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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良久,许敬业缓缓闭上双目,感叹一句:“你要是儿子该多好……”
    他满是遗憾的话语让许长安心里一酸,失落之余,又觉得不甘。她抿了抿唇,神色认真而坚定:“爹,如果你愿意,可以继续把我当儿子看。以前怎么样,以后还怎么样。”
    “以前怎么样,以后还怎么样?”许敬业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竟笑出声来:“难道我还能把这金药堂继续交到你手里?”
    金药堂许家,以制药为主,已有上百年历史,向来传男不传女,传子不传婿。
    许敬业自小厌恶药的气味,不肯学医。不过他是家中次子,自有长兄继承衣钵。他不想学,也没人逼他,他自己乐得逍遥。可惜后来长兄去世,没有男丁。他二十多岁上不得不半路学医,奈何天赋有限,他也实在没兴趣,只能费力经营药铺,勉强维持着祖上荣光。
    所幸他有个好“儿子”,天赋不错,又勤奋好学,小小年纪远胜于他。自十三岁起,“儿子”就开始帮他打理金药堂,短短两年内扭亏为盈,还在去年时疫中建议他为穷苦百姓赠药,使得金药堂许家的名头更加响亮。
    许敬业喜不自胜,对“儿子”越发亲厚。他心里清楚,如果不是有这个“儿子”,仅凭他的本事,或许能参加药王诞,但绝不可能上第一炷香。
    可这么好的儿子,怎么偏偏是个女儿呢?
    “儿子”以前有多得他心,现在就有多让他失望。在他看来,所谓的聪明勤奋、孝顺体贴,甚至是生死关头的以命相护,都只是锦上添花。在“不是儿子”这个前提下,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
    父亲的笑声苦涩而凄凉,他的最后一句话,混在笑声里,许长安没听清,微微蹙起了眉:“爹?”
    许敬业回过神来,稍微提高声音,语气不自觉变得刻薄:“把你当儿子看?怎么当?让你继续打理金药堂吗?”
    许长安轻轻搓了搓发凉的手心,只当没听出父亲话里暗含的讥讽。她定定地看着父亲:“为什么不可以?爹应该也知道,行医制药,打理家业,我不比谁差。”
    ——她下意识收起了暂时示弱的心思。尽管此刻身体虚弱,声音不高,但仍说的极为清晰。
    不同于父亲的被逼无奈半路学医,许长安从小就喜欢医术。自有记忆开始,她就在为此努力。她相信她能做好,决不会堕了许家的名头。
    许敬业当然知道她能做好。可那又怎么样呢?女儿就是女儿,怎么也变不成儿子。
    不过此刻显然不是争论的好时机,也没有了再争论的必要。跟她一个姑娘家有什么好争的?他不接女儿的话茬,只盯着油灯跳动的火苗出了会神,嘿然一笑,半晌方道:“你好好歇着吧,我改天再来看你。”
    见父亲抬脚欲走,许长安忽的想起一事:“爹,宋妈妈和青黛……”
    这母女二人是母亲高氏留给她的,一直服侍她饮食起居,也是在此次事件之前,为数不多知道她身份秘密的人。
    她受伤后就没见过她们,连伺候的丫鬟都换人了。说不担心是假的。
    许敬业脚步微顿:“你放心,我没把她们怎么样。今天太晚了,明天就让她们过来。”
    他转身离去,不再看女儿一眼。
    知道宋妈妈和青黛无事,许长安稍微放下心来。
    父亲走后,房间恢复了安静。望着油灯跳动的火苗,许长安内心深处忽的涌上一阵凉意。明明是四月底,可她却觉得,不止是手心,她四肢百骸都有些发冷。
    她这次受伤不轻,又是在胸口,甚至还昏迷了一段时间。然而父亲除了在她刚醒来时的那句似乎是担心她牵动伤口的话语之外,再无半分问及她的伤势。
    仿佛父亲的眼里只能看到一件事:她不是儿子。
    许长安阖上双目,许多旧事不由自主地浮上心头。
    从记事起,父亲对她就表现得非常看重。等她渐渐展现出在学医制药方面的兴趣后,父亲更是恨不得把所有一切好东西都捧到她面前。往日里她稍微有点头疼脑热,父亲就嘘寒问暖关切不已。
    一夕之间,父亲态度大变,还真让她有些难受。
    她原以为,知道她的秘密后,父亲固然生气。但见她受伤,父亲应该是担心难过多于愤怒责怪的。没想到事实跟她想象中有着不小的出入。
    许长安自我安慰,别急,总得给父亲一个接受的过程。“儿子”忽然变成“女儿”,不是所有人都能立刻欣然接受的。可能他只是在气头上,等过些时日就好了。他们毕竟是骨肉至亲。
    夜还很长,许长安没再睡着,只静静地躺着。不知不觉竟挨到了天亮。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房间,桌上的油灯早就灭了。
    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宋妈妈和青黛的身影一前一后出现在了门口。
    “可怜的少爷啊,你还好吧?伤的重不重?大夫怎么说啊?”还没到床前,宋妈妈就先红了眼眶,想上前查看其伤势,又怕不小心伤到她。
    “我没事。”许长安不想让她们担心,笑了笑,温言宽慰,“看着严重,但没刺中要害。”
    青黛明显不信,小声嘀咕:“还说没事,我都看到了,流了好多血呢。”
    她在“少爷”身边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她昏迷不醒、衣襟上沾满鲜血。
    “确实流血了。可我自己就是学医的,有没有事,我还不清楚么?”许长安笑着转了话题,“倒是你们,我爹没为难你们吧?”
