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演出结束,文显明亲自开了轿车带大家去餐厅吃饭。汽车从学校后门驶出,阿德自被文显明打发出去做事之后再没回来,季安年不知道前面张啸林的施粥铺现在是怎样的情况。她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文斐紧挨着她坐着,徐青坐在文斐的另一侧,在副驾坐着的是徐青在剧中搭档的男主角陈默。文显明甫一把车停在餐厅门口,餐厅经理便迎了出来:“叁少爷。”
“恩。”文显明淡淡一应,招呼大家上楼去坐。他十几岁便开始着手打理自己文先生给自己的第一家铺子,赚钱之后又开了新的铺子,逐步成了文先生的好帮手,如今已掌管起文家的大半产业,这间餐厅便是其中一处。
五人落了座,服务生端了茶上来,徐青迫不及待的问起大家看演出的感想。
季安年和文斐对此类舞台剧实在是不感兴趣,只因文显明邀约才来看一看,此时听徐青发问,只笑着用不懂文明戏、瞧着不错、演员在里面演得很动真情之类的措辞笑着敷衍过去。
“你的作品,哪里能错了?”文显明微笑着给徐青添茶,“大家都这么说,可放心了?”
徐青听了这话高兴起来,对季安年和文斐道:“我们下个月要排练一出新戏,季小姐和文小姐可一定要来看看。”
“太不巧了。”季安年敷衍笑道,“我过两天便要去法国,恐怕是看不成了。在此先预祝青姐姐成功了。”
即将要去法国是真,看了文显明的面子对徐青客气也是真。徐家只算中产家庭,没落的清朝权贵在民国举步维艰,只能靠变卖家底过活。那些受了点西洋熏陶的人们就跑到上海来谋上一份差使,徐青的父亲便是其中之一,原是某贝勒的庶出儿子,在北京城也过过几年花天酒地的生活,和一些洋人也能套个近乎。大清亡后,仗着家中所剩无几的一点钱财和跟上海一位富贾的拜把关系举家迁了过来,做起了贩卖粮食的生意。自徐青与文显明交往之后,文显明暗里为徐家的生意出了不少力,这些徐青不知道,徐家不知道,文家不知道,季安年却是知道的。
徐青遗憾地摇摇头,正想问文斐,一个穿蓝衫黑裤的姑娘过来对她打招呼:“徐青,原来你在这里。刚刚演出结束后陈老师四处找你,你还是回学校去看看吧。”
“是吗?”说话间徐青便站了起来,对文显明满是歉意。“显明,我……”
“我知道。”文显明了然地笑着把她的话截住,在她的手心捏了一下。“陈老师找你,一定是有什么事情,正事要紧……你怎么回去,我送你?”
“不用,这里离学校又不算远,你陪着季小姐他们,我自己回去就可以。”徐青对大家又是歉意一笑,“我先走了。”
蓝衫黑裤的女生眉毛浓浓的,眼睛不大,总有意无意的朝季安年和文斐那边瞅。文显明起身送徐青至门口,为她招了一辆黄包车提前付了车费,看黄包车走后方折回去。
就在文显明送徐青出门的这会子工夫,蓝衫女生眼睛滴溜溜的在季安年身上转了两圈:“这位可是季小姐?”
不等季安年说话,女生便自报家门道:“我叫安娜,是郑氏纱厂郑亚经的妹妹。”
季安年对郑氏纱厂有所耳闻,郑氏纱厂在上海规模不上不下,负责人郑亚经却是上海有名的女强人。郑父入赘到郑母家,用郑母的嫁妆开了纱厂,投靠青帮,在江苏强行压价赚得盆钵满盈,一有钱就成了赌坊常客,还领了姨太太回家。郑亚经还在南洋念书,收到母亲被父亲非打即骂折磨致死的消息后毅然回国。郑父赌运太差,进账往往不如出账多,郑亚经接手了郑氏这个烂摊子,明暗手段都采取了一些,使郑氏勉强在上海风雨动荡中没有倒下。关于郑亚经的私生活是上海滩人津津乐道的话题,今年已经叁十岁了,仍未结婚,有人甚至背后称她“上海的赛金花”。
“哦。”季安年点了点头,郑亚经的母亲只生了郑亚经一个女儿,那这郑安娜,想必是郑父的姨太太所出。
这时又走来一个男人,五官普通,身形稍微发福,走路姿势略显猥琐,一只胳膊挽起郑安娜手臂,另一只胳膊朝季安年伸来:“鄙姓赵,是安娜的男朋友,不才在纱厂做经理,还希望季先生多多关照。”
季安年厌恶郑安娜一副把徐青赶走的邀功神情,对这个她看不上的陌生男人是绝对不会把手伸出来的,这时突见陈默从座位起身打断叁人:“安娜,季先生关照赵先生,可不关季小姐的事呐。今日显明为我与徐青的演出庆贺,少了徐青已有些扫兴了,再谈些与学校无关的生意,这饭还怎么吃下去?”
