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在这件事上, 太子意外地较真。他非要用最完美最水到渠成的方式和温浓好。
崔九溪沉默一瞬, 而后说, “属下以为, 温姑娘口中的‘美丽的’指的是娇美女子, ‘俊俏的’指的是英气女子, 是在问殿下的喜好呢。”
那要如何回答。
没有喜欢上一个人就不会知道,一旦心里有了人, 哪里还会有喜好。
“温浓的相貌应当是前者……”太子顿了顿, “但她小时候性子调皮跳脱, 说是个男孩子穿了裙子也有人信。如今瞧着确实文静不少,然而难保她私底下还是以前的性子。”
他半晌拿不定主意,心里纠结, 连带着指尖也不住地挠着信纸。
待回过神来,见信纸上已经被他抠出几道印子。
遂揉成团放在一边,又拿了张新的。
温浓虽调皮,但最为在意纸张书籍的干净整洁,一道折痕都要抚了又抚。
最后太子选择了画画。
作为逃避问题的补偿,他画得格外细致,还上了色。
崔九溪在一边打下手,偶尔会与太子说上几句。
“今日苏公子跑了好几家药堂。”
太子手上动作不停,嘴上问,“他生病了?”
“倒没有,没见他院子里有人煎药。对了,他寻的是山荷叶,这味药京城很难见到,要用的时候都会以其他药材代替。”
太子没放在心上,“山荷叶开花的时候倒是好看,不过现在又不是花季。大概是在书上看到了,一时新奇。”
崔九溪没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太子想起来什么,又吩咐,“今日那酒还不错,送一坛到温府去。”
“殿下,您之前曾用太子的身份送过酒。”
“没什么,又不是只有我才会送酒。”太子笑了笑,“这果酒是甜中带酸的,她会喜欢。”
……
“轰隆——”
天空一瞬间亮如白昼,又很快暗下去。
大风裹挟骤雨,唰啦倾洒下来。
温浓急急忙忙捧着画离开窗台,往屋里走,而后对着床头的烛光一寸寸仔细瞧。
画上是她小时候的模样,连她自己都不记得的模样。
小女孩摊开双手,手心躺着一块完好无损的糕点,糕点上精心雕琢的花瓣都清晰可见。
温浓记得她那时候非常非常喜欢这家的糕点,就是因为花瓣做得栩栩如生,咬下去软软糯糯,口味清甜,仿佛当真吃了一朵花似的。
……虽然她吃过真花,又“呸呸”地吐出来。
温浓小时候的脸蛋比现在圆润些,眼睛也偏圆,看人时天生一股水灵灵的无辜感。
现在已经长出清晰的下颌,以及上挑的清媚的眼。
她凑到梳妆台前,对着铜镜瞧了瞧自己,又低下头去看画里的女孩。
真切地感受到了她面貌上的变化。
就连温父也不曾这样细致逼真地画过她小时候的模样。
温浓徐徐吐出一口气来,想着,她小时候请允之哥哥吃糕点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神态么?
又是天真无辜的,又是理直气壮的。
梨汤才将门窗关严实,房门便被人敲响了。
打开门一瞧,是个洒扫丫鬟,虽撑了伞,但整个人已经湿了大半。
“梨汤姐姐,府门口有个戴幂篱的女子说是来找姑娘的,但我们也不晓得能不能将她放进来,姐姐拿个主意吧!”
梨汤一愣,随这个洒扫丫鬟出去了。
再回来时,她身边多了个人。
浑身湿透,狼狈得瞧不出原本模样。
竟是云荻郡主。
温浓震惊失语。
平日里的云荻郡主个性随和散漫,总是嘻嘻哈哈的样子,从未这样失魂落魄过。
就好像被抛弃了一般。
一道房门之隔,里头的温浓周身干燥温暖,被明亮的烛光笼罩。
外头的云荻郡主面色灰白发青,湿发凌乱地贴在脸颊上,冻得抱臂发抖。
见了温浓,云荻喊出一声“浓浓”,眼眶里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
温浓连忙拉她进来,先用毛巾裹住她,又吩咐梨汤边去准备热水。
云荻做了好一会儿,什么都不说,只是哭。
身上的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
直到沐浴出来,云荻换上了温浓的寝衣,整个人也被温暖烛光笼罩。
她在温浓面前站定了,而后身子往温浓怀里一倾,叫温浓连忙伸手抱住她。
“浓浓,我感觉我没了爹爹之后……娘亲也不见了。”
这句话温浓听不懂,她只好轻轻地拍着云荻的背。
“我就……”云荻的话里突然就染上了哭腔,忍也忍不住,“我就只是把爹爹留下的一串手珠弄断了线,娘亲就……”
