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 章|游北疆赵雍赦贤 受蛊惑燕王让位
就在屈平写书邀请苏秦赴楚的当儿,一行二十多个胡人打扮的骑手们正在桓山以北的辽阔原野上策马疾驰。他们一手握缰,一手持弓,两腿紧紧夹住马肚子,屁股稳稳地坐在马背上,身躯前猫,随着战马的奔驰而有节奏地起伏。每位骑手的身边无不奔着一匹无人的空马,使这支骑队增大一倍。这片辽阔无际的草原起初是代人的地盘。自赵襄子时代,代国被赵所灭,代地归属于赵国,成为赵国的北方边郡,也就是代郡。
为首一名英俊刚毅的骑手,不是别个,而是赵襄子之后的第八代君主,武灵王赵雍。
紧跟于后的是赵雍的信臣肥义。
赵雍已经远不是苏秦初见时的那个半大孩子了。在历经邯郸被围等一系列大事之后,已近而立之年的赵雍在各方面趋向成熟,且血气方刚。此时此刻,他正带着一行侍卫,将一腔凌云之志肆意挥洒在这片一望无际的草原上。
战马不知驰骋多久,前方现出山峦。赵雍松开马缰,减弱两腿夹力,前猫的身体随着跨下战马逐步减速而渐渐直起。
紧随他的节奏,马队渐渐停下。
肥义策马,与赵雍并肩而行。
“主人,前方就是飞狐峪了!”肥义扬鞭指向不远处的一道山峪。
“你说的地方就在飞狐峪里?”赵雍眯起眼睛,看向山峪。
“正是。入峪之后,再走三十里路!”肥义看看天色,“我们若是赶得急些,天黑之前或能赶到。”
“换马!”赵雍跳下跨下的战马,飞身跃上伴马。
众人也都纷纷换马,看向赵雍。
赵雍勒紧缰绳,两腿一夹,放马冲向峪口。
众卫士紧紧跟上。
飞狐峪口设有赵国关卡。守卡军尉验过校牌,开关放人。
山道崎岖,两侧无不是绝壁垂立,悬石欲坠,仰头望去,最窄处果然是飞狐可过。在这样的山道里行走,什么样的战马也难以驰骋。
虽然如此,武灵王依旧是一马当先,在时窄时宽的绝谷底部放马穿行。肥义等随从难以并行,只得排作一线,络绎跟在武灵王身后。行有二十余里,山道越来越难,前路突然被一道绝壁挡住,天光也在绝壁的拦阻下幽暗起来。
于武灵王来说,这条飞狐绝道他还是第一次行走。眼见前路绝断,武灵王正自寻思,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主人,到了!”
武灵王驻马,目光投向眼前的断壁。
山径在断壁左侧拐弯,绕过断壁,一路向东南蜿蜒而去。武灵王策马拐弯,肥义的声音再次传出:“是右边。”
话音落处,肥义下马,走向右侧的一道石缝。那石缝勉强可以过门,肥义拉马通过,向武灵王招手。
武灵王亦跳下马,拉马穿过。之后,肥义在前开路,武灵王与众卫士紧跟于后,沿着一条掩护在乱石杂树之间的隐秘小径直向西略偏北方向,爬坡而行。
坡越来越陡,路越来越难走。约过大半个时辰,在天光完全黑下来时,武灵王一行终于抵达一个峪口。
出得峪口,武灵王惊呆了,似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天空突然开阔,眼前一片平坦,一望无际的草原在残霞的映照下,泛着幽幽的光。
隐在暗中的一排赵卒包抄上来,不动声色地断开退路,将他们团团围住。
肥义出示印牒,为首军尉验过,行个军礼,指向南方。肥义上马,带武灵王一行向南疾驰,不一时,来到一片接一片的营帐区。
放眼望去,但见营帐连接营帐,随处可见胡人打扮的赵人在照管数以万计的马匹,人语声、马嘶声、鸣金声汇在一起,时不时夹杂几声山羊被宰前的哀鸣。
武灵王一行在一座最大的帐篷前面停下,下马走进。
帐中坐着一人,正在啃食一大块烤羊腿,满帐子皆是烤肉的香味。猛见这么多人跨步走进,那人先是一怔,继而扔下羊腿,噌地站起,绕过面前几案,纳头拜道:“臣仆石拓叩见我王,叩见主公!”
石拓是胡人,自幼就跟从肥义,先为书僮,后为宫廷侍卫,再后被肥义荐举为裨将军,受命在此训练骑卒。作为王室侍卫,石拓自然熟识武灵王,这才纳头大拜。
“嘿,你倒是吃得香哩!”武灵王踢他一脚 ,目光落在一大盘烤肉上,“快爬起来,拿烤肉来,大家伙儿饿坏了!”不由分说,走到石拓的主将席上,扑嗵坐下,拿起一块扔给肥义,自将一块送入口中。
众人皆笑起来。
恰好是晚餐辰光,肉是早就烤好了的。石拓一声招呼,几名军士迅速端进几大盆子,每人发一大块。大家也都饿极了,不再二话,各自埋头享用。肉未啃完,两名军士抬着一桶热乎乎的鲜马奶走进,给每人各舀一碗。
奶足肉饱,武灵王也是累了,美美实实地睡一大觉,于次日凌晨,被一阵接一阵的马嘶声与马蹄声惊醒。
武灵王从榻上弹起,见肥义、石拓等人已在帐外候着。
“王上赶巧了,今朝有活靶!”石拓兴奋道。
“活靶?”武灵王吃一怔,盯住他。
“也就是昨日,”石拓禀道,“有几个中山间细进入此地,被我们活擒。按照当初与肥义将军定下的规矩,凡是捉到的间细,就作将士们的骑射活靶!”
“活靶在哪儿?”武灵王问道。
“在靶场里!”石拓抬手指向一个方向,“末将已经传令,今朝我王观靶,将士们急不可待了!”
武灵王没有直驰靶场,而是沿草场的边缘巡视一圈,一度攀上位于草场西北侧的一座高峰。站在峰顶,武灵王放眼回望,别具风光。四周环山,中间一片草场,模样方正,长宽各约十二里,如同一张巨大的方几,只在个别地方有山、壑突破,形成这台方几的毛边。方几上面,场地平坦,百草竞茂,宛如胡人牧场。
“真神地也!”武灵王心旷神怡,冲肥义握拳。
“王上圣明,”肥义应道,“这是上天赐给我王训练骑射的福地,可养战马三万匹,绵羊五万头,可供三万军士在此训练七个月。从十一月到次年三月,此地高寒,大雪封山,无法住人。”指向场中军人,“他们是臣所选来的首批军士,共两万人!”
“靶场去!”武灵王扬下手,飞步下山,不一时驰至靶场。
所谓靶场,并无一只靶子,不过是一片开阔平坦的沃野。十几个被俘的中山间细坐在草地上,手被反绑,面容惊惧。一行赵国骑士个个手持长弓,腰插利矢,昂然坐于马上,只待赵王一声令下,就在这块草原上将那十余个活靶射作刺猬。
赵人最恨的是中山人,尤其是中山派来的间细,早晚逮住,不由分说,或吊死,或斩首。而在这块新开发的小草原上,打活靶自然是上佳选择。
所谓打活靶,就是将间细的手脚放开,让他们在草原上自由奔跑,赵人骑卒则四下追逐,习练骑射之术。当然,他们也给活靶两个保障条件,一是骑手们不可在距离活靶二十步之内出矢,二是凡在一刻钟内未被射死者,就可得到救治,保全性命,但不可擅离靶场,一切听命于赵人,实际上就是赵人奴隶了。因而,如何奔走,如何在一刻钟内躲闪来自四面八方的利矢,则是活靶们的唯一选择。
武灵王一到,所有目光皆看过来。
武灵王扫一眼活靶,朝石拓扬手,示意开始,同时,取下背上的长弓,拿在手中,另一手摸向箭袋。
见赵王也要参与打靶,众军士雀跃起来。
石拓不无兴奋,大叫:“开靶!”
