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节
珊娘应着太太的招唤过来时,那婆子已经在太太跟前回着话了。那是个约四旬左右的婆子,一双眼睛生得贼亮贼亮的,看着就透着副精明能干。
见珊娘来了,那婆子恭敬中不失从容地向着珊娘敛袖一礼,自称夫家姓魏,又亲热中不失分寸地把珊娘浑身上下一阵恭维。那一套一套的客套话,直把不擅交际的太太唬得一愣一愣的,险些反应不过来。
不过那妈妈嘴里虽然客套着,一双灵活的眼睛却是如探照灯一般,早不着痕迹地把珊娘里里外外给扫了一个遍。
珊娘那里只自始至终装着个腼腆模样,缩在太太后面,连话都没有接上几句。等人走了之后,她才微拧了眉。虽说这妈妈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敌意,可她那双审视的眼,却叫珊娘很是不舒服,总觉得可能会有什么麻烦事。
她皱着眉头想了想,忽然一翻眼,看着庭院中的玉兰树自言自语道:“真傻了!”
于是回到小楼上,她就给袁长卿写了一封信,把方家人的动静全都告诉了袁长卿——可是那家伙自己说的,他的麻烦他自己担了,再不会麻烦到她的。不管方家人在打什么主意,都只可能是因为他。既这样,不管方家人那里想要做什么,都应该是他的麻烦。她再不参与的。
于是,等到中秋时,方家那里便又是老掌柜来送了节礼,方家则再没有派人来“窥探”过她了。珊娘满意地表示,虽然不知道袁长卿那里具体做了些什么,但至少他做到了他承诺的事。
而世间的事总是有得有失的,在她自以为“未雨绸缪”地避免了方家人可能给她带来的麻烦时,其实她也错失了一条重要信息,那就是:为什么方家人会在她和袁长卿订亲一年后,突然想起来“窥探”于她。
所以,当京里那些有关她和五皇子周崇的流言终于传到镇上来时,珊娘不禁一阵愕然。
第111章 ·躺枪
珊娘知道这个传闻时,已经是十月里。
中秋过后,珊娘就十六了。虽说袁侯两家还尚未议定婚期,老爷那里却忽然拘束着珊娘不许她再出门,只要求她在家里安心备嫁。
那时候珊娘也不曾多想什么,只当老爷这是想到一出是一出。且如今全哥儿已经六七个月大了,正是最逗人喜爱的时候,比起出门逛街,她倒更乐意在家里陪着全哥儿玩耍。直到她发现,她哥哥跟人打架的次数似乎突然多了起来,且连一向胆小怕事的侯玦都跟人斗了几回,她这才意识到,似乎出了什么事。偏她问起来时,那哥儿俩只顾左右而言他,叫她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就在她疑疑惑惑不确定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时,老太太那里使了个调虎离山之计,支开五老爷后,命人把珊娘和五太太全都带了过去。
珊娘过去时,老太太的院子里一个闲人都没有,气氛显得甚是肃穆而压抑。
她和太太才刚一进门,老太太那里就气急败坏地砸过来一只茶盅儿,险些砸到了珊娘。
“跪下!”老太太喝道。
珊娘心里疑惑不解着,也只得跟着太太一同跪下了。
老太太气得手指尖儿都在发着抖,指着珊娘怒道:“原当你是个好的,偏你是烂泥扶不上墙。这也罢了,竟闹出这种败坏门风的传闻,你可对得起谁?”
珊娘被老太太骂得一阵发懵,回头看向太太,见太太白着张脸死咬着牙的模样,她忽然就明白了,原来果然有事,且太太也知道,只她不知道。于是她便问着老太太,“到底怎么了?”
