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每到深秋,薛盈都会制作橘子酱,待到第二年夏天取出做熟水。那时母亲已经去世,爹爹为了补贴家用,即便酷暑时节,也会天天去坊间摆摊买字画。薛盈心疼爹爹,坚持每天给他送去熟水解暑。那时家道中落,薛家夏天用不起冰,薛盈便将熟水装进瓦罐里,吊入家中的一口深井中,第二天午后取出来给爹爹送去。熟水清甜适口,还带着深井的丝丝凉意,爹爹摆了一上午的摊子,已是汗湿重衣,一杯熟水喝下去,脸上也慢慢有了笑意。
那是儿时记忆中难得的一抹亮色,十多年光阴荏苒而过,她却始终忘不了那一碗熟水的味道。
只是李嘉的话把薛盈彻底从回忆中拉出来:“薛娘子,大哥也爱吃夹子,你给他也做一盘送去吧。”
薛盈心下一颤,抬眼看向王娘子。谁知王娘子比她反应更快,忙道:“我忽然想起,昨日采买的鲈鱼应该到了,我去二门接一下货。”言罢居然转身走了。
李嘉的目光转而看定她,薛盈心里把王娘子埋怨了无数遍,只好自己亲自出马送餐了。
很意外的,李维并没有在房中,寻问郑良,他告诉薛盈李维最近事情冗繁,想是去书房写查阅公文去了。
薛盈只好提着食盒再去书房,然而那里也没有人,索性好奇地四处张望。很显然,李维是热爱藏书的人,书案后的柜子里堆满了书,有屡经校定的正经正史,有前代名人的诗集,另有许多唐朝旧画,她正要抽出一卷观赏,忽然发现一侧的角落里有一本薄薄的册子,不由好奇拿来观看。
那是一本手抄的诗集,上边的字迹与李维的很相似,却稍有些稚嫩,很显然是他少年时写的。
开篇第一首诗《咏华山》:“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旁边还有小注:时年八岁。
薛盈不由撇撇嘴,八岁能写出这样的诗,也的确难得。只是他口气太大,这自我感觉也太良好了。还有这旁边的自注,是等着众人称赞他是神童吗?
薛盈摇摇头继续往下翻,又看到一首五言绝句:“长门秋夜雨,窗外滴寒声。悔不先辞辇,应无别恨生。”旁边照样有小注:时年十二岁。
咦,第一首诗还是霸气十足,这一首怎么突然变阴柔了。然而也并没有多惊艳。也是,当时李维毕竟是半大不大的孩子,懂得什么爱恨离愁。想到这里,薛盈的嘴角忍不住翘起来。
正当薛盈在这里想入非非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咳,她吓得猛一转头,李维正在身后皱眉看向她:“你来这里做什么?”
薛盈连忙把食盒放到书案上,解释道:“小娘子说阿郎还未用午饭,让婢子送些莲藕夹子,您房中无人,我便找到书房来了。”
李维沉默片刻,忽问道:“你认得字?”
“儿时得爹爹指点,胡乱读过几年书,登不得大雅之堂。”
“哦。”李维扫了一眼她手中的书,随口问道:“你觉得这里面的诗写得如何?”
薛盈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开始拍马屁:“婢子实在没料到,阿郎年纪轻轻就能下笔成文,真乃囊锥露颖、惊才绝艳,便是比柳亭林也不遑多让了。”
薛盈觉得自己说了这一车好话,李维总该满意了,谁知他嗤笑道:“你把我与柳亭林相比?他做的词也只有你们这些小娘子喜欢罢了,秾丽密隐,有花间之风,少刚健之气,我是一贯瞧不上的。”
连柳亭林都瞧不上,可见这人是自负极了。薛盈心中陡然生出一股不平之气,压了几次压不下去,索性提高了声音道:“阿郎这话不妥,柳亭林的词也不光尽是吟风弄月、秾丽密隐之作。”
“哦?”李维此时倒有了几分兴趣,淡淡问:“何以见得?”