号角响起来,三十名参与打靶的军士纷纷从背上取下长弓,摸出利矢,准备跃马出击。
几个赵卒跑到中山人那儿,动作麻利地解下他们手上的绑索。
所有中山人看向中间的一个年轻后生。
那后生轻轻咳嗽一声,二目微闭,端坐不动。
所有中山人如同得到指令,纷纷挪动屁股,将那后生围拢在中间,学那后生模样,二目闭起,静坐不动。
石拓急了,冲他们大叫:“尔等间人,规矩已经讲给你们了,你们可有一刻钟机会,能脱死者就可获释!”
中山人无一站起。
中山人不站起来,不跑动,就不是活靶。不是活靶,就是死靶,这是不合赵人打活靶这个规矩的。
在场赵人未曾遇到这等情势,一时怔了,所有目光看向武灵王。
武灵王驱马驰到中山人跟前,绕行一周,拿弓指向中间的后生:“中间后生,你是何方人氏,报上名号!”
“中山灵寿人氏,姓乐名毅!”那后生纹丝不动,眼睛不睁,声音却是清朗。
“乐毅?”武灵王轻轻重复一下,大声再问,“可是乐羊后人?”
“魏将乐羊五世嫡孙!”乐毅再次出声。
武灵王驰回,扬弓指向石拓,旨道:“活靶暂缓,将中山人带回大帐,寡人亲审!”话音落处,策马驰去。
武灵王回到大帐,不消一时,石拓已将乐毅等人押解过来。
“乐毅,”武灵王直盯住他,盯有足足三息,方才开口,“说说,作为活靶,你为何端坐不跑?”
“跑是死,不跑也是死!”乐毅淡淡应道,“跑,死个慌张;不跑,死个安定!乐毅生于安定,是以不想死于慌张!”
“中山四邻皆敌,战乱频仍,你何以生于安定?”
“那是于中山王及司马氏权贵而言的,非于我们乐门。身为乐门后人,乐毅是以安定。”
“咦?”武灵王惊诧了,“中山王不用你们乐氏一门了吗?”
“先王还用,方今之王不用了。方今之王只用司马氏。”
“既为活靶,静坐必死,奔跑或有机会。听闻他们已经讲明规则,只要在一刻钟内能够不死,你们是可以获得赦免的!”
“赵人不会给中山人任何机会!”
“你不相信赵人?”
“是赵人不相信中山人!”
“你何以晓得赵人不相信中山人?”
“因为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东郭先生与狼。”
“东郭先生与狼”是赵人编出的一个寓言,大意是东郭先生行至中山,路遇一狼,后有猎人在追。狼求助于东郭先生,先生拿出一袋,让狼钻进,待猎人追过,先生放出狼,狼却要吃东郭先生。
“这个故事寡人有所听闻。你能说说东郭先生指代何人吗?”
“赵人。”
“猎人呢?”
“魏人。”
“为什么呢?”
“因为这个寓言是赵人编出来的。赵人认为,在魏人攻灭中山之后,是赵人助中山人赶走魏人,而中山人在复国之后,忘恩负义,又与赵人为敌。”
“哈哈哈哈,果然是乐氏后人了,”武灵王长笑几声,起身,走到乐毅跟前,亲手解开绑缚,让至客席,“凭你解读的这个故事,寡人赦免你的间细之罪。”
“我们不是间细!”乐毅淡淡应道。
“哦?”
“为谋生计,乐毅辞别娘亲,前往楼烦买马,行至此地,见峰回路转,山势奇峻,就驻马欣赏,看到右侧石壁上有不少马毛,石缝下面也有马蹄印痕,出于好奇,我等寻踪而来,一路攀爬,抵达峪口,方见这片云间天堂,正自嗟叹,却被他们当作间细抓起来了。”
“这么回事呀!”武灵王想到自己初见那道石缝时的感受,深信其言。
“乐毅原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命不该死,遇到大王了!”乐毅起身,叩首,“大王在上,请受乐羊后人乐毅一拜!”
武灵王扶他起来,与他共进早餐。
餐毕,武灵王引领乐毅参观草场,观赏将卒骑射技艺,相谈甚笃。
“敢问大王,”乐毅指着远处往来奔驰、弯弓射箭的骑卒,“您让赵人演习胡人技巧,是为制服胡人吗?”
“正是。”武灵王指着西北,“寡人的首敌,就是你所往投的楼烦国。这些年来,他们频频犯我代郡,寡人受够他们了。”
“大王怕是受够方向了。”乐毅笑道。
“哦?”武灵王盯住他。
“大王真正受够的当是中山人,不是楼烦人。不过,在毅眼里,大王若得楼烦,就得中山了。”
“为何?”
“楼烦出好马呀。”乐毅指向草场上往来奔驰的骑卒,“若无好马,大王的这些骑卒岂不是白练了?”
武灵王倒吸一口冷气,盯住乐毅:“乐毅,你年齿几何?”
“虚度一十七春秋。”
“想不想跟从寡人,灭掉你的中山?”
“敢问大王,是灭中山的宗庙呢,还是灭中山人?”
“当然是中山的宗庙了。”武灵王笑道,“没有中山人,寡人得来中山又有何用?”
“臣之先祖已从先魏王灭过一次中山庙祠,乐毅不才,若是大王不弃,许毅从大王再灭一次,亦为毅之幸运。”
“哈哈哈哈!”武灵王大笑几声,“不弃不弃,寡人求贤若渴,遇到大贤,怎么能肯弃呢?”略一思忖,“乐毅,你这就去楼烦,为寡人购置良马。所需物什,无论多少,皆由寡人配给。”
“毅受命!”
“记住,购马是虚,探底为实。楼烦人惧的是赵人,你是中山人,他们非但不会设防,还会将你视为盟友。”
“毅明白。”乐毅略顿,看向武灵王,“毅有一疑,不吐不快。”
“你讲。”
“大王有此草场,在此训练骑射就是,缘何严防如此,凡入此地者一概活靶?”
