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逼宫(二)
弘昼坐在榻上,摇了摇头,道:不行,绝对不行。袁春望走到他面前,鞠了一躬,道:奴才言尽于此,请王爷珍重。然后走到门边,才戴回帽子,看着门,又说道:王爷,您是想当爱新觉罗家的巴图鲁,还是要做一条任人践踏的狗?袁春望从永珹府回来后,和皇后说,他和和亲王的意思都是直接逼迫皇帝放弃废后的想法,那拉氏大吃一惊,说他们这是要谋逆。
袁春望说,和亲王开始也这么说,但是自己和他说,皇帝从来都没信任过他,在皇帝心里,他就是大清朝第二个多尔衮,十分忌惮,和亲王深以为然。那拉氏看着他,袁春望道:娘娘,我说的不对么?这些年,您和和亲王还没看明白吗?您难道要将自己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如今富察家如日中天,傅恒更是军机之首,独揽朝纲,军机里,刘统勋,于敏中,阿里衮,全和他穿一条裤子,王爷孤掌难鸣,所以皇上才敢废后,这就是冲着您和和亲王啊!您怎能坐以待毙!还有他扶持的五阿哥,就算您不计较,您不为十二阿哥想想吗?他如今还未成年,全要靠您啊!还有辉发那拉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皇后娘娘!说着跪下叩头。
那拉氏便说自己再想想。弘昼给她写信,说要她去永珹府见面谈。她于是去见了弘昼,看着弘昼,眼里含泪,苦笑道:这些年来,我管理后宫,自问尽到了责任,皇上百般冷淡我们母子,宠信年轻的妃嫔,还要另行册立皇贵妃,实在毫无道理。弘昼看着她,感到很心痛,道:都这么多年了,你是怎么待他的?皇嫂,到了现在,你再不能对他抱有希望!弘历手段强硬,趁现在还没宣布立皇贵妃,就让弘昼帮你吧!我一切都准备好了。不然就来不及了!
那拉氏擦了眼泪,问道:你要怎么做?弘昼道:取而代之。那拉氏吃了一惊,道:你疯了?就当我没听见。说着便走。弘昼拉住她,道:我是疯了,但那也是被他逼疯的!那拉氏见他动情忘形,轻轻挣脱了他的手,叹了口气,问道:皇上说要立皇贵妃时,太后当时说什么?
弘昼道:我去见太后,不过是为了探弘历的口风。当时太后没说话,我不能在外久待,便进去了,看见太后十分高兴的样子。那拉氏哼了一声,点点头,道:她自然高兴。
那拉氏遂下了决心,三人计议,在皇帝万寿节那日,趁皇帝要搬去圆明园过寿,并照例和皇后单独吃一顿晚饭庆祝时逼迫皇帝。
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太后虽然一直很赞成魏湄来管宫务,却不赞成立皇贵妃。弘昼走后,她和皇帝说的是,因皇后还在,立皇贵妃等于架空皇后,文武百官会怎么想,世人又会怎么议论。刘嬷嬷心里明白,太后觉得令贵妃出身太低,又是汉女,这想法一直没变过,但太后说的皇后还在不能立皇贵妃的话别有用意。
那日皇帝从畅春园回宫后,便将事情告诉给容妃,还说太后不同意立魏湄为皇贵妃。容妃笑道:皇额娘不同意就算了。我知道您生气,但那天被和亲王打了,傅恒大人没什么事,李玉不是去问过,纳兰夫人说叶大夫都看过,他只是有点儿咳嗽,不过在家歇几天,您放心吧!和亲王是您的亲兄弟,您就听皇额娘的,原谅他好了。
皇帝怒道:亲兄弟,他当朕是他的亲兄弟吗?傅恒乃堂堂军机之首,居然在紫禁城里被亲王殴打?!朕的脸面往哪里搁啊!满朝文武要如何议论?我们都什么年纪了,简直成何体统!朕还要维护弘昼,罚傅恒的俸,嘿!弘昼!他可真是我们大清国一个特殊的人物啊!后来朕问他,他不领情,还狡辩,说自己没有结党!今儿还大老远儿地跑去皇额娘那里求庇护!朕都替他丢人!还说叫朕打死他!朕敢打他吗?!
容妃靠进他怀里,一边给他抚胸,一边说道:皇上息怒。就算和亲王有错,关皇后娘娘什么事,令贵妃这些年都没管事,您突然说要立她皇贵妃,皇额娘也是想有个过渡罢?要不,您就和以前一样,先让魏湄分担宫务?慢慢来嘛。皇帝阴沉着脸道:朕等得够久了!弘昼,他还有脸来朕面前让朕善待皇后和永璂。容妃不再言语,继续给他抚胸。
李玉恰好拿上茶来递给容妃,听见这几句话,惊得脸都白了。容妃看了他一眼,将茶碗捧到皇帝嘴边,皇帝就着她的手喝了,她便将茶碗拿回给李玉,一边笑道:纳兰夫人今儿叫人送了一幅画进来,说是傅恒大人为您寻到的《富春山居图》真迹,可见她没怪您。您不是心念好久了,沉壁叫李玉收去三希堂了,臣妾陪您过去瞧瞧?