老太太气得一阵哆嗦,也懒待跟珊娘啰嗦,冲着大太太一挥手,示意大太太来讲。
大太太一阵为难,想了想,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拿出七娘从京里寄回来的信递给珊娘——七娘是春天时嫁到京里去的。
珊娘接过七娘的信一看才知道,原来如今京里竟闹得沸沸扬扬,说五皇子怎么怎么荒涎不经,竟不顾道义勾引忠烈遗孤未过门的妻子什么什么的,虽然没有明着点珊娘的名,却是叫有心人稍一钻研便能知道,这所谓的“遗孤”是在隐射谁。自然,那个和五皇子“有一腿”的未婚妻,也就呼之欲出了。
从七娘的字里行间,珊娘可以看出,这封信应该是七娘答着老太太询问的回信——也就是说,是老太太先听到了传闻,然后才去向京城里的七娘打听的。
珊娘回头看了太太一眼。太太则低头避开了她的眼。于是珊娘便猜到了,怕是不仅老太太听说了那些传闻,连老爷太太也早听到了。而且,不定正是因为这样的传闻如今传得到处都是,她那两个兄弟才整天跟人干架的……
自七娘嫁到京里去之后,她俩每个月总要通上一两封信的,而直到这时珊娘才发现,她竟已经有一个月没收到京里的信了……想来不是七娘不知道该怎么写,就是被老爷太太给收走了……
她这里沉思时,老太太那里早已经气得不行了,也不问个青红皂白,便指着她的鼻子把她臭骂了一通,然后又命人把她关进了祠堂,便是五老爷回来闹了一场,也没能把珊娘从祠堂里捞出来。
跪在祖宗牌位前,珊娘一阵眉头紧锁,她再想不到,她人在家中坐,却是祸从天上来。而若说这桩“丑闻”是针对她的,那怎么都应该是从她身边流传起来才是,偏这消息是从京里传过来的。几乎不用动脑筋去想,她就能猜到,定是京里太子一系跟后宫那位咬得紧了,叫人咬到周崇身上,然后她也就跟着躺枪了……
至于说为什么那些人把矛头指向她,珊娘思来想去,觉得除了周崇此人行事不羁容易被人抓住把柄外,怕也因为她是袁长卿的未婚妻——袁长卿怎么说都是袁老令公的嫡长孙,且袁家一门忠烈,五皇子把手伸向忠烈遗孤,不说名节有亏,只袁家以及袁长卿的外家在军中的地位,都得叫太子一系失了军中的支持。
除此之外,最近江阴府的一些动静也叫珊娘觉得,许是袁长卿在背后替东宫出谋划策的事已经被人知道了。从这消息由上而下的诡异传播方式就能看出来,显然这是有人有意在设计着袁长卿,除了打击报复外,不定还有一石二鸟之意,想要叫袁长卿和周崇反目成仇……
总之,不管到底是哪种原因,她躺枪了。
孟老太君一辈子最是注重个名声,偏如今竟是从京里传出这样的“丑闻”,便是没指名没道姓,有心人都能猜到珊娘身上。这直把一心想要往上钻的老太太气得个仰倒。若珊娘只是侯家的姑娘,她不定就叫珊娘来个“暴病而亡”了,偏珊娘是已订亲之人,就算想要处置她,也还得先看看袁家人的动静。
于是,很快,袁家人的动静就来了。袁家老太太给珊娘送来两个教养嬷嬷——这简直就是活生生地打脸!
老太太险些没被气出个脑溢血。于是,被罚跪了两天的祠堂后,珊娘就被老太太扣在她的后罩房里关了起来,且还把她身边惯用的人全都撵出西园,由老太太亲自派人盯着,每天给她念些什么《女诫》《女则》之类的书,还有袁家那两个虎视眈眈的婆子。珊娘的日子过得别提有多憋屈了。
至于袁长卿,八月底的时候,袁长卿就给她打过招呼的,说是他要去的地方不方便通信,很可能要好久都不能跟她联系了。
坐在书案前,呆呆对着枯燥无味的《女诫》,珊娘一阵默默咬牙。如果这会儿袁长卿能够收到她的信,她都不肯定自己会不会写信过去要求跟他解除婚约——她怎么算都觉得,这一堆又一堆大大小小的麻烦事,全都是袁长卿这个祸根给她惹来的!她迁怒地想着,若是当初她坚持初心,坚决不跟他有任何瓜葛,不定她再没这么多的麻烦事缠身!
珊娘被关起来的那几天,五老爷天天跑到老太太那里去闹,简直一副只要女儿不要娘的架式,把老太太又气了个绝倒,干脆装了病,连西园的门都不许五老爷进。五老爷再怎么耍赖耍横,总不能带着人上门去把珊娘抢回来,见他老娘咬死了牙非要给珊娘一个教训不可,他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了。
一家人正干着急之际,袁长卿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其实要说老太太把珊娘关起来,其一,是想教训教训不听话的珊娘;其二,其实也是怕没办法跟袁家人交待,这是做出个姿态表示一下而已。如今正主儿来了,且还带着媒人来向五老爷请期,看样子不像是要悔婚的模样,老太太这才彻底放了心,然后一挥手,便恩赐地把珊娘给放了回去。
珊娘被李妈妈接进府门时,一抬头,就看到老爷太太还有她兄弟们全都站在堂上等着她。除此之外,就是袁长卿了。
她默默在心里算了一下,从袁长卿离开到他回来,已一年有余。
一年多不见,袁长卿似乎又长高了一些,却并没变得结实多少。如今已入了深秋十月,他身上仍只穿着一件单衣。那宽大的骨架撑着衣衫,看着很有点瘦骨嶙峋的味道。再抬头往他脸上一瞧,珊娘便发现,他那双比常人都要显得黑浓的眼眸,简直像是要眍进深深的眼眶一般。再配上苍白的唇色,怎么看怎么像是病了……或者是大病初愈的模样。
她这里打量着袁长卿,五老爷和五太太那里则在打量着她。
“瘦了。”太太拉着她的手叹道。
其实从她被老太太关起来到被放出来,不过七八天的功夫,珊娘自己感觉自己好吃好睡的,便对太太笑道:“哪里瘦了。”
却不想袁长卿忽然接话道:“是瘦了。”
珊娘一默,看了他一眼,便不语了。
袁长卿看着她,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偏这里人多眼杂,什么都说不了,便回头对五老爷道:“那两个婆子我会带回去的,以后再不会出现这样的事了。”
珊娘一阵诧异,侧目看向袁长卿,见他也正在看着她,便忙转开了眼——虽然心里知道这件事不怪他,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想要怪他……(亲,你傲娇了!)
