩得凌乱的红线,让他没有办法好好思考。他不得不做了个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是成年人,又比陶风澈年长,不能让这一切走向无可挽回的地步。
陶风澈年纪太小,又骤然丧父,一时间分不清对亲人的依恋和对爱人的渴望很正常,其中或许还有几分对兄长的占有欲作祟,可随月生是明白的。
就像他清楚自己对陶风澈感情的实质一样——
亲情与爱情互相交杂,被从泥沼中拯救的感觉混杂着无法逃避的责任,一切都交织在一起,变得乱糟糟的,即便是随月生有时也不明白这是什么。
他对爱情一直都没什么期待,但如果一定要选择一个alpha共度余生,他只愿意选择陶风澈。这也是他当年听懂陶知行的潜台词,又默许的缘故。
但如果他们真的在一起,日后陶风澈后悔,或是分手了该怎么办?
随月生见过太多的爱侣变成怨侣,最终老死不相往来。
他不想跟陶风澈走到这一步。
只要不把这一切挑明,不在一起,他们还能一直当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即使有再多的矛盾,也还是在一个屋檐下的家人。
他不知道自己以后会不会后悔,但至少现在,他无法承担失去陶风澈的可能。
他是因为能给陶风澈作伴才被救出魔窟的,后续又作为陶风澈的退路被养大,这是他存在的意义与价值。
随月生深吸了口气,决定为这一段感情做下注解。
陶风澈隐约感觉到随月生想说的内容绝对跟他期望的大相庭径,他不愿就这么放弃,突然开口,想再争取一次。
“哥哥。”
片刻后,他换了个称呼。
“随月生。”
“叔叔他是因为婶婶的死才变成这样的。”陶风澈沉默了一瞬,压住了喉头的哽咽,口吻绝望,“我知道你也在吃药。”
“我不知道你吃的药会有什么样的副作用,又会对你的身体造成什么样的伤害,甚至不知道它会不会影响到你的寿命。我几个月前就意识到我喜欢你了,但我当时怕你拒绝,怕你为难,又怕你会觉得我不够成熟,不配跟你并肩而行,所以一直都没有开口。”
陶风澈抽了抽鼻子,右手依旧牢牢地扣住随月生的手腕不放,转而用左手的袖口胡乱蹭了蹭眼泪,继续说了下去。
“但是当听到那个电话,又发生这么多的事情之后,我不想再等了。我不想失去你,也不想浪费时间。我不想等到失去你的那一天再来后悔,自己甚至都没有跟你说过一声喜欢。”
即便是对于陶风澈而言,接下来的话也有些难以开口,他抽抽搭搭地做了个深呼吸。
而在一股不知缘何情绪的驱使下,随月生竟然也没有开口打断,只是沉默地注视着陶风澈,等他把话说完。但他还是下意识地避开了陶风澈过于灼热的视线,将目光的落点放在了他的鼻尖。
“我想让你知道,我喜欢你。”陶风澈缓缓道。
虽然在陶风澈开口时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真的听见这句话时,随月生的心中还是产生了几分类似于尘埃落定的感觉。
他的情绪很复杂,其中有无奈,有辛酸,也有怅然。
耳尖滚烫得像是即将自燃,随月生却只能强装镇定:“小澈,你还太小了。”
他忍着疼痛,抬起受伤的右手,很轻地摸了摸陶风澈的头。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很残忍,但他别无选择:“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你只是不小心弄混了亲情和爱情的界限……”
他很少摆出这样温和的长者姿态,难得一次却竟然是为了埋葬他自己的心动。随月生自己都觉得这一刻简直充斥着黑色幽默,可他的灵魂却像是离开了身体,漂浮在半空,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躯壳将这一段预先构思好的话,用最冷静最残酷的口吻说出了口。
陶风澈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受伤,他再次用衣袖蹭了蹭眼角,又头拒绝了随月生想给他拭泪的手。
“那你呢?随月生。你说我模糊了界限,你想说我只是一时糊涂,那你对我又是什么样的感情?”陶风澈重新抬起眼,咄咄逼人,“哥哥把弟弟的照片摆在桌上很正常,但是什么样的哥哥,才会把弟弟的照片藏在另一张相片的背后?”
“我确实比你小,但我不是那种看不懂自己内心的傻子。我说我喜欢你,是对恋人的喜欢,是想要每天早上一睁眼就能在枕头旁边看见你,然后跟你接吻,是想要这辈子都跟你一起起床的喜欢。”
陶风澈越说越顺,那些赤诚直白的话语不经思考便从他的齿间流出,他最终缓缓为自己的感情下了定义:“是爱。”
“我爱你。”
他再一次凑上前去,动作缓慢,声音逐渐变低,近乎于喃喃自语,但两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尊重你的想法,你的顾虑,你的选择。你可以拒绝,也可以现在就推开我……”陶风澈话语中的渴求与期待浓得无法忽视,但他还是流着泪,带着祈求地说,“但是我们能不能不要错过?”