“这个,”武灵王略略一顿,“想是他们担心泄密吧,尤其是对你们中山人。”
“大王大可不必为此忧心。”乐毅应道,“骑射非新技,胡人皆行之。中山人本为胡人,大多熟悉此技,毅自幼即习骑射,十二岁时,就可于马上百步穿物。只是中山人久居平原,习惯于农耕了,这才用车。”
武灵王深吸一气。
“毅以为,”乐毅盯住他,“大王非但不必保密,反倒要大张旗鼓,举国行胡服骑射,使赵人皆穿胡服,皆习骑射,一如胡人。”
武灵王再次深吸一气。
“大王若此,一可结好胡人,二可后继有人,从而不必这等煞费苦心地秘密集训。”乐毅指向外面,“大王若行大业,仅凭这些勇士是不够的,而仅凭这块草地,也是训不出大量骑卒的。反之,国人皆穿胡服,皆行骑射,大王自然就不愁骑士,驰聘于天下了。”
武灵王如见先贤,起身,朝乐毅行个鞠躬大礼。
接后数日,武灵王反复思虑,决心下定,使肥义悉心安排乐毅赴楼烦一事,让乐毅遇事直接与肥义对接。
一切备妥,武灵王亲送乐毅至飞狐峪道,在绝壁下置酒饯行。
别过乐毅,武灵王一行沿峡道向南,一路驰至涞源邑。
涞源即涞水之源。这儿位于太行山腹地,四面环山,中间现出一块盆地,方70里,约等于现今周王室的实控地,堪称天赐。盆地四周之水汇入盆底,成为涞水之源,向东北方向穿越高山峡谷,绝尘而去。
武灵王此行,飞狐草场倒在其次,巡视涞源邑才是真章。
涞源邑位于涞源盆地的正中,涞水在城邑的西、南、东三个方向打了个几字形的弯,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堪称易守难攻之城。赵人是在冬日涞水封冻之时四面围攻而破城的。赵人吃准中山兵马将于冬至日换防,遂赶在三千老兵将走未走、三千新卒将至未至的三天黄金档期,于黎明前发动突袭。待人心思动的中山守卒发觉敌情时,赵人已经兵临城头。
即使这样,赵人仍旧付出伤亡逾五千的代价。
武灵王之所以不顾一切地攻占此邑,是因其牢牢地卡在北太行的腹心。经由此邑,向西可经由唐水,抵达灵丘邑,向北可经由飞狐道,直抵代王城。更重要的是,由此邑向东北,沿涞水河谷至紫荆岭,燕人在此设立一关,称紫荆关,穿过紫荆关沿北易水河谷,就可直达燕国下都武阳;由此邑向南,沿唐水河谷穿越一座大山,远古称作桓山,中山人在此亦设立一关,称作“鸱之塞”;鸱即鹞鹰,鸱之塞就是连鹞鹰也不敢过的塞了,由此可见此塞的凶险;越过此塞,旅人若是继续沿唐水南下,就可直抵中山国的两大战略要邑,中人城与左人城。
居中而制四径,达三国,涞源邑的战略地位可见重要,是以复国之后的中山人代代视其为命穴,常年派驻六千以上的锐卒予以镇守。当年魏人乐羊就是在得到涞源邑之后,又破了鸱之塞,围困中人城与左人城而最终制服中山人的。今朝赵人再破涞源邑,实让中山人受惊不轻,中山王旋即调动重兵,严守鸱之塞,防止赵人进一步南犯。
武灵王却没有南犯,而是见好就收,一边结好燕人,与紫荆关沟通边贸,一边于唐水河谷择地设关,严密盘查往来的中山人,同时在涞源邑建制设吏,坚固城墙,囤积辎重,使骁将牛赞引重兵镇守。
在牛赞引领下,武灵王、肥义巡视一圈防御,回到守府。
武灵王在主席坐了,讲评几句防御布置,朝牛赞竖个拇指,转向肥义:“听说此地原为你家祖上所居,后来被中山人占据了,可有此事?”
“唉,”肥义长叹一声,“往事不堪回首!”
“说说,寡人还不知呢!”
“自商汤时起,我们肥氏一脉就住在这块大山腹地,耕作狩猎,天下治时,就以四径沟通往来,天下乱时,就把关守隘,自成一统。及至三百年前,白狄人受晋人所迫,东迁避难,向先祖借道。先祖看在对方情势窘迫的份上,借道于白狄,岂料白狄忘恩负义,借道之时,非但喧宾夺主,后来竟然使出毒计,将先祖囚禁,用武力将我族人徙至井陉之外,与另一族人,鼓氏,杂居于一起,将此宝地据为己有。我先祖抗不过白狄,只得忍气吞声。又过百年,晋人东犯,白狄人利用晋人之手将我肥、鼓二氏全部灭祠。但晋人也并没有放过白狄人,将其所住的中人城、左人城尽皆破了。之后,白狄人醒悟过来,趁晋人内争,将晋人逐走,立中山国,再后就是现在了!”肥义止住话头,显然不想更多地讲其族史。
“看来,”武灵王颇是感慨,“得此地者,可立于不败;失此地者,必受制于人。”转向牛赞,“牛将军,寡人能否立于不败,可就着落在你身上喽!”
“末将肝脑涂地,誓与此地共存亡!”牛赞握拳。
“前日在草场,”武灵王看向远方,“少年乐毅讲到一事,颇中寡人心事。寡人今朝说给二位,甚想听听你们的声音。”
“可是胡服骑射?”肥义问道。
“正是。”武灵王接道,“乐毅讲得甚是,骑射非新技,胡人皆行之。乐毅出策,不是在此高山草原密练骑射,而是大张旗鼓,举国穿胡服,行骑射。寡人连想数日,越想越觉得妙,越想越睡不着啊。”
“敢问大王,因何睡不着?”肥义再问。
“因为世俗。”武灵王面现忧色,“古人云,‘有高世之功者,必负遗俗之累;有独知之虑者,必披庶人之恐’。如果寡人使赵人皆穿胡服,行骑射,他们会是怎么个议论呢?”
“王上,”肥义拱手,“臣闻之,疑事无功,疑行无名。自古迄今,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昔日舜帝歌舞于有苗之乡,禹帝裸身于无衣之国,并不是因为他们想要放纵情欲,是先要入乡随俗,而后施以教化之功。愚者往往在事情做成时仍旧懵懂,智者总是在事情未萌时就已感知。我王既然有意推行胡服,就可放胆行之,这有什么好疑虑的呢?”
“唉,”武灵王叹道,“寡人不是疑虑胡服,是怕天下人耻笑啊。常言道,‘狂夫之乐,知者哀焉;愚者之笑,贤者戚焉’。如果国人真的能够听从我言,皆穿胡服,那么,于赵而言,胡服所建之功真就是难以预料的了!”握拳,“假若真有那么一天,赵人能以骑射之术慑服北方的广袤胡地,拔掉中山这个心腹大患,纵使天下人尽皆笑我,寡人复何憾哉?”
武灵王定下胡服长策,兴致勃勃地离开涞源,沿涞水河谷朝东北方向进发,越过紫荆关,进入燕国地界。
武灵王一路走来,一路观察道路城防,风土民情。当然,武灵王并非涉险,无论是在燕地还是在中山,赵宫早已罗织起庞大的间谍网络,武灵王的每一个行动细节,全都在这张网络的安全保护之下。
这日午时,一身赵国代地胡商打扮的武灵王抵达燕国下都武阳。武阳位于北易水之阳,南控易水,西制紫荆道,东南可望齐境,堪称是燕地南部不可有失的边城。
武灵王第一次来到这个城邑,决定小住几日,详察这个他一直刻在记忆里的燕国边城。
因有涞水、两条易水及下游河水的累世冲积,武阳城周边各邑的土地平坦而肥沃,燕人更从易水上游引流灌溉,这儿的庄稼是以旱涝保收,长势喜人,尤其是成片的将熟麦子,黄澄澄一地,看相喜人。
馆驿早就订好了。武灵王下榻之后,顾不上休息,扯上肥义沿街转悠,打探商品行情。
天色将黑,一辆轺车驰至武灵王下榻的馆驿,一个商人模样的对过暗号,被人带到武灵王的客舍。
是潜伏于蓟城的赵人细作毕旦。毕旦原为奉阳君的门人,被奉阳君安排在蓟城,奉阳君死后,改投安阳君,武灵王继位后,在安阳君举荐下,他得透下大夫之职,依旧潜伏于燕。
毕旦叩首,从内褂里摸出一个密囊,双手呈上。
武灵王开囊,掏出一长条丝帛,展开,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文字,达数千言。
武灵王逐言审看,眉头先是紧凝,继而渐渐舒展,待看完时完全舒展开来,将丝帛重新折起,细心放进囊中,盯住毕旦,晃晃密囊:“囊中所述可是真的?”
“臣不敢有半句诳言!”毕旦再叩,小声禀道,“近年来,臣在燕宫内外安置二十余人,帛书所写或为他们亲见,或为宫中相传,句句不虚!”
“燕宫有好戏了!”武灵王转对肥义,握拳,“赏毕旦并众勇士黄金三十镒!”
