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
“阿娘这个人虽然重情义,但爱情对她而言却并不是最重要的。”殷念道,“她想要自由,只把情义看得很重。只要一个人对她好,即便没有男女之情,她也会为他赴汤蹈火的。阿爹,对于阿娘而言,活得像个人,活得像她自己才是她最想要的。”当初段云笙是抱着必死之心去的坠仙崖的,给殷念的香囊中留下了一缕残影,这个影子一直伴随着殷念的成长,会在她孤独的时候给她说故事,会教她做人的道理……
所以即便这些年段云笙并不愿意见殷念,殷念却还是长成了一个极富责任感和爱心的姑娘。这几年殷九玄一直围着段云笙的事忙,妖界的事务大多都是她在处理,由浮梦和黎闻帮着辅助,加上又有殷九玄的威严罩着,妖界倒是比殷九玄随心所欲的统治时要安定得多。
“自由,可她要的自由,是一条死路啊。”殷九玄道。
“嗯……”殷念垂眼思忖片刻,问道,“阿爹,这世上可有什么法子,能让阿娘她如愿的像是一个平常人一般再活一世的?”
“再活一世?”
“是啊,忘记这些不愉快的事,让阿娘自己选,想要如何活一辈子。”殷念说道,“死劫既成便难以挽回,但至少我们还能在那之前让她真正快乐活上一次,不是吗?阿爹。”
殷九玄沉默了,许久之后他才摆了摆手让殷念退下。
殷念走后,他静默地坐在以前段云笙常坐着发呆的窗下,望着外面的天空。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她为何会用那般出神而空洞的眼神望着外面的天空了,当一个人对一切现状都感到无力时,也只能如此了。
“真正的快乐……”他喃喃着,眼前的天空中浮现出段云笙少女时的样子,巧笑颜兮巧目盼兮,年轻的脸上都是对未来的憧憬和期待……
-
日子很快就到了四月初一,段云笙早早地候在厅堂之中。了尘进屋后,她看向他所问的第一句话便是:“是你吗?”
佛子对她点头,上前握住她的手,感到她身体比之前更为虚弱了,而且还被魔气所扰。可看着她面上的笑容,佛子便明白了,她强撑着到这一日,便是想要见他最后一面。
如今的他已经没有能力也没有办法救她,他能做的就是好好陪着她度过这一日。
“今天段姑娘想去哪儿?”他笑着问她,眼眶却有些红。
段云笙虚弱地绽出一个笑颜道:“从前,我还未出阁的时候,便想过若是将来嫁了人,或许也能在三四月间,与夫婿在烟雨中的江南共坐一方小舟,看看那花红柳绿,烟雨朦胧的江南景色。只可惜……”
“那今日段姑娘可有兴致与小僧一道共游江南?”
佛子微笑着向她伸出手,段云笙也忍不住噗呲笑了笑,将手搭在了他的手掌之上。
佛子驾云将她带到了江南杨城,杨城自古繁华,白水青城,翠柳红花,满城都散着茶酒花香,飘着琴韵曲声,连穿过城中的河水也是细细瘦瘦弯弯袅袅,透着江南的旖旎婉约。
昙音虽是佛子,却人情通达。不消片刻便用身上如意袋中千叶寺的药物换来了雇佣画舟的银两。
这画舟从外头看是一只小小的红漆画舫,内中确实五脏俱全。圆形的镂空花鸟园窗下的小榻上放着一张小几,两头有锦垫,几上有清茶棋子,船舱壁上还挂着花鸟画与一把琵琶。
昙音将段云笙抱到榻上,笑着问她:“段姑娘可满意?”
第45章 一生结束
段云笙笑了, 打趣似地用双手环住了他的后颈,仰面攀上去用鼻尖轻轻触了触他的鼻尖,柔柔地看着他的双眼, 一直到他红了脸,她才放开,轻轻道了句:“我很满意。”
昙音用温和的神情望着她带着狡黠笑意的面庞,探过身去拥抱住了她。段云笙便调整了一下姿势, 靠在他肩上,一抬眼便看进佛子正用那双晶亮的眼看她,让她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一摸他的眉眼。可当她抬手看到自己指尖上殷红的魔纹时, 却还是不由地握了拳,将手收了回去。
可昙音却在这时握住了她细白的手,环着她用双手慢慢地将她握拳的手掌展开,然后托起轻轻地在她的指尖上温柔地印了一吻。
“真的很美。”昙音声音轻轻的,语气却诚恳万分,“我从不知原来只要人美,连长起来的魔纹都是美地。”
段云笙笑了笑道:“你啊,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一套了……”
“云笙。”
“嗯?”这还是段云笙头一次听到昙音叫她的名字, 不由仰头看着他问道, “怎么了?”