    宋妈妈摇了摇头:“没有。当时情况乱糟糟的,老爷让人把我们关进柴房,说是得了空亲自审问。兴许是他事情多,就把这事儿忘了。关到今儿早上,就放我们出来了。”
    ——至于她们两天水米未进,直到今天早晨才吃上一顿饱饭的事,就没必要告诉少爷了。
    许长安见她们虽容色憔悴,精神倒还不错,身上的衣衫也都干净整洁,不像是受了折磨的样子。她点一点头,不再细问,由青黛帮着洁面漱口。
    因为身上有伤的缘故,厨房准备的早餐格外清淡。许长安动作不便,在青黛的帮助下,用了半碗粥就吃不下了。
    宋妈妈一直在旁边看着,适时地递上帕子,忧心忡忡地问:“少爷,你以后可怎么办啊?”
    许长安擦拭了一下唇角,放下帕子:“什么怎么办?”
    “大家伙儿都知道了你是个姑娘,也知道你以前整天跟男人打交道。将来说亲……”
    对于宋妈妈的担忧,许长安莫名地不太喜欢。她长眉微蹙,不愿继续这个话题,淡淡地道:“先养伤吧,旁的事情以后再说。”
    她素来待下随和,但毕竟做了几年金药堂的少东家,脸上不做表情时,也颇有几分威严。
    宋妈妈瞧着她的神色,动了动唇,不再说话。
    青黛连连点头:“对,是得先把伤养好。”
    说来也是许长安运气好,一则匕首刺偏了少许。二则她为掩饰女子身份,在胸前遮挡了好几层。所以伤势虽然严重,万幸没有危及性命。三则她在药王庙受伤,当日在场之人皆是参与药王诞祭祀的杏林人士。止血及时,金药堂的金疮药又灵验。熬过最危险的那段时间后,余下的只需好生静养了。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许长安干脆卧床养伤。她每天按时用药,悉心调养,伤势逐渐好转。
    “改天”这个词,极其玄妙。自这天以后,许长安连续数日都不曾再见到父亲。她还是从青黛口中得知,他外出散心了。
    许长安正用汤匙缓缓搅动着面前的汤药,试图让其冷却的快一些。闻言,她下意识抬头:“外出散心?”
    青黛点头:“嗯,前院的丁香是这么说的,都出门好几天了。”
    许长安停下手里的动作。她垂下眼眸,长长的睫羽在脸上投覆下一片阴影:“好几天了啊……”
    居然连告诉她一声都不曾。
    大约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快,青黛小声道:“少,小姐不要担心。父母和子女之间哪有隔夜仇呢?老爷现在只怕还在气头上,等他回来就好了。”
    许长安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苦涩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她喝了一盏茶,又将一块蜜饯放入口中,甘甜很快取代了药味。她擦拭了一下唇角,缓缓说道:“但愿如此。”
    第3章 兄长 许家只她一个孩子,哪来的兄长……
    进入五月之后,天越发热了,院中的花木也更加的葱茏茂盛。
    许长安经过调养,伤势渐渐好转,开始下床走动。嫌房中憋闷,她干脆到院子里散步。
    青黛担心她的伤势,紧随其后。
    午后静悄悄的,蝉在树上高声叫着。那只三个月大的狸花猫团着身子卧在树下,白乎乎的肚皮向外翻着,发出阵阵鼾声。
    待她们走近,狸花猫懒洋洋地抬头瞧了一眼,继续呼呼大睡。
    许长安觉得有趣,便停下脚步细看。
    她自受伤以来,鲜少有这样轻松闲适的时刻。听着细小的呼噜声,整个人仿佛都放松下来,透着别样的轻快。
    青黛见小姐感兴趣,正要凑趣儿介绍。忽听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与之相伴的,还有说话的声音。
    “王嫂子,你好大的胆子啊。连给大少爷的东西,都敢以次充好。你不怕老爷责怪?”