如细作所报,燕宫的好戏,起始于子哙继位,主角是子之。
易王驾崩,子哙顺理成章继位,燕国朝臣虽有疑惑,却也讲不出什么。子哙仓促上位,心里原无准备,对朝政大事一无所虑,一切听凭子之安排。
为这一天,子之准备了很久,因而,子哙继位及先王大礼等,被他安排得井井有条,朝臣看不出任何差错。那些惟易王马首是瞻的死忠朝臣,或被悄悄处死,或被秘密控制,再也翻不起浪花了。
燕国政坛和平过渡。
然而,仅仅做个权臣,显然不是子之所想。子之的血管里也流着燕桓公的骨血,多想一些是自然的。
大权在握后,子之在燕国的政坛上连落三子。第一子,将自己的门人悉数安插在朝廷各个要职;第二子,使鹿毛寿为媒,与苏门结亲,将长女嫁给苏代的长子,提请燕王封苏代为客卿,与鹿毛寿同食上大夫俸禄;第三子,调整地方官员,安排忠于自己的部将控制燕国各大城邑和要塞,形成他自己的网络。
渐渐的,新王姬哙也适应了自己的位置,开始以自己的方式打理朝政,打理方式也是三步落子。第一子,封嫡长子姬平为燕国太子;第二子,起用先君文公时代被易王罢黜或弃用的旧臣,其中包括褚敏;第三子,派使臣至齐,与齐国重修旧好。
姬平十八了,渐渐立事,在被立为太子的第二日,就向父王提交一份任用名单,开始安插他身边的人。而以褚敏为首的文公旧人,也都站在太子一边。没过多久,除子之派系之外,燕国朝野又形成一个派系,太子派系。
子之沉不住了。
子之一向以低调著称,为人平和,生活节俭,与他五大三粗的孔武形象大相径庭。
然而,这是在他成为燕相之前。
今日不同。大权在握的子之不再谨小慎微,开始高调行事,先是搬出曾被苏秦与子哙赞叹不绝的草舍,住进宽大明亮、在蓟城当是除王宫之外的奢华宅第,继而四处招揽人才,几乎天天大宴宾客,寄居于他舍下的门客多达数百,但凡谈得投机者,他就委以重任。燕地年轻才俊,除少数投奔太子外,大多入他门下。
门客多了,子之说话也就气粗起来。无论走到哪儿,子之身边都是前呼后拥,似乎他才是蓟城的中心。
当然,对于这些宾客,子之也会耍些心眼。
这日子之正与宾客闲坐,突然指着门口,惊道:“方才是不是有匹白马出门去了?”
堂堂相府客堂之内,不可能出现一匹白马。
众宾客不知如何作答,面面相觑。
一个宾客飞跑出去,在外面兜转一圈,回来禀道:“真的是有匹白马出去,我打问几人,都说看到了。奇怪,谁家的白马,怎么能来到这地方呢?”
“会不会是匹龙马?”另一个宾客听出话音,若有所思地迎合。
“对对对,一定是匹龙马!”众宾客纷纷点头。
“哈哈哈哈,想必是我眼花了。”子之爆出一串长笑,给出答案。
众宾客无不尴尬,尤其是那个出去转一圈的人,站在那儿嘿嘿傻笑,聊以自嘲。
“辰光到了,摆宴!”子之心满意足,瞄他一眼,转对家宰,指指几案。
家宰吩咐摆宴,众宾客随即吆五喝六。美味佳肴就如一阵轻风,将方才的尴尬吹得如烟云般消散。
子之正与门人尽兴,燕国上卿鹿毛寿到了。作为子之的最早门客,鹿毛寿今日的发达让众客羡慕不已,自也对他分外敬重,纷纷站起敬酒。
鹿毛寿却不是来喝酒的。
鹿毛寿走至子之身边,在他耳边嘀咕几句。
“太子使齐问聘?”子之震惊,“没听王哙讲过呀!”
“大王也是刚刚透给臣的。”鹿毛寿压低声音,“听话音,大王不像是突发奇想。这几日太子天天缠在宫里,我还以为是他又想安置哪些人呢,原来是为这事儿!”
“齐人是燕国的噩梦!”子之咒道。
“哪能办呢?”鹿毛寿道,“齐王是大王的舅公,让太子前往认亲,于情于理都还合适!”
“你对大王讲一声,就说是我讲的,太子刚立事,可让苏卿陪同!齐王最信任的是苏秦,但苏秦有病在身,让他弟弟陪太子是最合适的。”子之略略一想,吩咐他道。
“臣这就去。”
子之转对身边一个门客:“去客卿府,有请苏大人!”
听闻要陪太子使齐问聘,苏代既兴奋又紧张。兴奋的是,自周赴燕,从苏秦习练纵横术迄今,他寒窗苦读近十年,今朝总算用武有地;紧张的是,首次出使,就是使齐,而齐国非同寻常,不仅是燕国恶邻,且是将魏国、秦国皆打趴下的东方大国,若是一不小心玩砸了,他这辈子就算完了,近十年的各种辛苦也就付诸东流了。
但这些心事,苏代并未表露出来,只是闭目端坐,显出深沉的样子。他记下了苏秦曾对他说的一句话,纵横术重在何时闭口和何时开口。若是未想明白,最好是不要出口。
“亲家呀,”子之急了,“这事儿你必须出马,其他人都不成!”
“关于此番出使,相国可有赐教?”苏代开口了。
是的,他必须摸清楚子之想要什么。
“赐什么教呀?”子之应道,“你去齐国,盯住姬平就成!哦,对了,见到齐王,代亲家问候他一声。过去的事,就是那十城的事,让他甭放心上。”
“要是齐王不肯面见太子呢?”苏代问道。
“这……”子之思忖一时,“若此,你可去寻淳于子。那人多智,爱酒,爱财,爱女人,那年来燕国,先君待他甚重,在下请他喝过几次酒,还陪他到燕山深处消过暑呢。听说这辰光他是稷宫里的祭酒,你可多带些钱财,求他引荐!”
“我就打你的牌子?”苏代目光征询。
“打你胞兄苏秦的牌子。”
次日上朝,燕王哙果然旨令客卿苏代陪同太子问聘齐国,袁豹担任旅途侍卫。燕国使团一路顺利,不日即到临淄,入住于列国馆驿,向齐宫呈递问聘国书。
齐王收到国书,却未宣见。
太子连候三日,俱不得见,急了,与苏代谋议。
苏代照苏秦模样闭会儿眼,起身赶往稷宫,以苏秦胞弟苏代的名分求见祭酒淳于髡,递上名帖。
不一会儿,淳于髡晃着光头迎出。
苏代深深一揖,学苏秦语气:“洛阳人苏秦胞弟苏代叩见前辈淳于子大人!”
“呵呵呵,”淳于髡连晃几下光头,调侃他道,“洛阳人苏秦的这个胞弟,你叫前辈可以,叫大人可就错了,光头担当不起哩。你是燕使,是燕国新王新封的卿,光头理该叫你大人才是!”
一出口就被纠错,苏代心里慌了,急急拱手:“前辈教训得是!”
听他应出这般话来,淳于髡倒是怔了。天下人无不晓得他淳于髡是个爱开玩笑的人,苏代自称是苏秦胞弟,而苏秦与淳于髡算是挚友,淳于髡说出那话本为打趣,不想对方竟是听不出话音,反倒认起错来。
“呵呵呵,”淳于髡晓得玩笑开不得了,盯住苏代审视一时,强笑几声,礼让,“燕使大人,此地风大,寒舍请!”
二人客堂坐定,淳于髡敛神正襟,直入主题:“燕使大人,你千里迢迢,由燕使齐,当为百忙之人,今朝翌临寒舍,可有使用髡人之处?”
