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节
殿试只一日便结束了。三日后,殿试结果填榜,皇帝于太和殿宣布殿试结果。结果是……
袁长卿得了个第三,探花!
这一回,又叫珊娘意外了……
后来她才知道,袁长卿的这个探花得来极是不易。
按照惯例,读卷官呈上今科贡士的前十名以供御览,再由老皇帝定夺前三名。
历来所谓点状元,其实不过是从皇帝手里过一过程序而已,偏老皇帝展开奏折,头一眼就看到了排在前面的袁长卿的名字。老皇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想都没想,便将奏折往地上一扔,只说袁长卿这等不孝不悌之人竟也在榜,竟果然如袁长卿所料的那样,预备将他一撸到底,甚至革去功名——却原来,袁家老太太在袁长卿夫妇那里吃了那么多的闷亏后,便进宫去找宫里的贵妃娘娘哭诉了一番。贵妃娘娘正好也才刚刚知道,她在江阴的人马几乎全是折在这不声不响的袁大手里的。于是两恨并一恨,贵妃娘娘便在老皇帝耳旁狠吹了一阵枕边软风。
若是换作别的主考官,不定袁长卿的功名真就不保了,偏这一任主考官是个有名的“强项令”,直着脖子和老皇帝一阵争辩,从袁长卿的“不孝不悌之罪”扯到最近坊间的传闻,又从坊间传闻扯到袁家孟氏的不慈,再从孟氏的不慈扯到孟家的教女无方,就差直指后宫的贵妃娘娘也一样品性不良了……若是别人,不定老皇帝就要下令砍人了,偏洪大人除了是两朝元老外,还曾做过老皇帝的帝师。老皇帝打小就怕这老师,且他原就不是个有魄力的,于是词穷之下,竟拂袖而去。
皇帝这一任性,顿时惊动了宫里的老太后。太后沉着脸把任性的皇帝押回殿上重新理事后,顺势就在一旁坐了下来。
皇帝没办法了,只说要将袁长卿的名字从前十里抹去,倒没再提除去功名的话了。
洪大人听了,顿时又跟皇帝理论起来——怎么说袁长卿都是今科的会元,堂堂一个会元竟没能被点进前十,且不说他的殿试文章还写得一片花团锦簇,说出去,只怕要被人说他们这些考官眼神儿不济了!
两边正吵着,太后发了话。
一般来说,太后都很顾着自己这个没出息儿子的脸面的,可如今见他越来越不像话,太后怕他把大周的江山给折腾没了,便笑眯眯地道:“你们说的是袁老令公家的那个孩子吗?那孩子倒生得实是俊俏,看着就是个探花郎的胚子。”
正因着太后的这句话,袁长卿的排名才得以叫珊娘意外了一下。
只是,明明可以靠才学的,偏因颜值才得了个探花郎,珊娘想想都替袁长卿委屈得慌。
第146章 ·琼林宴
皇帝之所以要打压袁长卿,不仅仅是因为听了后宫里吹来的耳边风,也因为皇帝知道,袁长卿如今正为太子所用。昌元帝自己无能,却很是忌惮着他那个受先帝看重的能干儿子,因此,便是没有后宫,他也不会去扶植袁长卿的。
只是,皇帝没想到的是,那洪大人竟梗着脖子跟他倔了起来。他一时气极任性退朝,不想又把太后给引了来……虽然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昌元帝不待见太子,但他却不敢当着他亲娘的面表露出自己的半点心思,只好就着太后的坡下了驴,违心地点了袁长卿做探花。
至于状元,因为被袁长卿的事闹得头痛,皇帝就有点破罐子破摔地随手点了那个名字排在袁长卿后面的人。
皇帝的想法有点小幼稚,觉得点了排在袁长卿之后的人做状元,对于袁长卿来说也是一种羞辱。他却是不知道,他这无心一点,竟点了个比袁长卿这多少带着点自我功利的“太-子党”,更加纯粹、更加铁杆的“太-子党”——林如亭。
林如亭是林二先生的长子,幼年时一直随父亲在京城读书。袁长卿拜在林二先生门下后,他因着袁长卿的关系而认识了太子。比起袁长卿和周崇,林如亭和太子的年纪更为接近,因此二人相交也更为契合。便是后来家里安排林如亭回梅山书院读书,他和太子之间的书信往来也从不曾断过。而也正是因为他常年不在京城,京里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更少有人知道他和太子之间的交情。