    许家在湘城,虽不算十分富裕,可也是殷实人家,有几个店铺,在城外也有数十亩良田,家中蓄养了一二十个下人。
    一二十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青黛一听就知道这是王嫂子和秦婶。她待要出声询问所谓的“以次充好”到底是怎么回事,却被小姐用眼神制止了。
    许长安轻轻摆手,示意她莫出声。
    青黛听话,暗暗点一点头。
    主仆二人都没有立刻现身,而是继续站在树后,任由郁郁葱葱的花木将身形遮挡的严严实实。
    “还大少爷呢!她算哪门子的大少爷啊?你真以为老爷会替她做主?”王嫂子显然没想到花木后面有人,“你一点儿都没听说吗?”
    “听说什么?”秦婶不解。
    王嫂子撇了撇嘴:“她不是大少爷,是个女的。”
    “啊,你说这个啊,这谁不知道?”秦婶停顿了一下,“外面都传开了。说大小姐生下来身子骨不好,算命的说须得当成是男子来教养才能养大成人。所以才一直隐瞒身份……”
    青黛暗自琢磨,心想,外面人这么传也行,用算命的做借口,听起来也算合情合理。
    然而下一瞬,她就听到王嫂子笑了一声,异常笃定:“这你也信?都是骗人的。你也不想想,要真是因为算命先生的话,老爷会这么生气?”
    秦婶不太相信:“骗人的?这话怎么说?”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先头太太善妒,不想让老爷纳妾,明明生了个女儿,偏说是儿子,连老爷都被瞒得死死的。你说,你要是老爷,被骗了十几年,连个儿子都没有,你气不气?没打她都算宽宏大量了,还会让她继续在家里摆少爷的谱儿……”
    听王嫂子越说越不像话,青黛心内焦急,打算出言喝止。她下意识看向身旁的小姐,只见其定定站着,白净的脸庞上一丁点表情都没有。
    外面的对话还在继续。
    秦婶压低声音:“王嫂子不要乱说。”
    “这可不是乱说,我家那口子整天跟着老爷,他听得真真的。要不是她还在养伤,老爷早就一副嫁妆把她打发出去了。你以为老爷为什么急急忙忙出门,连端午都不在家里过?还不是因为不想看见她?但凡有一丁点在意,为人父母的,谁会撇下快死了的孩子,自己出门散心?”
    这话戳中了许长安心里的痛处,她眸光轻闪,眼神晦暗不明。
    青黛飞快地瞧了一眼小姐,甚是懊悔。她该早些站出来打断的,再听下去,不知对方还要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她不再迟疑,快步从花木后闪出来,低喝一声:“住口!胡说八道什么?谁允许你们乱嚼舌根的!”
    她突然出声,正交谈的两人吓了一跳。在认出是“大少爷”房里的青黛后,王嫂子脸上的慌乱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明晃晃的轻视:“我当是谁,原来是大少爷房里的红人。”
    “大少爷”三个字念得极重,讽刺意味不言而喻。
    青黛胀红了脸,她跟这个王嫂子有些不对付。昔日小姐还是“大少爷”时,王嫂子曾想把女儿送到少爷房里,特意来找她说情。她想到小姐身份特殊,用不着太多人。因此,也没回禀小姐,她直接寻了个理由就给拒绝了。
    那时王嫂子除了遗憾,也没说什么,见了她依旧亲热客气。近来小姐身份一变,对方俨然换了一副嘴脸,一见她就阴阳怪气,今日竟然还在背后编排起小姐了。
    秦婶看着不对,忙使眼色做手势,用伸手拉了拉王嫂子的衣袖:“别说了。”
    王嫂子挣开她的手:“你怕她干什么?还当她是副小姐呢?别说是她,就算是她主子站在我面前……”
    “你——”青黛又气又委屈。
    “我站在你面前,你待如何?”许长安略显清冷的声音蓦的响起。
    青黛心里一喜,只见小姐自树后缓步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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