温浓接着拍。
“我说了好多句对不起,娘亲全部听不进去。那些珠子啪嗒啪嗒地跳,娘亲就这么站着不动,看也不看我。我真的好害怕。”云荻吸了吸鼻子,眼泪温热地落在温浓脖颈上。
现在温浓懂了。
云荻的母亲燕阳公主,和她的爹爹一样,都在用余生怀念他们的爱人。
“我就在想啊……我是不是,还比不上爹爹的一串手珠重要。”
“当然不是。”温浓很肯定地说,“若郡主冷静下来再想,自己也会知道不是。公主只是一时间接受不了驸马留下的一件东西毁坏了。要知道,遗物都是坏一样少一样的,永远不会变多。”
云荻郡主沉默不语,只是眼泪还在流。
“来,我带郡主瞧瞧我娘亲的木像。”温浓牵起云荻的手,拉她到梳妆台前。
拉开抽屉,打开木匣子,里头躺着一个个木雕,温浓说,“你看,这些木雕几乎不像一个人手里雕刻出来的。因为我爹最开始根本不会雕刻,他是一点点学会的,手下的木雕也一个个地越来越惟妙惟肖。”
云荻一个个地看过去,有的木雕连鼻子都雕歪了,有的却又那么活灵活现。
“这只是爹爹雕的其中几个而已,被我讨了过来。”温浓笑了笑,“爹爹的屋子里,还有好多好多。”
“小时候有人向我打听爹爹为什么不再给我娶一个娘亲回来,我说,因为家里已经有好多好多的娘亲了,站着的、坐着的、看书的、牵着爹爹的……所以爹爹不需要再娶啦。”
云荻睫毛湿漉漉地看着温浓,问,“浓浓,你想你娘吗?”
温浓想了想,“……我不知道。娘亲走的时候我只有三岁,回想起来只有模糊的影子、模糊的声音。而且爹爹待我很好,我并没有觉得自己缺了什么。”
云荻说,“我娘也对我好,前提是不能触及爹爹。我真的很怕惹她不开心,这次我溜出来了也不敢回去。”
温浓见云荻的情绪已经稳定许多了,便拉她到床边,“不如我遣人到公主府说一声,叫公主不必担心,今晚郡主就歇我这儿了。”
云荻伸手抹了眼泪,“好。”
又说,“你还叫我郡主,我早想说了,叫我云荻好不好。”
屋外雨点噼啪地打在檐上,忽而一阵风呼啸而过。
屋内烛火陡然摇曳了一下。
温浓看着云荻弯唇笑了,“好,云荻。”
两人仰面躺在床上,云荻开口,“浓浓,谢谢你。”
温浓听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心口一角仿佛也跟呼吸一般张开了,“我才要谢谢你,云荻。”
说着,她偏过头来看着云荻,“其实,你是我的第一个好姐妹。”
云荻微微睁圆了眼。
温浓说,“我小时候身体不好,爹爹拘着我,天天只能待在宅子里。后来身体好些了,我想要出门和其他孩子一起玩,但她们都有各自的团体,很难容纳我了。”
“那时候有个很受欢迎的小男孩,当着大家的面,就说我是最好看的女孩子。之后所有的女孩都不喜欢我了,她们对我翻白眼,骂我‘狐狸精’,‘没有娘’。”
温浓看着帐顶,语气平平淡淡。
而云荻则看着烛光中温浓的侧脸,如玉洁白,确实很美。
“我好想和别人一起玩耍。可是我和男孩子说了句话,女孩子就说我不要脸。我就去找那些女孩子们玩,我给她们带糕点,带一些小玩意,好不容易有一个姑娘肯和我玩了。为了给她过生日,我拿自己存了很久的零用钱,买了块好木料,给她做了个三层的妆奁,花了我两个月的时间。因为她跟我说她的首饰多到装不下。我那时候是真的傻,我连她在炫耀都没听出来。”
“我生日的时候,她送了我一个荷包,说是自己绣的。”
温浓偏头看着云荻,笑了笑,“那时候我好开心。可是后来我在街边的小摊上看见了一模一样的荷包,只卖二十文钱。”
云荻见温浓还比着“二”笑得灿烂,心里却泛疼,她伸手握住温浓的手,捏了捏。
“后来我和那些女孩只维持着面子情,也不想多用心了。”
温浓没说的是,她后来用了点手段成为了圈子里的中心,再没有人会那般敷衍她。
她还是只维持着表面的友情。
她的真心变得很贵很贵。
“偶尔回想的时候,竟觉得只有我养身体期间认识的邻家哥哥最为真诚良善。我那时候是因为想念哥哥了才去接近他,用心最不纯粹,但他待我最好。”
“我有时候很后悔,我做的第一件木雕,应该给他的。”而不是给那个虚情假意的女孩。
说到这里,温浓起身,走到画缸前,将卷好的画卷又展开来给云荻瞧,“这是他画的,我小时候的样子。”
云荻坐起来瞧,“啊……这才六七岁大吧?好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