“百忙不敢!”苏代心里紧张,四字刚一出口,就觉不妥,越发乱了方寸,紧忙运气宁神,强使自己镇静下来,吟诵起他在使齐途中就已想定的说辞,“人有卖骏马者,立于市集一连三旦矣,人莫知其为骏马。卖马者往见伯乐,直言以告:‘在下有骏马一匹,欲售卖之,立于市集三旦矣,人莫知其为骏马。在下请您前往视之。您只是去看看,并在离去时回望一眼,作为报答,在下愿付给您一整天的酬劳。’伯乐答应,走到那匹马前看了看,并在离去时回望一眼,并无一句说辞。伯乐刚一离开,那马就遭到众人抢购,价码哄抬至十倍。今朝晚生使齐,欲以骏马见于齐王。可晚生是初次使齐,人地两生,已至齐三日矣,无一人能为晚生周旋。敢问前辈,能为晚生做一次伯乐吗?作为酬谢,晚生请献白璧一双,黄金些微,望前辈不弃!”话音落处,朝外击掌。
听到掌声,门外二人立时抬进一只重重的礼箱。
苏代启开箱盖,示给淳于髡。
箱中,整齐地码满了黄澄澄的金块。金块之间,另置一盒,毋庸置疑,盒中之物,当是那句“白璧一双”了。
“啧啧啧啧,”望着箱中之物,淳于髡不无夸张地连出几声,晃着脑袋,“髡人闷在稷下这个宫里,久没见过这多黄物了。啧啧啧啧,此物是好东西呀!”抬头,看向苏代,“你的骏马在哪儿?”
“在馆驿。”
“可是燕国太子?”
“燕国太子姬平,方今齐王是其舅爷!”
“呵呵呵呵,”淳于髡轻笑几声,看向那只箱子,“凭这一箱黄物,髡人应下你了。你且回去,打理好你的骏马。明日平旦,牵马入宫!”
“诚谢前辈,明辈告退!”苏代揖别。
淳于髡送至门外,拱手赞道:“卖马的,观你方才说辞,不输你胞兄矣!”
“谢前辈谬赞!”苏代兴甚至哉,再揖而别。
在苏代谒见淳于髡时,齐宣王也在与相国田婴谋议燕国的事。
河间之地不仅鱼肥吓壮,且紧临首都临淄,堪称齐都的北方屏障,是与燕、赵两个大国之间的战略缓冲之地,历代齐君都想据为己有,以求高枕无忧。前些年威王费尽心力拿回十邑,又让苏秦一番说辞,全都还回去了。
宣王记着这个事儿。
易王暴死,外甥子哙执政,于宣王来说既是好事,也不是好事。说是好事,是因子哙亲齐,齐燕或可短暂无争;说不是好事,是作为舅国,齐室反倒不好再争河间。这当儿,子哙使太子问聘结好,宣王就很棘手。见之,后面的戏就不好唱了;不见,面上说不过去。
拖延三日,宣王仍旧想不出妙招,召来田婴谋议。
看气色,田婴已经有谋了。
果然。
“敢问我王,”宣王刚刚讲出难题,田婴脱口而出实质一问,“是想让燕国走向大治呢,还是想让燕国生出内乱?”
“这个……”宣王吧咂几下嘴皮子,“寡人什么也不想,只想收回河间十邑!”
“那就是想要燕乱了。”田婴诡诈一笑。
“子哙实诚,为人谦卑,子之务实,踏实肯干,燕国怎么会乱呢?外有甥舅这层皮,内有子之这块硬骨头,”宣王轻叹一声,“唉,在寡人有生之年,河间十邑怕是讨不回来了!”
“臣所看到的与我王不同!”田婴又是一笑,“子哙过柔,过柔则无主;子之过刚,过刚则易折。”
“刚柔不是相济么?”宣王仍旧不解。
“刚柔的确相济,”田婴给出谜底,“如果另有一刚呢?”
“另有一刚?”宣王怔了。
“此人就在临淄!”
“你是说,此番问聘的燕使!”
“正是,燕使姬平,燕王哙的嫡长子,该叫我王舅爷呢。”
“他是怎么个刚法?”宣王来劲了,倾身。
“王上请看!”田婴摸出一函,双手呈上,“这是臣之密探近日从燕宫里发来的,燕国蓟都热闹着哩!”
宣王读完,闭目思索,有顷,睁眼,看向宣王:“相国可有应对妙策?”
“妙策没有,不过,臣倒是有个应对!”田婴微微一笑,给出应策,“眼下的燕国朝廷,早晚上朝,您的外甥坐在中间,左侧是相国的人,右侧是太子的人。中间无主,左右角力,反倒会达成平衡。臣之应对是,由我王来打破这个平衡,坐看燕国朝廷好戏上演。”
“如何打破?”宣王急不可待了。
“盛待眼前的甥孙,将他留在临淄,凡是他想要的,大王都予应承!”
“与他同来的苏代呢?”
“让他回去,给子之报信!就臣所知,苏代已与子之结为儿女亲家。子之若是得知大王成为太子的靠山,会是怎么个反应呢?”
宣王正要应话,当值宫人入见,禀道:“学宫祭酒淳于先生求见!”
“嘿,老光头来了!”宣王呵呵乐了,起身扯起田婴,“走,随寡人出迎!”
二人迎出,见过礼,宣王笑道:“真叫个心有灵犀啊。辟疆久未见到先生,正说要请先生喝一壶呢,先生可就……”
“听闻大王好马,光头这来举荐一匹!”淳于髡晃着光脑袋。
“是千里马吗?”宣王来劲了。
“比千里马值钱!”
“天哪!”宣王越发兴奋,“先生,快讲,这宝马在哪儿?”
“明日平旦,大王只要守在正殿,就能看到了!”淳于髡应道。
“这……”宣王看向田婴,见他也是茫然,压低声音,“先生,您将这马牵进朝堂?”
“是呀,朝堂上来匹宝马,岂不是妙?”
“这这这……”宣王摇头,“朝堂非审马之所,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再让史官记下,寡人可就……”再次摇头。
“大王名垂青史,岂不是更妙了?”淳于髡连连晃动脑袋。
“不可,不可,”宣王迭声说着,打出手势,“此事儿万万不可!”
“大王,”淳于髡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如此宝驹,若是错过,怕就……”顿住,轻轻摇头。
“先生,”宣王让他吊足胃口了,“您举荐这马,究底是——”目光征询。
“千金马!”淳于髡晃起光头。
“千金马?”宣王怔了,眯起眼睛,“是用千金做的?”
“非也,非也!”眼前的光头晃得越发厉害了。
“非千金做的,却叫千金马,还要牵进朝堂……”宣王一边自语,一边陷入苦思,良久,摇头,盯住淳于髡,“先生,你就说出来吧,为何它叫千金马?是它价值千金吗?”
“外加一对上好玉璧!”
“啥?”宣王眼睛僵住,完全懵了。
“哈哈哈哈,”淳于髡长笑几声,指向殿里,“大王不是要请光头喝酒吗?酒呢?”
宣王挽起淳于髡,转对内臣:“传旨,上酒!”
翌日平旦,宣王在齐宫正殿守到的千金马不是别个,正是燕国太子姬平。
因有与淳于髡一战的底气,苏代不再紧张,在朝堂上应对也还得体。宣王兴甚,扯起姬平嘘寒问暖,叙话至中午,留他后宫用过午膳,又使几个公子陪他游玩稷都,当夜留他宿于宫中,完全作为贵重亲戚款待了。
三日之后,太子姬平吩咐苏代回燕复命,他要在舅爷家里住些时日。
苏代回到蓟城,未入王宫,先至相府,将齐国之行扼要述过。
子之听毕,眉头紧凝,好半天,方才吱出一声:“他不回来更好!”略顿,看向苏代,“亲家可知如何向王上复命?”
苏代听出话音,回问:“相国有什么要在下转呈的?”
“唉,”子之长叹一声,“其他倒没什么,只是……唉!”
“亲家有何难言之隐?”苏代改过称呼。
“不瞒亲家,”子之再叹一声,做出一脸苦相,“你可晓得,大王是如何坐到此位上的?”
“这……”苏代盯住他,“先王驾崩,大王身为太子,自然是要继位的!”
“亲家有所不知,”子之托出底牌,“当其时,若不是在下,大王非但坐不到王位上,只怕连命也早没有了!”