“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这是柳亭林中年被贬泸州后所做,境界高远雄浑,词意苍茫辽阔,即使放在唐诗中也毫不逊色。阿郎固然少年成名,有七步之才,可是也不能看轻了天下士人。”
薛盈话刚一出口,扫了一眼李维面瘫一样的脸色,忽然心中一紧,暗悔这一次还是没忍住口无遮拦,忙又道:“婢子不懂诗词瞎说的,阿郎千万别见怪。还要去准备晚饭,阿郎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婢子就先走了。”说完竟匆匆离去了。
望着落荒而逃的薛盈,李维忽然有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有些愤愤地想:不过妇人之见罢了,那柳亭林顶多算是……偶有佳作吧。
偏偏此时肚子又饿了,忍了又忍终是打开了案上的食盒。
一阵阵香气从盒子中跑出来,居然是自己从小爱吃的莲藕夹子,那就……稍微吃一点好了。
李维用筷子夹起一片夹子斯文地咬了一口,酥脆鲜香,却一点也不干涩,他感受到嫩嫩的莲藕在口中裂开,配上充满弹性和汁水的馅料,再加上又香又麻的面衣,真是无上美味。转眼间一个夹子便吃完了。
怎么还是饿,李维又犹豫了片刻,那就……再吃一片好了。
很快的,盘中的夹子就少了一半。
等到郑良来收拾食盒的时候,再一次被眼前一幕惊呆了,李维居然边看书,边把莲藕夹子全吃完了。他不由感叹:阿郎最近于饮食简直越来越不节制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李维:谁心里还没住着个骄傲的小公主了?
第13章
每月月初,是李府太夫人雷打不动吃斋的日子,除了不能吃荤腥食物外,还禁吃葱、蒜、韭、薤、兴渠等五辛。少了这些材料,菜做起来难免没有味道,是以太夫人近几日胃口十分挑剔。
这天薛盈正在大厨房准备晚餐,太夫人房内的婢女春兰前来传话:“薛娘子,太夫人让我告诉你,天气热没胃口,晚饭想来几样酸辣的菜,千万别放香油弄腻了。”
薛盈忙答应了,春兰走后,陈娘子皱眉叹道:“若不放香油,素菜难免会没有味道,我们晚饭做什么呢?”
薛盈沉吟片刻眼睛一亮道:“无妨。就做假煎肉和辣莴笋好了。”
薛盈取出刚刚从集市上买的嫩瓠子,洗净去瓤、皮切成滚刀块。将面筋泡发切丝,用盐和红曲拌匀。起锅放入菜籽油,将嫩瓠子和面筋下锅煎熟盛出。
接下来加入用松簟、竹菌熬制的素高汤,大火烧沸后,将瓠子、面筋、盐和少许甜酒下锅焖煮,待到汤汁收干后洒入少许胡椒粉和醋起锅装盘,假煎肉便做好了。
陈娘子笑道:“坊间假煎肉用猪油煎面筋,高汤也是猪骨熬制的,薛娘子改成全素,倒也独具特色。”
薛盈笑道:“太夫人吃斋不能用荤油,况且用猪油煎面筋也太腻了些。”
接下来陈娘子动手做辣莴笋。这道菜操作很简单,将莴笋削去老皮,切成细丝下沸水略焯,捞起后加入少许醋、盐和芥菜子做成的芥辣汁便成了。
陈娘子正要把这道菜放入食盒,薛盈忽然制止道:“等一等。”
她迅速起锅加入少量菜籽油烧热,加入适量的川椒粒。待油锅冒烟时,将沸油浇到莴笋丝上,川椒特有的香气立刻在空气中萦绕开来,薛盈笑道:“这样便更好了。”
这时王娘子也来了,兴冲冲对薛盈道:“薛娘子,你让我找的新鲜芡实,我从坊间买回来了。”
薛盈大喜,细细查验那些芡实,个个莹白透亮,随手拿起一只轻轻一咬,一股清甜的汁水在口中爆开,不由赞道:“这回的芡实很好,我们做桂花芡实糖水吧。”
陈娘子疑惑问道:“我只知道用芡实粉做糕饼,这芡实糖水是什么味道呀?”
薛盈笑着解释:“这是苏杭一带特有的甜点,我也是幼时去杭州探望叔祖时吃过。新鲜芡实在苏杭一带被称作鸡头米,每年7、8月是采摘的最好时机。此时的芡实只有六到八成熟,最甜也最水润,过了这个时候,芡实的风味就要大打折扣了。”
薛盈一边说话,手上也不停顿。芡实桂花糖水的做法很简单,新鲜芡实下清水沸煮,再加入适量的糖霜,临出锅时洒入少量干桂花即可。
李府今天来了一位客人,所以太夫人叫上李维、李嘉一道用晚饭。
此人即是江芷兰,太夫人的内侄女,李维的表妹。要说太夫人与娘家的关系也一般,只是最近几年李维春风得意,俨然已成为官场中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江家人遍走动频繁了些。
江芷兰今年十八岁,也到了成婚论嫁的年纪。太夫人的弟弟江启明见外甥李维人物才华在京城贵介子弟中是一等一的,便动了亲上加亲的心思,私下和姐姐提过几句,太夫人这几年一向发愁儿子终身大事,倒也乐见其成。
至于江芷兰本身,早就听说李维少年高才,端方自守,至今连一个房里人都没有,自然也是愿意的。于是太夫人时常将江娘子接到府中小住,有意无意试探儿子口风。见他还是那副淡淡的无可不可的样子,不仅有些着急,打算找个时机好好敲打一下。
薛盈做的几样小菜刚一摆上食案,太夫人便眼前一亮。假煎肉颜色酱红,辣莴笋晶莹青碧,桂花芡实糖水莹白透亮,凑在一起十分养眼诱人食欲。
太夫人指着中间一片酱红颜色的菜问:“那是假煎肉吗?这颜色倒是讨喜。
江芷兰见李维侍母至孝,自然千方百计讨太夫人欢心,忙将那盘菜移至她跟前,笑回到:“正是,姑母尝尝看?”