虽然珊娘觉得他只得个探花有点委屈,袁长卿自个儿倒是挺满意这个名次的。之前他就算计着,皇帝把他一撸到底的可能性不大,最坏的结果便是被刷到三甲去,如今能得个探花,对于他来说已经是个意外之喜了。
而且,比起万众瞩目的状元郎,袁长卿倒觉得这第三名的探花正正好,不高不低,可以给他带来他想要的仕途名声,却也不至于叫他在人前太过于显眼——袁长卿对自己一向有着很清醒的认识,他知道自己精于谋算,擅长背后策划,却并不擅长面对人群,而林如亭则正好跟他相反,温文儒雅的他八面玲珑,几乎没有他搞不定的人。甚至是昌元帝。
金殿传胪的第二天,便是万众瞩目的琼林宴了,所有的新科进士们都去了宫里领宴——当然,这“琼林宴”只是民间俗称,于官府的说法,则叫“恩荣宴”。
那袁长卿是探花,第三名,按规矩自然是要坐在上首第三席的,离昌元帝和陪宴的太子、四皇子五皇子都很近。
昌元帝在袁长卿的身上吃了个闷亏,对他自是没个好脸色,可今儿这是“恩荣宴”,体现着皇家的恩宠,他再怎么是个糊涂皇帝,这点分寸还是有的,倒不好当众给袁长卿难看,便扭过头去,一味只和他钦点的状元郎林如亭说着话。说话间,问及到状元郎林如亭的身世来历时,皇帝忽地不吱声儿了。
却原来,在皇帝心里,林如亭的父亲林二先生可一点儿都不比袁长卿更讨人欢喜。林二先生虽然从未入过仕,却因他才学出众而被世人公认为是大儒。这位大儒和大周其他的大儒一样,都有个爱“指点江山激昂”文字的毛病。偏当今这位又不是个贤明的君主,可以让人置喙之处简直不胜枚举。皇帝那里每做一件错事,林二先生就和其他大儒们一唱一和地撰写文章抨击时政,屡屡叫皇帝失了颜面,偏又拿他无可奈何——那杏林书院虽是皇家书院,当年世祖皇帝却有遗命,禁止皇家插手书院事务,且还特特在书院门前勒石为记。叫他想找着借口把林二先生踢出京城都不成。
所以说,这位昌元帝真是个无能之人,他恼林二先生多年都一直无计可施,谁知那才刚刚成年的四皇子只用了三年的时间,就替他办到了几十年没能办到的事。四皇子用渗透的方式,渐渐掌控了近百年来一直保持着独立姿态的杏林书院后,便揣摩着圣意,将林二先生排挤出了杏林书院。只是,杏林书院能以独立姿态在京城屹立百年,却也不是谁说拿下就能拿下的。都说“文人气节”,文人虽然提不动刀,拿不稳枪,却是全天上下最不容易低头服软之人。四皇子可以得势一时,终究难以嚣张一世,不过才两年时间,书院里的先生和学子们便在太子暗地里的相助下,把四皇子的势力驱逐了出去。于是,两年后,林二先生带着他那本尚未完成的《地舆志》,重又入了杏林书院执教……
虽说皇帝还不知道眼前这位谈吐文雅的青年是他所忌惮的太子的铁杆党徒,但只冲着他是林二先生的儿子,皇帝就后悔得恨不能立时收回他的金口玉言。
而林如亭看着和袁长卿似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其实就心眼儿来说,他一点儿都不比袁长卿差。且他打小就帮着祖父伯父管着书院里那些调皮捣蛋的小子们,最是擅于揣摩人心,见昌元帝突然改了态度,他便知道,十有八-九是为了他的父亲。他只作不知情的模样,处处顺着昌元帝的意思说着模棱两可的话,偏那话又叫人听了极舒服,等琼林宴上酒过三巡时,昌元帝早忘了林如亭是林仲海之子了,直觉得自己那神来一笔,果然给大周挑了个栋梁之材。于是,当场下令,叫林如亭入内书房行走。
而,和得了皇帝青眼的状元郎相比,袁长卿这个探花郎则立时就成了一道背影——也是,虽然皇帝受他亲娘的挟制,不得不违心给了袁大一个他不想给的出身,可怎么说人家都是顶级大boss,便是明着不好把袁长卿怎样,暗地底给他穿个小鞋什么的,简直不要太容易哟!