“啊?”苏代震惊。
“不瞒亲家,”子之接道,“在燕宫,先王最不待见的就是方今大王,可大王与齐王是甥舅,加之你兄长苏相国力撑大王,先王奈何他不得,却又见不得他,将他打发到北地造阳。先王几次改立太子,都被你兄长制止了。你兄长身为纵约长,携六国之威,先王不敢不听他。在下身为先君文公的旧臣,又是大王挚友,自也是先王重点提防的人。先王将在下兵权罢黜不说,且还严密监探,不让在下与大王有任何联系……”
“这些在下晓得。”
“是的,”子之接道,“亲家晓得不少,可亲家不晓得的是,先王趁你兄长不在,再次听信秦使之言,废立大王的太子之位,改立秦室之女嬴芷所出,就是公子职。当其时,情势危急,先王将废立诏书都拟好了。你兄长闻讯,紧急赶回蓟都,再次说服先王。听到你兄长回来,秦使走了。没有秦使在侧催逼,先王满口应承下来,当场撕毁废立诏书不说,还将大王从造阳召回,再次确立为太子。你兄长以为一切无事,再赴邯郸。不料你兄长刚走,秦使就突然出现于燕宫。是夜,先王暴毙。我敢肯定,先王死于秦女与秦使之手。秦人谋害先王之后,却寻不到先王的废立诏书。由于前番废立诏书是先王召鹿毛寿大人所拟,秦人无奈,只好再召鹿大人入宫。鹿大人佯作应下,说是留有底稿,要回家查找,之后暗中通报在下。在下急了,杀死看守,寻到市被将军,召集旧部,打开宫城西门,将秦使并王后一举擒获,同时请到太子,扶他坐上王位!”
“天哪!”苏代目瞪口呆,“弑君之罪,当诛九族,为何不治他们的罪?”
“怎么治呢?”子之应道,“王后是方今秦王的长女,公子职是方今秦王的外孙,秦使是方今秦王的胞弟,若是治罪,燕国就与秦人结下死仇了。为此,在下与苏子,就是你兄长,反复商议,建议大王,非但不能治罪他们,反而放人。至于先王,人死不能复生,厚礼葬他也就是了。无论如何,一切皆是他造的孽,他该承受!”
“是哩!”苏代看向子之,回归主题,“亲家想说的是——”
“宫中的事,想必亲家都看到了。大王的位置坐稳了,我这个相国也就可有可无了,你说,叫人憋闷不?不瞒亲家,近些日来我都想搁下挑子,依旧回我的草舍去!”
“这……”苏代纳闷道,“就在下所观,大王对亲家是言听计从呀,没有觉得大王他——”顿住话头。
“那是面上,不是里子!”子之恨道,“早晚上朝,你该看到了吧,我这边一排,太子那边一排。我荐举几个人,太子立马也荐举几个人。太子是啥意思?难道不是在意我的这个相位吗?我与大王是君臣,他与大王,是父子!燕国早晚都是他家的,太子这么忌惮我,早晚继位,还不把我剁成肉酱?”
“以亲家之意,在下该如何向大王复命?”苏代再次回到主题。
“你想个措辞,把这事儿摆给大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大王若是信不过我,我封印走人就是。大王若是信我,就不要猜三忌四。我为谁忙?还不是为了他们父子?”
苏代闭目有顷,睁眼:“亲家的意思,在下晓得了!”
翌日,苏代入宫复命,将使齐问聘的前后过程备细述过,尤其提到齐王如何认他这个孙外甥,如何请他宴饮,如何留他在宫中过夜并如何留他多待些时日,只要他苏代回来复命等。
“善哉,善哉!”燕王哙赞出两声,朝临淄方向拱手,“舅公能够不计旧怨,认下子平,实乃燕人之福!”
“敢问我王,”苏代接过话头,“齐国是齐国,燕国是燕国,为何我王却说齐王认下太子,是燕人之福?”
“苏卿有所不知,”燕王哙看向他,不无感慨,“齐、燕二国,为河间之地多有争执。河间虽说洪涝不定,亦非米粮产区,但有入海河水作为屏障,于齐于燕都是好事。河水本有三道,燕水据北河水,齐人据南河水,边界就划在中间一道。”
“既然已经划定边界,缘何还有争执?”苏代纳闷了。
“这个话就长了。”燕王哙娓娓道来,“因中间那道河水时常泛滥改迁,今年流这儿,明年冲那儿,年年飘忽不定。河间之界也就难以定下。正因边界不定,鱼肥虾壮时节,两国边民常为捕捞鱼虾时有冲突,甚者波及边防刀兵。好在先祖文公与先齐王威公皆是明理之人,先祖使人作媒说合,为先父娶下先齐王爱女,就是寡人母妃。之后,先祖文公听从苏秦合纵之说,赴孟津会盟六国之君,先王一时糊涂,偏信秦使之言,废除母妃,阴娶秦女。外公震怒,使田忌袭占我河间十邑。燕人举国震惊,先祖无奈,命子之将军引兵对抗。之后先祖驾崩,先王继位,正式废除母妃,立秦女为后。我外公再怒,使田忌发兵蓟城。眼见纵亲内部将起大战,苏秦与寡人赶赴临淄,劝说我外公以合纵大局为重,归还燕人十邑。外公听从了,但要求先王确立寡人为太子。所幸先王应下了,这段恩怨暂时缓解。今先王逝去,寡人继统,使苏卿陪太子问聘示好。舅公这能认下子平,两国自此消弭刀兵,岂不是燕人之福么?”
“原来如此,”苏代若有所悟,“听我王讲来,燕人实在是惧怕齐人哪。”
“唉,”燕王哙轻叹一声,“非燕人惧怕齐人,是不得不惧呀。齐地富庶,齐人众多,齐国五都技击名闻天下,连败魏、秦两个大国,实力强大啊!”
“临淄一行,臣不以为然!”苏代淡淡一笑。
“哦?”燕王哙看向他。
“国之强大,不在民,在君;军之强大,不在卒,在将;君之强大,不在威,在德。”苏代侃侃而谈。
“卿说的是!”燕王哙听进去了,盯住他,“齐王德行不够吗?”
“国君之德,在于服臣之心。服臣之心,在于信臣。魏国文侯之时,治民信李悝,治军信吴起,始有魏武卒,魏国强大;齐威公之时,治民信邹忌,治军信田忌,始有齐技击,齐国强大;秦国孝公之时,治民信商鞅,治军信司马错,始有河西之胜。齐国技击连胜魏国庞涓,是先齐公信任孙膑;齐国技击再胜秦人,是方今齐王信任匡章。”苏代句句盘在“信”字上。
“听卿所言,难道舅公他不信其臣了吗?”
“正是。”苏代点出主题,“匡章建大功于齐,却未得相应封赏。秦人去后,匡章未得重用。何也?齐王听信谗言,说匡章是不忠不孝之人,是以不信匡章。邹忌为齐立下内治大功,方今齐王弃而不用,而用田婴。齐王用田婴为相,却又不信任田婴,朝臣任免、重大决策,皆不听田婴,田婴名为相国,却无实权,实在憋屈,一日喝多了,向臣吐露心事,臣是以晓得齐王不信其臣。王不信其臣,臣诚惶诚恐,一旦遇事,必不敢尽力。臣不尽力,为事必败。”
燕王哙大吃一惊。
“臣以为,”苏代接道,“燕不必惧齐,因为我王之德远胜方今齐王。子之将军外可治军御敌,内可治政御民,堪称世之大才,而我王信之。假使我王能进一步信任相国,臣以为,燕必大治,燕人非但不惧齐,齐人反会惧燕。”
“寡人一切听凭相国了呀!”燕王哙怔了。
“大王是否信任相国,臣不敢忖知。不过,相国曾与臣饮酒,想是喝多了,脱口而出一句醉话。”
“什么话?”燕王哙急问。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燕王哙闭目,良久,一脸委屈地看向苏代:“请苏卿转告相国,寡人对他毫无疑心,燕国之事,一切听他!”
“若此,燕国之幸也!”苏代起身,“臣这就转告!”