他硬生生地剥开层层血肉,挖出了那颗跳动着的心脏,将其放在了随月生的面前,用一种近乎绝望与献祭的姿态,逼着随月生正视,逼着随月生给予回应。
随月生几乎也要被他逼出泪来了。
他深吸了口气,想再次摆出那种慈爱的样子来拒绝。陶风澈是最要面子不过的人,如果这一次真的将他推开,就再也不会有以后了,他们可以维持一辈子兄友弟恭的关系。
这是随月生一直以来都期待的事,如今它即将成真,他却感受不到半点的欣喜。
他想推开陶风澈的手上仿佛带上了沉重的枷锁,将近一个地球的重量使他动弹不得;在会议桌上可以将对手反驳得无言以对的舌头也不听使唤,拒绝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久经训练,每一块肌肉都无比灵活的身体也逃脱了大脑和理性的控制,逼迫着他正视自己的心。
他沉默着望向陶风澈,安静地与他对视。
陶风澈被绑架了两天,整个人看上去都很是凄惨。他还是在哭,泪水不断从睫毛滑落,就连睫毛都变得湿漉漉的,上面坠着泪珠,像是不堪重负一般地往下垂着。
可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眼睛却还是亮得惊人,其中的火苗也没有熄灭,像是普罗米修斯盗来的天火。
……恃宠而骄,不依不饶的小混蛋。
在这样炽热得仿佛要将他也一并点燃的目光下,随月生很沉地叹了口气,像是要将肺里的浊气连带着残存的理智一并吐出。
他认栽了。
随月生没有再拒绝陶风澈的亲吻,也没有躲避,二人间最后那一厘米的距离,他主动迎了上去。
唇上传来温软触感的那一秒,随月生闭上了眼。
是咸的。
第131章 归巢
双唇相碰的那一瞬,一直以来在随月生心中徘徊不去的彷徨终于找到了一个落点,像是漂泊无依的旅人终于回到了故土。
他缓缓闭上了眼。
自从十年前漂洋过海来到九州,随月生就一直感觉自己跟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与东方人迥异的外貌。
他十分清楚自己远离故土,身在异乡,但最后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早已离世,在他亲手将她下葬后,故乡已经没有任何值得眷恋的东西了。
而在被陶知行救出,得到一个崭新的名字,将往事埋葬在那个被付之一炬的仓库中的那一刻起,随月生就已经认定,自己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
近十年来,他一直是一只孤身飞渡太平洋的无脚鸟,不知疲倦地扇动着自己的翅膀,可跟陶风澈双唇相触的这一瞬,他终于来到了终点,找到了那一座属于自己的岛屿。
他长出了口气,终于落了下去——又怎么会真的感觉不到累?只不过一旦停止,就会坠入汪洋大海之中,所以只能咬着牙,拼了命也要飞得更高更远。可他现在终于到家了,所以休息一下也没关系,显露出些许的脆弱也没关系。
时至今日,对于随月生而言,陶风澈代表着“家”这个词的所有解释。
而他心里清楚,在亲人们接连离世后,陶风澈也是这么看待他的。
还有怎样的情感会比这更加牢不可破?
难道有人能够永远背离他的家吗?可以永远抵抗内心对于温暖和特殊亲昵关系的渴求?
陶风澈不行,随月生也不行。
名为爱的枷锁将他们困得严严实实,特殊且永恒的羁绊永远将他们相连。
世间万物纷纷扰扰,但外面的世界再怎么五光十色,世人最终还是要归家,就像落叶也要归根。
即便看上去再怎么坚不可摧,可随月生毕竟还是肉体凡胎。在下定决心不再压抑,正视并且顺应自己心中情愫的这一刻,他终于得到了救赎。
一丝叹息从唇边溢出,他从未有一刻像如今这般心安。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同意陶风澈在互通心意的五分钟内就跟他舌吻。
随月生推开陶风澈,擦了擦嘴角横过他一眼,眼神饱含警告。
陶风澈迷茫又委屈地呆了片刻便重振旗鼓,再次黏黏糊糊地凑上去讨亲。
随月生简直拿他没办法。
“不许伸舌头。”他警告着。
陶风澈很乖地点点头,像是大型猛兽见到了驯兽师,瞬间变成了粘人听话的狗狗,再诱人的食物摆在面前也只敢嗅嗅香味,不得到批准绝不敢动爪子。
随月生嘴角微微上扬,下一秒,他吻了上去。
陶风澈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随月生又一次!主动亲他了!
他简直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小心翼翼地探出舌尖舔了舔随月生的嘴角,同时悄悄将手向下探去,用力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痛感跟随月生的怒瞪同时传来,可陶风澈已经顾不上前者了——他几乎要被铺天盖地的狂喜所淹没,赶忙将舌尖收回去,满脸老实,佯装无事发生。
天知道他现在有多激动。
即便是那般真挚地袒露了自己的心意后,陶风澈也没有敢奢求过随月生的回应。
他太了解随月生了,知道他是多么固执己见的一个人,不敢期待自己三言两语就能让他改变想法。在他的想象中,最好的结果也不过就是随月生沉默地选择了纵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