于是,虽然袁大探花和状元榜眼一样,依惯例被皇帝赐予进士及第的出身,且也被授予了翰林编修之职,可同样是入翰林院,林如亭一入仕途就能出入皇帝的书房,袁长卿却得了个修书的差事——不是修史书的那种修书,而是修补藏书的那种真正的修书!
以后世的话来说,其实他就是个图书管理员……当然,这是琼林宴过后,袁长卿要面临的现实。此时则还在琼林宴上。
袁长卿的座位靠着皇帝,叫昌元帝一抬眼就能看到他。一看到他,就叫昌元帝想起前两天的憋屈来,于是越看他心里火越大,偏还当众发作不得,便想着主意刁难起袁长卿来。对他皮笑肉不笑道:“难怪连太后都说爱卿天生是个探花郎的胚子。这相貌,便是在唐朝,也妥妥的是个‘探花使’。如今正是春光最好之时,加上卿这等人品相貌,倒叫朕来了兴致,索性就委你做个‘探花使’,去御花园里挑一朵天下最美的花来。你若找到了,朕自然有赏,若找不到,或者找来的花不是天下最美的花,可别怪朕罚你。”
昌元帝点状元那天发生的事,外人自是不知内情,宴上新晋的进士们听皇帝这么说,都只当皇帝是突然来了兴致,便纷纷起身拍着马屁,附和说这个点子雅致,倒逗得昌元帝一阵开心——他们哪里知道昌元帝这是在给袁长卿挖坑,只当便是罚,也不过是罚酒罚诗罚文章而已,哪里知道袁长卿所面临的危险。
他们不知道,太子、四皇子,还有五皇子却是早知道袁长卿这探花郎是怎么来的。于是,三双或担忧或幸灾乐祸的眼,全都看向袁长卿。
只见袁长卿从容起身,也不找借口推辞,只向着皇帝道了声“领旨”,转身便出了大殿。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四皇子回头对皇帝笑道:“父皇休要说我挑剔,所谓众口难调,他觉得美的,我可未必就觉得美。”
那些原正笑着的新晋进士们听了,顿时愣了愣,心头忽地有种不好的感觉,便悄悄看向上首的昌元帝。
昌元帝笑道:“找不到也没什么,不过是受罚而已。”
——果然,纯粹就是想找理由罚一罚袁长卿的。那些机灵的人立时听明白了昌元帝的话外音,心里顿时调整了对袁长卿的态度。
而在昌元帝和众人都没注意到的地方,林如亭则和太子飞快地交换了个眼色,二人脸色不禁一阵凝重。
五皇子原就和袁长卿交好,此时更是凑到太子耳旁低声道:“要不要我偷偷去趟慈宁宫?”上一次皇帝闹脾气时,就是太子暗地里派人去通知太后的。
太子摇摇头。皇帝打的什么主意,他大概也能猜得到。这样的场合里,且袁长卿不曾有任何的过错,便是他找来的花不合昌元帝的要求,皇帝也不可能因此就伤及他的性命,或者罢了他的前程——若真那样,此时列席两边陪宴的各部大臣们也会上来劝阻。这样一来,袁长卿倒很容易就能脱身了——太子担心的倒是,皇帝只是想要借此由头来羞辱袁长卿一通。
上一次他之所以能请动太后,是因为那是国事。这一次,若皇帝只是想要羞辱一个才刚刚踏上仕途的臣子,别说太后,便是列席两边的大臣们,大概都不会站出来替袁长卿说一句话。最多在事后给皇帝上两道折子,指责一下皇帝的荒唐,也就算是给新科探花一个交待了。
袁长卿在宫里面临困境时,珊娘则正和她的父母一同在林二先生家里作着客。
这一科,竟是再没有人比林二先生更为风光得意了。他的至亲子侄,包括亲传弟子,三人下场,三人全都高中,且不说其中还有一个状元一个探花郎,便是因为毛躁而于殿试时略有失手的林如轩,也是会试第六殿试第十三的好成绩。一时间,林二先生高兴得几乎无可无不可了。