苏代告退,径去相府,回禀子之。
听他讲毕,子之连连拱手,赠他百镒足金。
仅凭几句闲言,就得足金百镒,苏代惊诧不已。想到淳于髡不过是引荐一人,所得黄金更多,苏代又是一番嗟叹。回到府中,苏代闭门谢客,将使齐并回说燕王的前后过程反复回忆,吧咂其味,品评得失,愈加勤奋于二哥苏秦所教之术。
此后数日,燕王哙对子之敬畏有加,毕恭毕敬。凡子之所奏,燕王哙无不准允。凡子之所言,燕王哙无不听从。朝堂之上,一些原本跟从太子的官员,悄悄联络子之门人,转而出入于相府了。
于此同时,子之再奏一大喜事,北地山戎两大胡人部族,各率部属四万余众归附燕室。这两大部族控制北地草原逾千里,带给燕室牛羊无数,良马近十万匹,燕国实力一时大增。尽管这种归附只是名义上的,无论是人还是马牛羊,依旧控制在胡人手里,但燕国因此而扩地逾千里,北疆安稳,一向骚扰边境的胡人首领立于朝廷,俯首称臣,这在燕国史上是破天荒的。燕人举国相庆,燕室自也将这份功劳记在子之身上,因为这两个部族,一个由子之夫人的两个弟弟控制,另一个的首领则是其夫人的姐丈。
有此大功在身,子之在朝野的威望更高了,燕王哙对他愈加听从。
“毛寿,”子之踌躇满志,召来鹿毛寿,在他面前摆开棋盘,笑吟吟道,“当年苏秦在时,曾教本公弈棋。本公初时不屑一顾,及至后来,竟是越琢磨越有味儿。”
“敢问主公,琢磨出什么味儿来了?”鹿毛寿忖出话音,拱手问道。
“是这人世间的味儿。”子之指着棋局,“譬如说这个棋盘,它是天下,”指向一角,“这儿是燕国。”指向整个棋盘,“天下很大,本公力微,顾不过来,只能着力于这个角落。虽说此角地儿不大,但也是横竖成道,富有意趣啊。”
“有何意趣?”鹿毛寿不解。
“毛寿请看,”子之指棋比划,“如果我们将这个角落放大,一直放到整个棋盘这么大,而无视其他,又将如何?”
鹿毛寿盯着棋局,上面空落落的,没有一子。
“这是天元,”子之摆出一枚白子,放在棋局正中,“坐镇中央,雄视八方啊!”
听到此处,鹿毛寿豁然明白,拿下白子,取出一枚黑子,摆上,看向子之:“敢问主公,所悟之味,可是这个?”
“哈哈哈哈,”子之长笑几声,“棋不是这般下的,”在棋局上摆子,先摆四角,继而是边,继而是中腹,“子要一枚一枚落,急不得哟!”
“臣以为,”鹿毛寿看向棋局,“棋局已入中腹,主公该当落子于天元了!”
子之摸出一子,递给鹿毛寿:“这枚棋子,该当你去落才是!”
“臣受命!”鹿毛寿拱下手,接过棋子,盯住天元之位,有顷,看向子之,“敢问主公,是要武落还是文落?”
“何谓武落,何谓文落,你且说来!”
“武落是仿效先王……”
“这怎么可以呢?”子之摆手打断,“大王不是先王,是本公挚友,动粗不得!”盯住他,“说说文落!”
“让大王自行离开此位,求请主公就座!”
“这个也成?”子之惊问。
“臣已想定一策,或可成功!”
“有意趣!”子之竖起拇指,指着天元旁侧一子,“此位是本公现在所据,待大功告成,就由你坐,如何?”
“臣不敢想!”鹿毛寿拱手。
“方今天下,没有不敢想的事!”子之盯住他,“在本公眼里,你是燕国第一才子,有你坐在相位,本公踏实!”
“谢主公,哦,不,”鹿毛寿改过坐姿,跪地叩首,“臣毛寿叩谢我王厚遇!”
“起来,起来,”子之扬手召他,“大事未定,还是叫主公为好!”
三日之后,鹿毛寿入宫觐见,奏报北地胡人青年二百人欲来蓟城就学于辟雍一事。
“王上,”鹿毛寿奏报完毕,扯入正题,“这二百名年轻人皆是胡人中的贵胄。胡人野蛮,大王若能以往圣之道、尧舜之德化之,使其感染中原圣贤之道,实在是功在今朝、德在千秋啊!”
“善哉,善哉!”听到圣贤之道,燕王哙连出两声,拱手朝天,“几百年来,燕地饱受胡人之苦。今朝上苍有灵,得使胡人归化,真乃燕人福祉!”
“大王圣明!”鹿毛寿顺从上意,接道,“臣在想,我王只需传以仓颉之字、钟鼓之乐、春秋史诗、御射六术、先圣之道、尧舜之德,胡人必会感同身受,从而仰慕我朝,永远归附!”
“甚好!”燕王哙赞道,“事关胡人,你可与相国谋议此事,一切由相国作主!”
“回禀我王,”鹿毛寿应道,“臣禀过相国了,可相国说,仓颉之字、钟鼓之乐、春秋史诗、御射六术倒还好办,只这尧舜之德颇是难为!”
“哦?”燕王哙倾身,“何以难为了?”
“难为之处在于,一旦讲出来,只怕是胡人不肯信不说,还会以为我们是骗子呢!”
“这这这……”燕王哙苦笑,“怎么可能呢?先圣之道、尧舜之德是我华夏诸民千年所宗、百世所倚,方今一切,无不源出于此,他们怎能不信呢?”
“譬如说吧,”鹿毛寿侃侃接道,“尧舜之德,在于禅让天下。帝尧先让天下于许由,许由逃以避之;再让天下于子州支父,支父称病不受。后闻舜贤,尧遂嫁其二女于舜,考察其德行合格,将天下禅让于舜。帝舜不负帝尧所望,使天下大治,及老,亦未传其嫡子,而让天下于大禹。大王啊,尧、舜之德,俱作古矣,自夏启以来,至商,再至周,前后历经不知多少代,臣只听闻弑主篡位之不肖子孙,未闻禅让之圣人君子了。尧、舜之德,只能成为传说,连臣也不信,何况是野蛮胡人呢?”
显然,燕王哙被鹿毛寿的说辞塞住口了,支吾半晌,无一语出来。
“臣以此话讲给相国,以相国之贤之能,竟无应策,是以要臣请教大王,说是大王幼读圣贤,通解尧、舜德术。臣虽愚塞,却也早闻大王饱读史书,通达礼乐,学养深厚,诚望大王昭示愚臣,以通塞解惑!”鹿毛寿趁势进逼。
“这……”燕王哙抓耳挠腮,不成语句,声音嗫嚅,“寡人……”
“大王,”鹿毛寿瞧准机缘,给出解方,“臣有一策,或可解此难题。”
“哦?”燕王哙急看过来。
“百闻不如一见,巧辩不如践行。”鹿毛寿顿住,再吊胃口。
“卿之意——”燕王哙目光征询。
“臣之策是,大王在燕宫可再践行一次禅让大礼。古有尧、舜禅让天下,今有大王禅让燕国,一可为天下立则,羞煞弑君篡位之徒;二可使胡人后生坚信我华夏圣贤文化源流不绝;三可彰大王贤德。只要大王有此圣举,大王圣名必追尧舜,大王美名必扬天下,天下史官亦必浓墨重笔,铭大王之名于史册,万世流芳!”鹿毛寿妙语连珠,口吐莲花。
“什么万世流芳寡人倒不在意,若是能让胡人不疑我华夏圣德高尚,卿之策就可一试。只是,以卿之意,寡人将燕国让于何人为妥?”燕王哙看向鹿毛寿。
“当然是让于贤者了!”鹿毛寿朗声应道,“天下皆言许由贤,帝尧让之;天下皆言子州支父贤,帝尧让之;有人禀报舜有贤名,帝尧试之以女,信之,方让天下。帝舜让天下于禹,亦然。”
“以卿之见,方今天下何人为贤?”