在三希堂,皇帝看着图,啧啧称赞:真是好画!唐人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回头时既无风雨也无晴,归于自然平静,大虚中有大实。梁诗正、沈德潜等明知道朕于乾隆十年得的那幅是赝品,却不敢讲话,只有傅恒了。然而这黄公望隐于山林忘于江湖,其实非大隐也。大隐,乃隐于市,为这天下作一番事业,比如西汉的东方朔主父偃。
容妃微微一笑,看着桌上一个大玉虎镇纸,因年代久远,沁色斑驳,真如虎皮般艳丽漂亮,虎背健壮,尾部盘卷,略矮身,四足立于托板之上,血盆大口,尖牙锋利,双耳竖立,眼露锋芒之色,似在捕猎。这也是傅恒给皇帝寻来的金代古董,说是辽虎,就在那年皇帝密云刺虎之后,成为皇帝的案上之珍。那张剥下的虎皮如今悬挂在养心殿后殿起坐间的墙上。
正说着话,李玉端了两碗汤圆进来,容妃笑着捧了一碗给皇帝,对他道:纳兰夫人的两色汤圆,臣妾吩咐做的。皇帝高兴地接过,李玉见皇帝展开了眉头,吁了口气。
七月底,皇帝和后宫全部搬回圆明园。十三日,万寿节中午,在圆明园奉三无私殿大宴王公大臣,在席间皇帝亲点了弘昼,问他身体如何,并教他和自己同唱《风云会》里《访贤》一段戏,说自己的春秋大寿,正该兄弟二人同乐。《访贤》正是说宋太|祖夤夜冒雪到宰相赵普家中的故事,看见赵普家中桌案上有半部《论语》,于是唱道:“卿道是用《论语》治朝纲有方,呀!却原来半部山河在上。圣到如天不可量,可见那谈经临绛帐。”因这是皇帝最喜欢的戏之一,经常清唱,在座诸人自是纷纷朝贺皇帝和和亲王。
傍晚,皇帝只带着多罗李玉,三人来了镂月开云皇后居处栖云楼。晚膳吃到一半,袁春望进来,说是弘昼有急事求见,知道皇帝在皇后处,本不该来打扰,但因事情紧急,必须来回。皇帝于是叫进。
弘昼进来后,匆匆请安,然后说发现普福谋逆。皇帝和皇后都大吃一惊,叫他详细道来。弘昼于是将普福将所贪腐的两淮盐商两百万两白银埋在某处的事儿禀报了皇帝。皇帝沉吟不决,说之前在他家详细翻查过,没查到银子的下落,弘昼是如何得知的?弘昼便说自己府上食客多,消息广,自己将人证也带来了,皇帝可以问。
皇帝看着他,说好。于是李玉去叫了外面两个人进来,二人将事情禀报了皇帝。皇帝问道:你们说普福在私造枪械,此事可有证据?其中一个人是普福的下属,叫崇善,道:有,他最近给四阿哥进了一盒子枪,来历十分可疑。皇帝道:永珹要枪做什么?第二个人是履亲王府的侍卫,叫诺哈,他道:四阿哥课余多练习骑射,枪支子弹损耗很快,而武备院领枪和子弹有规定,总去会引起怀疑,所以四阿哥会收其他人进的枪弹。
皇帝问:那盒枪有何古怪?诺哈道:都是弃枪改造的。并说自己带了来,请皇帝允许自己去拿来给皇帝验看。皇帝于是准了。叫多罗和他一起去拿。拿来后,打开盒子,诺哈便拿出一支来给皇帝示看,说了几句,突然将枪对着皇帝,皇帝不觉大吃一惊。还没反应过来,弘昼和崇善也迅速从盒子里拿了一把枪出来对着多罗和李玉。皇帝明白了,怒道:你们想干什么?
弘昼道:皇兄,我们不想干什么,就是想您听几句劝。说着便叫站在皇后身边的袁春望。袁春望立刻躬身道:皇上,皇后娘娘还在,您为何要立皇贵妃?皇帝看着那拉氏,道:你要挟朕?那拉氏忙道:不,皇上,臣妾什么都不知道。弘昼,你还不将枪放下!弘昼大出意外,道:你……袁春望道:皇后娘娘,那您为何让珍儿送玉佩去给和亲王?
那拉氏大吃一惊,看着弘昼,弘昼不看她,只示意袁春望,袁春望便叫道:珍儿。珍儿走上来,去弘昼身边,从他朝服里解下玉佩,皇后看去,只见正是自己常别在扣子上的那枚,怒道:你们……珍儿道:娘娘,那日您叫我送玉佩去给和亲王,说好今日一起劝皇上回心转意的,您不记得了吗?那拉氏大怒,立刻扬手打了珍儿一个耳光,道:你这个贱婢,胡说八道些什么!定是你偷了我的东西来陷害我。珍儿跌倒在地。皇帝冷冷地瞧着这一切,道:皇后,你别做戏了。
那拉氏道:皇上,您误会臣妾了。立刻拍了拍手,从后面出来了几个太监,手里也端着枪,立刻对准了弘昼崇善诺哈和袁春望。弘昼和袁春望都惊怒莫名。皇帝忽见有此转折,松了口气,道:好,朕姑且相信你,你来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后立刻跪在皇帝面前道:弘昼说听见您说要立皇贵妃,臣妾不信,他和袁春望说要劝您,并要臣妾一起劝您。臣妾害怕他们伤害您,便假意答应,但一早准备好了,如果您真有危险,臣妾绝不让人伤害您,也绝不会放过他们俩。
弘昼如遭雷击,不置信地看着那拉氏。
皇帝笑起来,道:多罗。多罗立刻答应了,从衣服里取出一本册子来,递给皇帝。皇帝对弘昼道:弘昼,你要不要看看这是什么?弘昼问道:这是什么?皇帝淡淡地道:附逆名单。弘昼惊道:什么?