也因此,便是林如亭袁长卿等人仍在宫里领着宴,林二先生依旧命家人摆起了酒宴,请着书院同僚和京城里常与他诗文应对的那些文坛巨匠、名师大儒们,一同过来吃酒庆贺。
而作为探花郎的岳父,五老爷也想请客来着,一来他才到京里,就那么几个老友,还全叫林仲海给请了去;二则,是他打赌输于林仲海了,只得把这头一天的宴客让于了林二先生——他和林二先生赌着袁长卿的名次,林二先生心里多少知道一点朝局的,故而猜着袁长卿定然不可能是状元,五老爷却并不关心政治,对朝局更可谓一无所知,只盲目地信任着袁长卿的才学,非说他是状元之才……
男人们在外院谈古论今,一个个于酒酣耳热之际恨不能立时一展自己那“治国平天下”的手段;女眷们于内宅,则更乐意探讨些“修身齐家”的本事。
二夫人便问着珊娘:“大郎得中,袁家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珊娘摇摇头,笑道:“昨儿花叔也往那边府里报了信的,那边只说老太太和四夫人染了时症病倒了,都没见花叔。”
“那你呢?”五太太担心道,“四夫人那里倒罢了,老太太那里,怕是你要去侍疾吧?”
珊娘倒想装个样子的,袁长卿却直接把她拦了回来,只叫花妈妈过去看了一趟,且还告诉那边府里的人说,珊娘身子也有不适,怕把病气过给那两个已经病倒的人,只好遣了花妈妈来代为看望……
这里正说着话,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二夫人抬头看看天色,站起来笑道:“定然是他们回来了!”
二夫人还真说对了,还真是袁长卿他们回来了。三人只进来内院行了个礼,便叫外面的那些名师大儒们给拉走了。那林如稚原就是个活泼的,此时更是对那琼林宴好奇得不行,便硬是拉了珊娘背着人跑到前厅的后窗下,听着林如轩像说书般,绘声绘色地说着琼林宴上的事。
她们到时,林如轩正说着袁长卿这个探花郎的来历。
虽说他这探花来得如同儿戏一般,可宫里放出的消息却是另一个模样的。宫里只说,那前三名的文章都一样好,叫皇帝一时犯了难,跟太后说起此事时,太后只认得三人里的袁长卿,便说他长得最好,是探花郎的胚子……不管事实真相如何,市井百姓倒是挺喜欢这个说法的,甚至一时传为佳话。
众人正议论着,林如轩那里又绘声绘色地说起昌元帝委袁长卿为“探花使”,叫他去御花园里挑选一朵天下最美的花的事来。
“你们再猜不着,袁大,不,探花郎他找来的是什么花……”
话说,当年世祖皇帝曾效仿唐太宗,在御花园的一角也建了个凌烟阁,里面挂着当初为创立大周基业立下汗马功劳的一批文臣武将的画像。那阁前有一株世祖皇帝亲手栽种的木棉。当年世祖皇帝曾说过,那红红的木棉花里藏着先人为后人所流的血,所以是这世间最美的花……
所以,袁长卿带回去的,便是这株木棉树上的花。
回家的马车上,见珊娘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袁长卿便逗着她道:“其实我认为,天下最美的花在我家里。”
珊娘怔了怔,忽地拿手指头捅了他一下,睇着他道:“人前你倒也这样油嘴滑舌一次啊!”
袁长卿笑着抓住她的手指,道:“真的,我真觉得我们家那株月季花是天下最美的花。你种的,我给除的虫,开的花岂能不美?”