“天下贤人多了,但不合于大王。大王非帝尧,只能让燕国,不能让天下。大王若让燕国,就只能在燕地择贤。”鹿毛寿目光直射燕王哙,“臣斗胆请问大王,以大王目力所及,燕地何人为贤?”
“若叫寡人来断,燕地贤德之人可有两个,一是苏秦,二是子之!”燕王哙道。
“敢问大王,”鹿毛寿再问,“若是真的效仿往圣,此二贤中,大王欲让燕国于何人?”
“苏秦。”燕王哙脱口而出。
“臣以为不妥。”
“哦?”燕王哙看过去。
“敢问大王,您是要让天下呢,还是只让燕国?”鹿毛寿眯起眼睛。
“寡人只能让燕国。”
“臣以为,大王若是要让天下,让给苏秦合适。若是只让燕国,苏秦怕就不合适了!”
“能治天下者,是大贤,难道治不了一国?”燕王哙不解。
“苏秦虽贤,却是周地鄙人。周以礼乐定天下,礼者,别也。燕地是周王封赏给周公召的封地,该到大王这儿,却以燕地让给外乡鄙人,燕室贵胄必不拥戴。贵胄不拥戴,大王纵使将大位让给苏秦,苏秦怕也坐不下去。臣已讲明,尧让天下,自然要选天下之贤而让之。大王让的只是燕国,自然是要选燕地贤良而让了。”
被鹿毛寿连绕几个来回,燕王哙有点儿晕头,不过也算听明白一个理儿:若让燕国,他只能让给子之。
燕王哙闭目沉思。
鹿毛寿亦闭上眼去。
“鹿卿,”燕王哙睁眼,“寡人讲给你,寡人从未在意这个燕王之位,之所以坐上,是因为燕国。如果能使燕国更好,如果能使燕人更有福祉,寡人愿意将此位让给子之。子之之贤,子之之能,寡人放心,寡人只有一个忧心,就是燕人是否接受子之。如果寡人受让引发燕乱,岂不是……”
“大王所忧甚是,”鹿毛寿拱手,“不过,就臣所见,大王若是真行禅让,非但不会引发燕乱,燕人只会愈加拥戴,原因无他,子之不是篡位,是受让于大王。大王不是被逼宫,是真心让贤。如此圣德之事,实乃千年一遇,燕人恭敬惟恐不够,怎么可能作乱呢?再说,大王仍在宫中,仍在燕国,即使有不明真相之人,只要大王出面解释,为新君保驾护航,还有谁能说什么呢?”
“倒也是。”燕王哙再次闭目。
“大王,让国以践尧舜千古圣德,于燕是大事,于大王也是大事。既为大事,大王何不广开言路,听听圣贤有何说辞?譬如说,苏秦。”
“听闻苏秦身体有恙,在邯郸养病。”
“苏秦不在,其弟苏代却在。听闻苏代之贤不弱于其兄,此番使齐,齐人无不叹服,纵使稷宫祭酒淳于髡,对苏代也是赞赏有加呢。”
“传苏代!”燕王哙转对内臣。
宫中传召,苏代听到燕王哙是要让国,吃一大惊。
“就臣所知,”苏代拱手,“让国之事,古圣贤有之。今不比昔,天下为私,无君主再行禅让了。我王若让,或为天下楷模。不过……”欲言又止。
“苏卿快讲!”
“听王之意,我王让国,非为让贤,实乃为胡人立模,以服胡人之心。若是此说,臣之意,大王可明让实不让!”
“何为明让实不让!”
“就是大朝之时,我王宣诏让国于相国子之。以相国之贤,必不肯受。大王再让,相国再不受。大王三让,相国三不受。此时,大王就不必再让了。胡人见大王三让燕国,而相国三不受,其心必受震撼,诚意归附。若此,我王既可得尧舜之名,圣德传扬天下,又可收燕国之实,我王依然是燕王,子之依然是相国。君圣臣贤,天下传为美谈,不仅可化胡人,亦必附远来近。”
“不可。”燕王哙摆手,“让就是让,不让就是不让,岂有虚礼之说?”
“我王若是真让,实乃今之圣人矣!”苏代起身,叩首。
三日之后,燕宫大朝,殿中立着百余臣子,其中赫然可见几个胡臣。
王哙宣诏,历数相国子之贤能之处,称自己老迈,精力不济,将禅让其位于相国子之。
燕王哙毫无预兆地宣诏让国,满朝哗然,面面相觑。
果如苏代所言,子之佯作震惊,继而叩首,号啕大哭:“呜呜呜呜,我的王啊,万万使不得,我的王啊——”
几个胡人初时没弄明白,左右打问,得知实情,瞠目结舌。
燕王哙却是真心要让的,起身走下高位,扶起子之,拉他走向王位。
子之走有两步,再次跪地,连连叩首,泣道:“我王贤德,堪比尧舜,姬之何德何能,能得王上如此厚爱啊?我王厚遇,姬之没齿不忘;我王此请,姬之却是受不得啊!苍天在上,姬之叩请我王三思啊!”
“姬哙已思数日,为燕国计,为燕民计,姬哙诚意让贤,望相国莫再辞让!”燕王哙再次拉起子之,将他推到王位上。
子之诚惶诚恐地坐下来。
朝堂骚动起来,褚敏等老臣总算是弄明白发生什么事,纷纷奏请燕王哙,让他三思而行。即使上将军市被也奏请并阻止王哙。
王哙不听,执意让位。
待子之坐定,王哙当堂脱掉头上王冠,戴在子之头上。同时,脱掉王服,摆在王位上面,将王玺等物一并交给子之,起身,走到王位前面,跪地叩首:“我王在上,请受臣哙一拜!”
朝堂上众臣皆哭,全都跪下。
“我的王啊!”子之脱下王冠,摆在几案上,走下王位,扶起燕王哙。
燕王哙却不肯起。
子之扭身,带着哭声:“传旨,散朝!”
燕宫惊变不到三日,太子姬平就晓得了。
“老舅爷啊——”姬平冲进齐宫,哭倒在齐宣王脚下。
宣王问明情由,急召田婴。
“姬平,”见田婴进来,宣王指向门外,“你到耳旁稍候,俟舅爷与相国谋个方案,再召你来!”
姬平应过,哭着出去。
“呵呵呵,”宣王笑对田婴道,“你种下的因,结出果了。”
“是我王之福!”田婴拱手道贺。
“唉,”宣王敛起笑,改作一叹,“这个姬哙,实在让人意外。寡人想过一万遍,只未料到他愚腐至此,去效法什么尧舜!子之这人,寡人真还小瞧了他!”
“敢问我王是何旨意?”田婴直入主题。
“寡人正要问你呢。”
“以臣愚见,”田婴略一思索,“我王这就承诺太子,让他不惜代价阻止此事。以王哙品性,他是不想做王的,而太子完全不同。这些日来,臣与太子多有交流,从出生那天起,他就认定燕国是他的。没有燕国,他是断不存活于世的!子之惹上子平,是依旧将他视作孩子!”
“之后呢?”宣王问道。
“太子要钱,我王就给钱;太子要枪,我王就给枪;太子要人,我王就承诺派兵……”
“承诺派兵?”宣王不解。
“我王可屯兵于河间,以呼应太子,牵制子之。但眼下,我王尚不能派兵入燕。太子有我王作靠山,必死战子之。有太子出头,燕国朝野必乱。燕人若乱,民心势必涣散,那时,只要我王伺机而动,就可事半功倍,莫说是取河间之地,纵使……”田婴打住话头。
“就依你言!”宣王不再迟疑,使内臣召来姬平,好生抚慰一阵,赠他足金三百镒,同时承诺出兵三万,屯驻于河间齐燕边邑,为他助威。
得到舅爷如此扶持,姬平如打鸡血,叩首涕泣,拔剑断指,向天地起毒誓说,不夺回属于他的燕国,身如断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