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处处皆意外
上辈子,在崔织晚死后第十年的冬天,太子被废。隔年暮春,昭文帝驾崩,皇叁子即位。这一连串事情发生得极快,不过几月时间,皇宫便换了新主人。皇叁子燕隋的生母只是一介宫人,身份低微,不甚受宠,可偏偏是这样一个不被人看好的皇子,却最终铲除了所有障碍,夺得帝位。
新帝登基后,一改朝堂以往的颓靡气象,做了许多雷厉风行的大事,有些利国,有些利民,只有一桩似乎与之无关——那就是,重查当年的崔家贪墨案。
翻案的事情落在了一个叫梁追的官员头上,他是新帝的宠臣,也是本朝以来最年轻的阁臣。
宫变之后,大批官员被贬,阉党、冯党、太子党、清流党,无一幸免,偏偏梁追成了其中大受升擢之人。崔织晚没机会得见他,也没机会打探太多八卦,只是听闻,这人在官场和民间的风评极差。
有人说,他生性阴狠。因为自己出身卑贱,当年殿试只得了一甲,便见不得旁人强过他。任科举主考时,他弄权舞弊,发榜后甚至被群情激愤的举子们砸了府门牌匾,躲在家中半月不敢外出。
有人说,他贪恋权势。冯家鼎盛时,他处处谄媚客气,与之交好;冯家倒台后,他就立刻原形毕露,取代冯辙掌管吏部,随意差遣官员调动。先帝受宦官刘全蒙蔽,醉心修道,不问朝政,他却只一味讨好阉党,谋取私利。
有人说,他忘恩负义。明明恩师是清流党的领头人徐宪,他却在扳倒冯党后,暗中投靠叁皇子,导致清流人心大乱。徐宪遭冯党暗算,朝中官员上书死谏,梁追身为大理寺卿却独善其身。他的好友文渊阁大学士沉兴平受廷杖而死,他竟连丧礼吊唁都未去。
……
崔织晚活着的时候,也曾听冯辙提起这个名字,那时候梁追还只是个小小的翰林院修撰,却已经让眼高于顶的“小阁老”分出了叁分注意。
她躲在内室,听冯辙同下属说,同届的进士中,梁追的文章无人可比。只因为他是梁府庶子,且言辞过于犀利,才不得徐宪青眼。可他后来偏偏又择了徐宪为师,这样的人归于陈旧迂腐的清流党,恰如一柄利刃插入朝堂,叫人不得不防。
崔织晚后来忆起,也不由得啧舌。冯家就罢了,恐怕连徐宪都没想到,自己一手提拔的学生,不仅没在他落难时帮衬一把,反而踩着他的尸骨顺利入阁。
这才叫强中自有强中手,一浪拍死前一浪。
根据种种传言,崔织晚隐约猜得出,这是个极冷酷阴沉,心硬血冷之人。灭师灭友,无妻无子,她甚至怀疑这人只爱好在朝堂里搅弄风云,根本懒得管她们崔家的陈年旧事。
然而,让她意想不到的是,这位梁阁老似乎十分看重崔家贪墨的案子。或者说,他的手中早就握全了证据,皇帝方才下令几日,便查了个水落石出。这点让崔织晚很是感激,顺带连对他的印象都改观不少。
监斩那日是个艳阳天,崔织晚的魂魄虚弱至极,可她还是勉强去了。离得很远,看不清跪着的人,不过也已经不重要了。其实那都是些漏网之鱼,真正的罪魁祸首早就死了。
斩首的场面她看了叁回,崔家一次,严家一次,眼前又是一次。满目血色已经见怪不怪了,可隔着茫茫人海,她却注意到了一个男子的背影。
绯色官服,头戴乌纱,高大挺拔,在众多护卫的簇拥下,他踏过叁十七人的鲜血上了轿子,脚步未停。
见他离去,周遭的人议论纷纷:“梁阁老亲自监斩,真是少见。听闻他少时流落他乡,曾在吴州崔家的书院读过几年书,秋闱落榜后才回到京城认祖归宗,看来这是在报恩啊!”
“报什么恩?他那样的人……恐怕过不了几年就当上首辅了,位高权重,权势倾天,谁还记得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听着听着,崔织晚却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在许多许多年前,她似乎给一个流浪的少年施过粥,他的眸子黑亮,还说了许多不讨喜的话。
后来第二次见面,他在路边给人抄书,她临时起意,介绍他去了崔家书院。
再然后,她便没再见过他,或者说,再没想起过这号人。
梁追的模样她早就记不得了,崔织晚飘在半空,望着那顶渐行渐远的官轿,突然觉得自己也没想象中那么倒霉。梁追是个庶出,少年时吃了不少苦,幸亏惊才绝艳才得出人头地。他能考上进士,靠的根本不是崔家,可他却始终记着这份恩情,实在难得。
崔织晚不算是个大善人,更干过不少蠢事,终究却因为少时的无心之举让全家得以昭雪。
原来人生就是这样,处处皆意外。
……
夜半时分,崔织晚躺在床上,回忆完这一切,突然有种扇自己几个耳刮子的冲动。
原先她施舍给梁追的那一点点恩情,早就不值一提了,反而是梁追,十数年来铭记在心,这得怎样的坚忍才能做到?
真是至情至性,有恩有义啊!
崔织晚越想越觉得自己做错了。她不该对梁追那般态度,虽说见面磕个头感谢倒不必,至少也得表现得毕恭毕敬些吧。好人一生平安,起码在吴州期间,她必须得护着梁追平安。
况且,他可是未来的首辅,仅仅是扳倒冯家这一项就足够让崔织晚心动了。如果她趁现在抱大腿,和梁追打好关系,崔家是不是可以多一条生路呢?
靠她一个人的力量,未必能帮全家人躲开上辈子的厄运,可若再加上一个梁追……
她甚至觉得自己能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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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猪,猪猪,猪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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