见她避开了眼,袁长卿心头一沉,回头对老爷太太道:“天不早了,十三儿又是才刚回来,叫她好好休息一下,我明儿再来。”
老爷道:“你住在哪里?”
袁长卿道:“暂时住在客栈里。”
老爷皱眉道:“这么外道做什么?”回头便吩咐人去收拾客院,又对袁长卿道:“家里住着岂不比外面住着方便?且我还有话要问你。”
这时珊娘才知道,那袁长卿刚回镇上就拉着五老爷去西园接她了。而至于说他怎么突然一个人跑了回来,直到现在五老爷都还没那个时间问一问他细节呢。
袁长卿微睇了珊娘一眼,见她垂着眼不说话,想了想,便向着五老爷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算是应下了。
虽然珊娘跟老爷太太说着她在老太太那里过得很好,吃得香睡得香的,可不管是谁遇到这种倒霉事,却是再不可能那般没心没肺地真过得好。何况珊娘的睡眠原就有点问题,因此便是她自己不觉得,别人看来,却明显看得出来她气色不好。
回到春深苑里,李妈妈早心疼得又抹起眼泪来。三和五福知道姑娘最爱泡澡的,早殷勤地备好了洗澡水,里里外外把珊娘洗涮一番后,便把瞌睡重重的她送上了床。
上床时,珊娘还在想着,不知道那家伙今晚会不会又来翻墙,可许是连着七八日没睡好,人真的乏狠了,打了个哈欠,不待奶娘那里放下帐幔,她一翻身,竟就睡熟了。等睁开眼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因此,那个人到底有没有来翻墙,她竟全然不知。
就在她凑到北窗前,想要看看窗台上有没有那人半夜爬墙的痕迹时,三和急匆匆地跑上楼来,禀着她道:“姑娘快去看看吧,姑爷半夜竟发起热来,人到这会儿都还没醒呢!”
第112章·探病
被三和拽着绕过回廊,珊娘才刚要抬脚进客院,迎面就见五老爷引着个白胡子老头从屋里出来了。她忙拉着三和在墙角处悄悄藏了。
五老爷并没有看到珊娘主仆,他正边走边和那白胡子老头说着话。珊娘认出,那白胡子老头是她父亲的一个忘年交,镇上有名的胡老大夫。
老大夫一边走一边跟五老爷说道:“……听小厮的说法,应该是之前就已经有了一些症候了,偏他仗着自己年轻没当回事,竟还硬撑着赶路,这才生生拖成了大病症。如今当务之急是要先退了热……”
那二人说着话,便拐过了墙角。
看着老爷和老大夫的背影,珊娘不禁一阵皱眉。说实话,三和来禀报时,其实她多少有点半信半疑,想着那袁长卿不会是猜到她心里藏了不满,这是故意装病弄个苦肉计什么的吧……如今看来,倒似乎是她冤枉了他。
她这里正看着老爷的背影出着神,没防备又有人从客院里跑了出来。两下里都没留神,三人便险些撞在了一处。也亏得那小厮看着似有点功夫的模样,硬生生地一个扭腰,及时避开了珊娘主仆。
珊娘还没看清来人,三和已经冲着那人低低叫道:“凉风!这么冒冒失失地做什么?”
原来,从院里跑出来的人,是袁长卿的小厮凉风。
只见凉风头戴着风帽,手拿着马鞭,一副要出门的打扮。看到珊娘,凉风忙上前向她行了一礼,匆匆道了声:“姑娘快去看看我们爷吧。”说着,转身又要走。
三和忙一把拉住他,“你做什么去?”