太夫人夹了一块瓠子品尝,那瓠子爽脆清甜,还带着一丝酸味和辛辣,十分适口。她紧接着夹起一块面筋,入口油润甘腴,因吸满了高汤,隐约还透出菌菇特有的清香,不由赞道:“这道假煎肉做得好,有肉的味道,却一点也不腻口。”
李嘉对那道桂花芡实糖水十分感兴趣,忙舀了一勺芡实品尝,新鲜芡实质地娇柔,吹弹可破,一口咬下,软糯的溏心河粉嫩的清甜在舌尖荡漾,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桂花香,简直让人欲罢不能。不由也赞道:“原来新鲜芡实这么好吃,薛娘子真是长了一双巧手。”
江芷兰好奇问道:“薛娘子是贵府新请的厨娘吗?”
李嘉笑道:“正是,薛娘子是个伶俐人,娘娘和我都很喜欢吃她做的饭呢。”
江芷兰听李嘉这么说,也舀了一勺芡实糖水品尝。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美味,尽管她一向以淑女自居,饮食言谈皆遵循法度,此时也忍不住多尝了几口。
江芷兰一面吃饭,一面也暗暗观察李维,他似是对身旁那盘辣莴笋很感兴趣,不一会功夫就吃了许多,不由笑问:“表哥喜欢吃莴笋?我家中庄户新献了一批莴笋,回头我让表哥送过来。”
李维淡淡道:“不必劳烦,我于饮食并无特殊偏好,只是这盘菜离我近些,所以多用了些罢了。”
食不言寝不语,作为大家闺秀,江芷兰忽觉得自己今天有些多,便也沉默下来。
只是太夫人看着儿子那副面瘫脸,着实有些哭笑不得,以前没觉得,现在越来越发现她这个儿子,实在有些不解风情。寂然饭毕,太夫人笑对江芷兰道:“你既然来了,也别急着走。我这一天天也是无聊,三姐儿也是爱热闹的,就在府上多住两天陪我们吧。”
江芷兰忙答应下来,太夫人看了看心不在焉的儿子,笑了笑道:“平日里你总是忙得不见人影,今日好容易得了空,阿兰说要练字想要找你借字帖,你陪她去书房找一找吧。”
母亲既然开口,李维自然不便推辞,领着江芷兰到书房,寻了一本鲁郡太守张府君清颂碑帖算是交差。谁知江娘子说怕黑,要他送自己回房。
走出书房,江芷兰见李维身着玉色丝袍,紧束宽带,庭院的华灯化作细细的金粉,洒落在他挺拔的身躯上,越发显得风姿俊朗、面如冠玉、目如郎星。不由暗暗红了脸,低声道:“表哥,今晚的月色真好。”
李维却另有心事。自从免役法被废除后,朝廷又恢复了衙前之役。祥符县有一乡户正轮上今年服役,负责押送福建的龙团茶入京,谁知路上遇到山洪,一车的茶叶全毁了。龙团茶价钱高昂,那乡户即使倾家荡产也赔不起,一急之下竟然投梁自尽。这一下乡户的亲戚们看不下去了,纠集了上百口人来县衙闹事,祥符县令又是个庸才,这个烂摊子,他不得不去收拾。
此时李维当然没有赏月的心情,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回应。
江芷兰也习惯了李维这副面瘫的样子,继续问道:“表哥一向多才,所做小令就是先帝也常常称赞的,最近可写了什么新词,说出来也指点妾身一二。”
李维觉得这位表妹今天的话有些多,沉声道:“谬奖了。最近事务冗繁,我实在没有吟诗作词的心情。”
二人就这么沉默下来,江芷兰有些不甘心,半响又道:“中元节马上就到了,潘楼附近的店铺印卖《尊胜目连经》,演目连救母杂剧,还在汴河放水灯,我打算约三娘同去,表哥若得空,也陪我们一起去逛逛好不好?”