皇帝又笑起来:弘昼,你将普福一早孝敬的银子收在护国寺,傅恒早发现了。朕来替你说吧,乾隆十五年,你下江南查贪腐案,与普福开始来往,他有胆子贪污,却害怕,便将银子给了你,而他依然能从你那里得更大的好处。乾隆十九年,你入军机之前,被派去修缮护国寺,便将银子埋在寺里。两百万两啊!朕以前真是小瞧了你啊!怪不得你如此的有胆子来逼迫朕!是不是等你坐上了龙椅,他普福便成了第一功臣?这么多依附你的人都是你的功臣?这些人不全是你家的食客,现在在哪里朕也不知道,但是,九门提督蔡言霖早已暗中在他们的府邸看管了他们的家眷。哼,大清的和亲王!身体不好的和亲王!荒唐的和亲王!
诺哈崇善都吓得跌坐在地上。
皇后和袁春望都是才知道银子的事,皇后心里一片冰凉,但她低头,既不看弘昼,也不看皇帝。袁春望看着皇帝只是冷笑。弘昼看着多罗,多罗垂下头去,不看他。便在此时,从外面涌进许多一等侍卫,手里都端着枪。
袁春望忽然叫道:皇后娘娘,你陷害我和和亲王?你真的见死不救?皇后大怒,抬头说道:袁春望,你血口喷人,此事与本宫无关!皇上自会给我做主,只要拷问珍儿就知道,本宫到底有没有送那玉佩。皇帝笑起来,道:皇后,你教朕如何相信你说的话?
那拉氏还未答话,弘昼叹息了一声,放下了枪,眼里满是泪光,惨然道:皇兄,是我恋慕皇后,与皇后无关,您不要为难她。事已至此,臣弟再无辩驳之言,只有最后一个请求,请您让人都下去,我想单独和您说几句话。皇帝带有探究意味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多罗听了弘昼恋慕皇后的话,不是不吃惊的,此时便叫侍卫将袁春望珍儿和崇善诺哈押着,并李玉众侍卫太监和那拉氏一起走出门去,带上了门。屋里只剩了皇帝和弘昼。出到院子里,只见院子四周也站着许多侍卫,多罗吩咐人将崇善诺哈带下去,并让镂月开云的太监放下枪,由侍卫带下去。让袁春望和珍儿并排跪在地上。那拉氏看着珍儿,问道:你为何要背叛我?
珍儿叹了口气,道:娘娘,皇上是如何对您的,您还没有受够气吗?那拉氏大怒,又打了她一个耳光,骂道:你听袁春望的话?你可知,他早就和别人鬼混了!珍儿和袁春望都大吃一惊。那拉氏道:和他鬼混的是缎坊的白露,袁春望,这么多年了,本宫不揭露你,完全是为了珍儿,你欺骗珍儿就罢了,还要教唆她背叛我!你可真是能耐啊!
珍儿瞪大了眼睛,不置信地看着袁春望。
袁春望不理珍儿,只笑起来,对皇后道:狡兔三窟,我早知道,你会见风使舵,保自己一条后路,所以我才让珍儿拿了你的玉佩给和亲王,和亲王他可是一心为了你,怕你舍不得弘历害了你自己,你却这样对待他?那拉氏哼了一声,道:胡说八道,污蔑本宫,你定是为了你自己,怕本宫失去皇后的位子影响你。
袁春望笑起来,道:笑话,你做不做皇后,和我有什么相干?那拉氏道:那你是为了什么?袁春望道:一会儿,一会儿等弘历出来了,我告诉你,如果他还能出来的话。说着,自己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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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唱戏】那时宫廷演戏是很平常的事情,皇帝在处理政务之余,把听戏当成一日三餐一般。清朝的皇帝听戏与明朝不同,不只是简单建立在娱乐上,重要的还是在于寓教功能,此外这还是一种礼仪的象征。自打乾隆帝开始,在每年腊月底祭灶时,在萨满教跳神活动开始之前,乾隆帝要坐在坤宁宫的大炕上亲自打鼓清唱《访贤》,把唱戏作为祭祀中的不可缺少的形式和内容。这出《访贤》就是元代罗贯中作的北杂剧《风云会》中的《访普》,也叫《雪夜访贤》。因剧情是皇帝忧国忧民夜访贤臣,而祭灶的时间与其戏中情景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