珊娘这才意识到,他又在捉弄她了,于是扑过去又动起手来。
袁长卿闷声一笑,对她道:“这样多好,不愁眉苦脸了。”又道,“你别替我担心,我好着呢,他们最好是能把我选官选到外地去,我就带着你,还有老爷太太,我们一路游山玩水地过去,正好也看看这美好的春-色。”
可惜的是,天不从人愿,袁长卿并没有能够如他所希望的那样被人踢出京城,而是被人塞进了翰林院,做了个一个月里都没一本书可修的修书匠……
不过对于袁长卿来说,这样的安排倒正好便利了他。之前他就答应了太子,要替他担下一摊子事的,若是他如林如亭那样受着重用,就只能一个人当两个人使着了。如今他得的是个闲差,且上司还是太子那一系的,他简直可以说是爱去不去,工作之余,竟叫他得了许多的空闲,整天带着珊娘城里城外的溜达。
第147章 ·光宗耀祖
自古以来大周这片土地上便有那“光宗耀祖”一说,袁长卿中了探花,自是要把这个喜讯告诉祖先一声儿的,偏他们两口子只是从袁府里搬出来住而已,名义上跟四老爷一家并未分家,所以,他们还需得回袁府去祭祖。
而金殿传胪后,袁老太太得知袁长卿高中探花,险些没把自己憋出个好歹来。偏珊娘这时候派人来报喜,她一时气恼,便对外称了病,干脆连人都没见。第二天,老太太想着他们俩口子如今已是不同往夕,应该更要珍惜名声才是,便是惺惺作态,怕也要来探病的。却不想那二位,一个说要去宫里赴琼林宴,一个干脆也学着她称起了病,只派了个花妈妈过来探病,把老太太气得也没见人就把人打发了。第三天,她原还想着若是今儿再看不到人,她要怎么把探花郎夫妇这不孝名声传出去,不想袁氏族里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头老太太们先登了门。
几人一递一声儿地奉承着老太太,直说袁长卿这个探花,有一半该归功于老太太的教养,又夸她待袁长卿如己出,还说她深明大义,知道家里人多事乱会影响到袁长卿的科举,竟不顾别人的闲言碎语,同意叫他们俩口子搬出去清静读书,这才有了袁长卿如此好的成绩……如此这般,不要钱的好话说了一箩筐。最后,几人才吭吭哧哧说了今日的来意。
却原来,如之前所有的朝代一样,大周建国初期,是武贵文贱,随着世间承平日久,朝廷上渐渐又变成了文贵武贱。加上漠洛河一役,叫袁家军精锐尽丧,如今袁家各房虽说都有子侄在朝为官,却是除了四老爷算得是个高官外,其他或在基层,或在地方,且还都是任着武职,家里子侄中少有从文的。因此,当得知袁长卿高中后,平常总当他是个隐形人的族人们才仿佛突然看到了他的存在一般,开始拐着弯地劝说老太太赶紧把他接回来。
“……如今他已经考完了,自是再没那个必要住在外头。再说,他们小俩口年纪轻轻的,又懂得什么生活,不过是被下人们糊弄着罢了,总要老太君帮着坐镇才行。”
老太太跟这些人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岂能不知道这些人心里的小算盘。说起来,人都有趋利之心,之前袁长卿在家族里跟个隐形人一般,除了因他自己的沉闷个性使然外,其实也因为这些亲戚们看着他不过是个孤儿,远没有四老爷有利用价值而已。如今他这一登科,才叫族人发现,原来袁长卿身上还有他们所不知道的利用价值,所以才跑来暗示着老太太和袁长卿和解。
至于说老太太和四老爷所担心的,袁长卿翅膀长硬后会不会把爵位夺回去,族人才不关心呢,反正这爵位又落不到他们的头上。
而就老太太来说,其实她也巴不得把袁长卿俩口子给弄回来的——放在眼前总比不知道他们在外面做什么强。于是老太太长叹一声,道:“我们做长辈的,有哪个不盼着儿孙都在身边?偏那孩子是个闷的,心里有什么想法都不爱跟人说,我就只怕他搬出去这些日子,在外面自由惯了,再懒得回来被人管束。你们说接他们回来,我们自然是肯的,就只怕他们不肯呢。”
众人立时笑道:“这有何难,到时候我们一同劝着他便是。怎么说他都是袁家的儿郎,还能不听长辈的话?”