昙音红着脸抿了一下唇:“没什么,就是想叫一下。”
“那我该叫你什么,阿音吗?”段云笙调笑道。
不料昙音却回答道:“我在未剃度前, 家中姓谢,字希知,不过家中父母姐姐都叫我阿钰。”
“阿钰。”段云笙道,“我闺名叫做阿皎,皎皎如月的皎, 只可惜……”
昙音想起以前殷九玄总是这样叫她,知道她是想到了那些往事,便安慰道:“名字并不会因为被谁叫过而改变什么,伯父伯母确实有个皎皎如月的好女儿。”
段云笙见他说的正经,故意取笑道:“伯父伯母?啊,你这大和尚佛心不定,是想还俗吗?”
昙音却道:“是啊,段姑娘乱我修行,可要负责啊。”
段云笙被他逗笑:“那和尚想让我怎么负责?”
“一会儿就知道了。”
……
画舟沿着河慢慢驶出城外,在郊外的一处停了下来。昙音扶着段云笙下船,抱着她走了一路,才到了山顶的一处平坦之处。
山顶上立着一块帮着红绳的石头,昙音放下段云笙,对她说道:“我听杨城的百姓说这是一块姻缘石。”
段云笙明白了他的意思,抬起衣袖擦了擦他额头上的汗水:“即便如此,又何必抱着我走上来,驾云上来不是更省力些。”
“我不累”昙音笑了笑,替她拨开被山风吹散的额发,“这样的事,要亲力亲为才显得有诚意。”
“来。”昙音牵着她的手,走到石头前跪下,看着段云笙道,“我不求来生,也不管过去,只问眼前此刻眼前的段姑娘,你可愿意嫁与我这个和尚为妻?”
段云笙被他的话说的哭笑不得,眼中却微微泛红,嗯声点了一下头。
二人跪拜天地之后,相拥着在山顶上坐了很久。
今日过后,昙音的记忆便会在了尘身上彻底消失,而这一世之后,也再无段云笙此人。
可能她依旧庆幸,在那一切发生之前,他们能再次相遇。
日落之后,二人回到了画舟之上,夜间的杨城是极热闹旖旎的,他们相拥在两岸的丝竹歌舞之中,随着河水一起荡漾,直至快到凌晨,昙音才将段云笙送回了柳城的小院中。
“我……要走了。”昙音道。
段云笙没有说话,只是含着泪强行让自己绽出笑容,点了点头。
这样的结局是早已注定的,她不想让悲伤成为二人最后一刻回忆。
“我爱你,从无后悔。”在最后一刻,佛子这样说道。
“我也是……”段云笙看着眼前失去意识慢慢倒下的佛子,眼中的泪水终于是落了下来。
-
翌日,了尘醒来之后,便到了正房与段云笙道别:“不知为何,小僧现在心中似乎并不再有寻人的执着了,或许是小僧回寺修行的时候了。”
“那真是恭喜小师父了。”段云笙如常笑着,指了指桌上的包袱道,“里头有些干粮小菜,就当是我为小师父送行吧。”
了尘合手道了一声多谢,但又愣了一下,将段云笙还给他的舍利子又拿出来交给了她道:“此物小僧还是希望檀越能够收下,不管这究竟是否是小僧前世之物,既然他送给了檀越,便该是檀越的,檀越就当留个念想。况且小僧到此之后多蒙檀越照顾,也无以为报,檀越如今的情况小僧又帮不上忙,这舍利子至少可以帮檀越减轻一些痛苦。”
“不必了。”段云笙道,“我有金莲子,服下后足以暂时应对体内魔气了。如今我这个样子,舍利子放在我身边,若是被什么妖物盯上,反而会招来麻烦。而且要说念想之物,我已经有了。”
段云笙展开手掌,指尖轻点,掌心中的图案便化为了一面团扇。
“团扇?”
“是啊。”段云笙问道,“好看吗?”
了尘也不知为何,突然便想笑,点了点头道:“好看。”
“那小僧就告辞了。”
“慢走,不送了。”段云笙看着他走出去,在他快要迈过门槛时,却又忍不住叫了他一声,“佛子。”
了尘疑惑地回头,段云笙望了他与佛子极像的眉眼一眼,垂下含泪的眼摇头道:“没事。”
了尘走后,段云笙才冷冰冰地对空无一人的屋中说道:“出来吧。”
她话音刚落,虚空中便出现了两个人影。她的目光略过殷九玄,看向他身边的少女,冰冷的眼神有一丝动摇:“阿念。”
“阿娘。”殷念主动走上前去。
段云笙略略侧开眼眸,不去看她那张与自己和佛子都极为相似的脸庞,只是转过身走向内室,但语气却明显比平日里单独面对殷九玄时柔和了很多:“今日有什么事吗?”