凉风道:“德慧师父还在玉佛寺挂单,我要去请他来看看我们爷。”又对珊娘道:“我们爷看来病得不轻。”一脸焦急的他也来不及再细说什么,只向着珊娘又是一礼,便匆匆走了。
珊娘和三和对了个眼儿,二人也不再耽搁,忙进了客院。
前世时袁长卿就不爱用侍女,所以这会儿在客院里侍候着的全是他的小厮。三和在院子里叫了一声,炎风便迎了出来,看着珊娘一阵犹豫,上前见礼道:“姑娘怎么来了?”
“你们大爷怎样了?”珊娘问。
炎风答道:“爷已经醒了,姑娘且放心,没什么大事。”他嘴里虽这么说着,脸上却全是担忧之色。
珊娘不由一皱眉头,看了他一眼,便带着三和上了台阶。
炎风却并没有从门前退开,压低声音小声说了句,“我们爷说了,叫拦着姑娘呢。”然后又稍放大了一些声音——显然是说给屋里的袁长卿听的——道:“姑娘尽管放心,我们爷真的没什么大事,不过是赶路时没留神,感了风寒而已。姑娘身子弱,可别过了病气,还是不要进去了吧。”
珊娘横他一眼,向着三和略一示意,于是三和便过去将炎风推到一边,珊娘自己掀了帘子进了屋。
她进来时,袁长卿的另一个小厮景风正从东厢的卧室里出来,看样子也是受了袁长卿之命来拦她的。不过显然景风也跟炎风一样,只是不敢违了袁长卿之命,才装着样子拦一拦而已。珊娘那里才一瞪眼,景风就乖巧地回身替她打了卧室门前挂着的帘子。
卧室里,袁长卿的四个小厮中,年纪最小的巨风正手忙脚乱地放着床前的帐幔。听见珊娘进来了,他看了景风一眼,便也不管那帐幔了,垂着手后退了一步。
床上躺着的袁长卿岂能看不出来他那几个小厮的阳奉阴违,见珊娘这会儿已经突破重重围堵进了卧室,他也只得叹了口气,一边撑着手臂坐起身,一边道:“你进来做什么?”
珊娘看着他却是大吃一惊。昨天从老太太那里回来时,她就看出袁长卿似乎不太好,只是那时候她心里迁怒于他,也就故意忽略过了他那不健康的模样。却是再没想到,仅一夜,不仅他的眼睛更深眍在眼眶里了,连嘴唇都干裂得起了一层皮。
袁长卿撑着手臂坐起身时,那手臂明显软了一下。珊娘本能地伸手去扶他,顿时便感觉到,他那异常的体温透过单薄的中衣传到她的指尖上。于是她一皱眉,利落地将他按回被子里,一只手拉高被子帮他盖好,另一只手则顺势搭上他的脑门,一边说道:“你还发着热呢,起来做什么?!”
袁长卿发了一夜的热,这会儿正四肢酸软头晕目眩,被她那么一推,他也就顺势倒了回去,一边看着她道:“我没事,不过是路上感了风寒,睡一觉也就好了。”又道,“你一向体弱,过了病气就不好了。”
珊娘立时冲他一瞪眼,“谁体弱了?!这会儿又是谁在床上躺着呢!”然后回头不满地瞟着那几个小厮道:“没见你们大爷嘴唇都起皮了吗?也不知道喂他一些水!”又吩咐着三和,“去兑些蜂蜜水来。”
袁长卿忽然伸手覆住她仍搁在他额上的手,看着她笑道:“有的。”
“有什么?”
“我喝了水的,”他道,“只是一喝就想吐。”说着,他用力握住她的手。
珊娘顿时瞪他一眼,一边默默抽着手一边嘲着他道:“竟还说我体弱!”
偏袁长卿虽然已经病成了这样,力气却是一点儿都没减,竟没能叫她抽得动手。他扭头看向她,却因一阵晕眩而不舒服地皱了一下眉,闭上眼又道:“我走的时候,你可不是还病着吗?”
“早好了。”
他那皱着眉头的小模样,加上那苍白的脸色,叫珊娘无来由地一阵心软,以至于她夺了两回手,见实在夺不回来,便心虚地回头往身后看了一眼,却是这才发现,屋里早没了人,三和及那几个小厮竟不知何时全都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等她转回头来时,只见袁长卿的眼又睁开了,正看着她微笑着。那松开的眉头,和那唇边浅浅的笑意,忽地就叫她一阵不自在。她用力一抽手,终于夺回了手,又道:“你不过只看到我病了一回而已,竟就胡说什么我体弱。我便是再病了,也没像你这样,烧得个人事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