李维皱起眉头:“我朝独尊儒教,这神鬼一说原属无稽,我是不过中元节的。何况市井嘈杂,天气又暑热,便不跟着你们去凑热闹了,你和三娘去就好。”
江芷兰这回彻底无话了。在她看来,自己拉着表哥出来步月,表哥向有七步之才,说不定会现场做词,自己再唱和一阙,才算是郎才女貌、情投意合的佳话。
谁想到他呆呆的不说,便是自己提起去潘楼看杂剧,也被他无情的拒绝了,这根本与自己想象的儿女情长大不相符嘛。
很快的,二人便走到江芷兰的居所,李维像是松了口气一般,急匆匆告辞了。
江芷兰望着表哥月下颀长的身影怅然若失,孤零零地在庭院内赚了一圈,也没了花前月下的心情。她有些实在摸不透这位表哥的性情,他好像对一切都淡淡的,世间那些赏心乐事,似乎都入不了他的眼。
不过江芷兰倒是不反感表哥这样,起码比那些轻浮浪荡的世家子弟要强许多,更何况他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前途实在不可限量。有一点江芷兰看得很清楚,李维侍母至孝,对胞妹也十分疼爱,自己只要把这两人哄好,自然能讨得他的欢心,以后便有的是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李维:花前月下?对不起我不会。。。。。。
第14章
江芷兰住在李府这几天,除了每日去太夫人那里晨昏定省外,便总是去找李嘉说话。
不过李嘉对舅舅一家人的观感实在不怎么样。当初爹爹宠爱一位姓林的妾侍,连带着对她所出的庶弟偏宠,对母亲一向不管不问,对自己和兄长亦没有舐犊之情。三舅作为母亲的嫡亲兄长,却无始终动于衷,即便偶尔走动,也是劝母亲勤修妇德,不骄不妒。那时外祖父和外祖母已经去世,母亲娘家也再无人为她出头,日子过得越发凄惶。这几年眼看大哥的官职越升越高,舅舅一家倒是走动得勤了,便是一向冷淡的舅母,也待她亲切了许多。她可不像母亲那样的好性儿,能够忘掉从前、以德报怨。
至于这位表姐,李嘉对她的观感同样不怎么样。像所有世家大族的娘子一样,江芷兰温柔贤淑,恭谨守礼,行动做派让人挑不出毛病来,可是李嘉总觉得她少了一点真性情。更何况,江芷兰上回送了大哥一个扇套,说是自己亲手做的。但她一看那绣工就知道,这肯定是表姐花大价钱请坊间有名的绣娘做的。表姐的女红她是知道的,水平和自己差不多,绝对绣不出那么精致华丽的纹样。
原本江芷兰爱慕大哥,李嘉也不反对,可是她在这种小事上也要耍手段,李嘉难免心里有些不舒服。
这日江芷兰笑问李嘉:“中元节那日潘楼一带演出杂剧,还会放水灯,我们一起去逛逛好不好?”
李嘉笑笑道:“可真是不巧,潘府的小娘子中元节生辰,我得去赴宴,要不我们下次再一起出去吧。”
江芷兰只得罢了。却见李嘉又拍了拍脑门道:“哎呀差点忘了,我还要去找薛娘子学做酿鱼呢,恕我不能奉陪了。”说完便匆匆转身离去。
月华等婢女也跟着去了,只剩下江芷兰一人坐在椅上发呆。她已经不止一次听太夫人和李嘉夸赞薛盈了。此时好奇心被彻底点燃,忍不住想去会会这位闻名不见面的年轻厨娘。
江芷兰去大厨房找薛盈的时候,她正在准备晚餐。
薛盈看到江芷兰的衣饰打扮,只略一愣便笑道:“是江娘子吧,不知有何指令?”
江芷兰笑道:“薛娘子客气了。总是听三娘夸赞你的厨艺,我也想来偷师一手,薛娘子今晚要做什么菜”
薛盈不知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笑笑道:“江娘子过奖,我这不过是些微末之技罢了,太夫人近日咳疾又重了,晚间睡眠不好,我打算做五味杏酪鹅和五香糕。”
“哦。”江芷兰随口道:“我隐约记得五味子是一味中药。”
“江娘子说的不错。五味子和杏酪有敛肺止咳、养阴化虚之效,五香糕可以调理脾胃,于太夫人最是对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