即便殷念的出世并非是她的意愿,这些年来她也一直避免与殷念培养感情生成羁绊,但她却从来不会在殷念面前与殷九玄争吵。
“坐吧。”她指了指房间中的小圆桌,又给二人拿了壶茶水,便顾自在藤椅上躺下了。
殷念看了一眼段云笙的脸色,又看了看身边的阿爹,忙上前给二人一人倒了一杯茶水,先给了殷九玄一杯,然后又亲自把另一杯送到了段云笙的手上:“阿娘,今天我和阿爹来,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和阿娘商量。”
段云笙望着殷念乖巧的模样,不忍心叫她为难尴尬,便缓和了一下面色,对殷九玄道:“什么事,你说吧。”
殷念闻言,立刻过去将殷九玄拉到段云笙的身边,又拖了一个圆凳让他坐下:“阿爹,你好好和阿娘说。”
殷九玄望着眼前人的苍白而虚弱的面庞,抿了一下嘴角。他知道这番话,一旦说出了口,后果便是永远失去她。
“阿爹。”殷念见他一直不说话,小声地提醒了一下。
殷九玄看了殷念一眼,叹了口气道:“阿皎,我和小念商量过了,决定……”
他停顿了一下,直到殷念着急地扯了一下他的衣角他才继续说道:“我决定尊重你的选择,以后不会再干涉你的生活,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段云笙问道。
殷九玄闭上双目,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手掌中化出一根一指长的散发着莹白微光的肋骨。
“这是……”段云笙蹙了蹙眉,感到这根肋骨与之前的创世神的遗骨十分相似,可又有微妙的不同,想到殷九玄的身世,便问道,“这是你的肋骨?”
“是。”殷九玄承认,“它可以保你三十年寿元,你的身体无法承受更强的力量,这已是极限,唯一的条件就是你不能拒绝这个。”
段云笙看着肋骨上的微光,没有立刻答应,她很清楚殷九玄虽是上古神明,却早已自堕为妖,眼前的肋骨神力精纯,不知又耗去了他多少修为才能炼化至此。
“阿娘。”殷念以为段云笙是不肯接受,便说道,“你放心,阿爹和我只是想让阿娘你能够忘记从前的一切,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并没有别的意思。”
“忘记从前的一切,过一辈子?”段云笙低头看了一眼手心中的团扇图案……
-
秋大娘进屋时,段云笙正在堂屋的竹椅上午歇。外头秋蝉叫闹,秋大娘也不客气,将手上的一刀肉往桌子上一放,就给自个儿倒了杯水先喝了一口。
段云笙见了起身过去问道:“秋大娘今天怎么过来了?”
秋大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一边甩着衣袖扇风一边指了指桌上的肉道:“这是张屠户叫我顺捎带来的,说是谢谢你前几日给他娘开的方子,这几天张大娘可好多了。”
“好了就好。”段云笙笑了笑,拉了长凳过来道,“您先坐。”
秋大娘坐下,隔着竹屏风往里屋瞧了瞧问道:“小念呢?”
“前两天我给送学堂去了,现下还没放课呢。”段云笙答。
“哎呦喂,也就是你舍得,换了别家谁家舍得给姑娘家念书啊。”秋大娘把身子往她身边挨了挨,说道,“一年的束脩得花不少钱吧,你这一个人守着寡,虽说医术好,但平日里街坊邻居有个头痛脑热的,你又是白给人瞧病又是送药的,给那些大户看病赚的银子也贴进去不少了吧。你说你,这得过的多辛苦啊。”
“没那么辛苦,平日里有乡亲们帮衬着,总是给我家送吃的,您看,你这不又给带肉来了么?”段云笙笑笑把桌上的干果往秋大娘面前推了推道,“也亏得大娘您人面广,又照顾我,总是把我介绍大户家的奶奶太太们看病,这回我家阿念能上学,也是大娘您之前带我去给夫子家的小孙子看好了病的缘故,我还没谢谢您呢。”
“这话说的。”秋大娘笑眯眯地摆了摆手,面上却很是受用,“不过大娘说句真心话,你来咱们村也有四五年了吧。你刚来的时候给你介绍人,你说心里还念着你死去的丈夫,可现在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念都快十岁了吧,你也该找个人好好照顾你了。我呢,也不和你卖关子,咱们县里的李捕头,你是见过的,年轻能干,长得又俊,上个月还帮着来京里来查案的官爷破了大案,前途好着呢,多少乡绅都愿意把闺女嫁给他,可人家就看上你了,就问你愿不愿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