郑安娜脸一红,出口呛道:“陈默,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怎样的主意。你因为觉得在上海没有靠山,所以故意与文显明亲近。现在,你又……”
饶是季安年与文斐的教养再好,郑安娜的口不择言也让她们拉下了脸。赵先生看出不对,拉住了郑安娜,对季安年和文斐鞠了一躬道:“打扰了,季小姐,文小姐。”
郑安娜的话并未说完便被赵姓男人拉走,季安年却明白她接下来话的意思,不禁向陈默望去,与陈默视线恰好对上。陈默坦荡荡的望着她:“季小姐刚才受惊了。”
“陈先生,叫我‘安年’就好。”季安年不好意思再看他,低下头去故作若无其事道。
“那么,安年,你介意叫我一声‘陈大哥’么?”陈默相貌周正笑容和煦,“小斐也是这么叫的。你叫我‘陈先生’,我也不习惯。”
季安年看向文斐,见她呆呆地看着门外郑安娜和男友远去的背影,没有听到陈默说话,顺着陈默的意思开口叫了一声:“陈大哥。”
陈默应了,低头啜了一口茶,开口道:“我是山东人,因为叔叔在上海做点小买卖,所以才来上海念大学。”
季安年“恩”了一声,知道陈默是在为刚才郑安娜的话解释,但她仍不知该说些什么,文显明及时出现解了略显尴尬的气氛。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郑安娜他们离开的背影,将手里拿着的红酒交给服务生:“别让无关的事坏了兴致,咱们继续。”
待服务生把红酒开塞倒入醒酒器后文显明接了过去,亲自在刻画玻璃杯中添了四杯酒,把第一个杯子递了季安年道:“这酒是老爷子那里私藏的,金贵着呢。我看着还不错,就给带了出来,专为你践行用。你就要去法国,想来到了那里对这些也不会太稀罕了。趁你还在国内时再喝一次中国的稀罕物什吧。”
季安年笑着接过:“舅舅家在波尔多有一个葡萄庄园,等我去了那里,学习怎样酿酒,回来时候给你们带酒喝。”
“好啊,小年的手艺保准没差。”文显明招呼侍者点单,大家的口味他都是熟悉的,却依旧问了他们各自的忌口与喜好,这才把东西点好。
“小斐?”文斐依旧在恍惚着,文显明叫了她一声。“怎么了?”
“没事啊,”文斐回过神来道,“哥哥,小年给自己新取的字,叫‘思凡’。”
“思凡,”文显明跟着文斐念了一遍,“这二字不错,”又若有所思的转头问陈默,“阿默,你觉得呢?”
陈默点头:“这二字的确不错。”
“怎么,”文显明笑着看向他打趣,“平日里伶牙俐齿的人今日在季小姐面前紧张的连赞美之词都不会用了?只是接我的话说了个‘的确’?”
陈默轻轻一笑,他长得是北方男人特有的样子——身材高大,浓眉大眼,他这轻轻一笑,既显文质彬彬,又带了几分豪放不羁。这般卓尔不群的男子,懂得分寸,知得进退,话说得恰到好处,不知该说什么时就用笑代替,怪不得文显明愿意交他这个朋友。
“小尼姑年方二八……”文斐学着唱了一句,笑道,“我与小年现在还记得当初哥哥带我们去戏院听戏,当时可是有人唱了这一出的。”
“那时我也不过十几岁,净带你们调皮了。”文显明来了兴致,“不如,明天咱们听戏去?小年去法国后,哪里还有听戏的机会?咱们明天去顾竹轩的天蟾舞台,喝乌龙茶吃茶饼。江南那边的茶庄新收了一批紫砂,我瞧着还不赖,明天给你们带个壶玩玩。”
“好啊,”季安年还有叁天便要出发,一切都已就绪,正不知临行前该如何打发,听到文显明邀约,便欣然应了。
文斐点点头,朝向陈默看去:“陈大哥?”
陈默笑道:“有陪同二位小姐一起听戏的荣幸,陈默怎会拒绝?”
吃罢饭后时间还早,文显明硬要带大家到文公馆去,只说是有事。季安年见他与文斐一脸神秘的样子,便笑着允了。文显明对于西洋人神秘浪漫那些套数驾轻就熟,不知他要自己到文公馆去是要给自己什么惊喜,心中猜想大概是和他那个迟到的生日礼物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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