于是,等袁长卿从琼林宴上领了圣旨回来后,早有族人在家里等着,问他何时回袁府祭祖。
袁长卿又是何等人?人家是听锣听音,他是还没开锣就能推测出锣音的人,此时岂能不知道族里众人打的什么算盘,便微笑着回了族里,“明儿一早便回府去。”回头他就交待了珊娘,“明儿回府后,你就装个哑巴,若有人跟你说什么,万事只往我身上推就好。”
听他那么说,珊娘便知道,他心里是有了对策的。偏她不问,他也不主动说,直把珊娘气得一阵咬牙。如今她真是有点恨袁长卿这哑巴似的性情,除了想要哄着她做些什么“不合时宜”的事时,他才会变得那么嘴甜,且什么能说不能说的话都敢往外说之外,平常尽装着个高冷范儿!于是她干脆也赌气不问了。
等次日一早,二人回到袁府时,袁府里一改那日珊娘派人来报信时的冷冷清清,竟是门前张灯,庭内结彩,族长早领着族里一众老少爷们在门前迎候着他们了。
如今四老爷身上还担着个“偷盗侄儿媳妇嫁妆”的嫌疑呢,哪里肯见他们两口子,便只说部里公务繁忙而避了出去。要说当初袁氏一族的族长之位,原是老令公担着的,后来虽说四老爷走了宫里的后门得了他父亲的爵位,这族长之位却不是外人能够左右的,所以叫他的一个堂叔得了去。而虽说族长之位不在四老爷手上了,那袁氏祠堂却仍在袁府里的,今儿袁府里张灯结彩,可以说,不过是族人借用着袁府的地方而已,甚至于,四老爷在不在,族里都没个真关心的人。
袁长卿扶着珊娘下了马车,二人立时便被族人给围了。将二人送到正厅上时,老太太正端坐在上首等着受礼呢。见他们进来,两个丫鬟上前,在老太太的面前摆了拜垫。珊娘从眼角看看袁长卿,见他唇角微微翘出一个讥诮的弧度,便也翘了翘唇角。袁长卿那里毫不犹豫地向着老太太作了一揖,她则跟着行了个屈膝礼——竟不是老太太那里正等着的磕头大礼。
顿时,老太太的脸色就不好看了,连族长的脸色都变得微妙了起来。
袁长卿仍维持着他一贯的高冷沉默,珊娘却扭头看看四周,回头问着四夫人:“四叔没在家?”
立时,四周为之一静,直静得老太太的脸色又变了变。正好外面有司仪进来提醒着吉时快到了,老太太便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招手将珊娘叫过去,又拉了珊娘的手,一边笑眯眯地说着“你四叔有公务在身”,一边回头催着众人不要误了吉时,竟是一副长慈幼孝其乐融融的“合家欢”模样。
虽然她对珊娘装着个亲切的模样,珊娘那里也装着个柔顺的姿态,却是一点儿也没能阻止旁观的袁家众人,以及受邀请前来观礼的亲朋至友们,那带了别样意味的眼。
如今京里谁不知道五老爷打上门来,追问着袁礼将他给女儿备的嫁妆送人一事?这可算得是今年的头条丑闻了。便是四老爷那里辩驳着他并不知情,又暗示着这是袁长卿的栽赃陷害——当然,这确实是事实——可架不住爆脾气的五老爷嗓门大,质问着袁家,为什么他健健康康的女儿嫁过来没两个月就得了重病?为什么他女儿带着一身重病被袁家扫地出门?为什么小俩口才刚一搬出去,他女儿的病就又好了……
早说过,群众的脑洞是无穷的,原本众人都没注意到的细节,叫五老爷那么夸张地一嚷嚷,顿时又演绎出无数版本的新故事来。再被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们借鉴着深入一发挥,最后叫那故事走样得连“原作者”五老爷都没能认得出来,甚至还跟着其他听众一起激动地呼唤着包公包青天,请包大人快点请出狗头铡来,铡了那个靠着侵占孤儿侄子家产才变得有钱有势,却给怀着身孕的侄儿媳妇下毒,又把生着重病的侄儿赶出家门的、丧尽天良的叔叔——好吧,五老爷能认出来才有鬼!
虽然五老爷没能认得出来,袁家老太太和袁礼却总疑心说书先生们嘴里那个夺了孤侄家产的叔叔就是指他们,因此心里深恨着五老爷。老太太和四老爷当初考虑给袁长卿订下珊娘时,也是看着那侯家的五老爷是个混吃混喝没出息的,却再想不到,没出息的五老爷在家乡时默默无闻,到了京里,竟忽然摇身一变,成了个名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