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
十八岁那年,宁小军和聂青青,每晚悄悄用qq聊天。都没了妈妈,两个人同病相怜。他们还有共同喜欢的诗词,就连爱看的电影都差不多。偶尔一起放学回家,他会给她表演电影里的哭,比如《这个杀手不太冷)》里的小女孩玛蒂尔达,《(人鬼情未了》里的黛米·摩尔,《乱世佳人》里的费雯·丽……他演女人的哭戏也惟妙惟肖。其实,他是想通过自己的表演,每一次真诚的哭泣,让她也被感动到流泪,哪怕只有半滴!然而,她说她每次都能感到悲伤,郁积在心头越来越堵,却无法化作泪水。她从不阻止他的表演,哪怕看得她难过得要命,仿佛被一块大石头压扁。
那年冬至,宁小军去给父母扫墓,聂青青跟着爸爸去给妈妈扫墓。两家人的公墓,居然比邻而居。
他俩在公墓外的荒野相遇,宁小军兜里没什么钱,只摸出几个钢镚,向路边的农民买了两个烤红薯。聂青青让爸爸等她十分钟。他们坐在环绕墓地的小河边,看着枯黄的桔梗和老树,迎着北风啃热乎乎的红薯。聂青青说每到冬至,那寒冷的黑夜啊,仿佛永远没有尽头。这时候,她就想要哭,可无论如何哭不出来,干巴巴的眼底,心里无法言说的难受。宁小军摇头说:“冬至可是个好日子啊,老人们都说‘冬至大如年’,二十四节气里头,冬至是最早产生的,也是最最重要的一个哦。我们南方是扫墓祭祖吃汤圆,北方却是吃饺子的好时节呢。”
“真的吗?”聂青青冷得几乎要靠在他肩膀上,却被她爸过来一把拖走了。
剩下宁小军一个人坐在墓地边,远看聂青青离去的背影,仿佛一个触不可及的肥皂泡,只能飘到空中,却无法捧在手心。
高考来临,他填报的志愿是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刚通过初试,就要去北京面试。
聂青青说他考不中的,不如报考她要去的大学。
他不听。
终于,宁小军踏上北去的列车,走进北京电影学院。经过漫长的排队,轮到他进去,考题太棒了,只有两个字——坟墓。
这辈子他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坟墓,而他最擅长的表演就是哭坟!
天哪,那次表演超级完美——他想起自己的爸爸,又想起自杀的妈妈,顺便还想起注定终身无法流泪的聂青青。他幻想自己站在聂青青的墓碑前,看着她年轻的照片,仿佛与空气接吻。
宁小军表演到最后,面试的考官老师终于被彻底感动,似乎想起自己半辈子的忧伤,冲上去抱住他放声痛哭。
这一幕惊呆了前后许多考生,未来他们中间出了至少三个中国家喻户晓的大明星,他们恐怕到死都不会忘记这段人生插曲。
他以为自己征服了考官,铁板钉钉考上北京电影学院,没想到最终名落孙山。
聂青青一语成谶。
女孩子总比男孩子更成熟些,她知道这是个看脸的社会,也是个看爹看妈的社会,像宁小军这种既没脸又没爸还没妈的孩子,无论如何都无法竞争过别人。
聂青青考上了她心仪的大学,外地的一所名牌大学。
宁小军决定复读一年。
离别的那天,下着小雨。
站台上,聂青青的爸爸送女儿去大学报到。她一直东张西望,爸爸问她看什么,她低头不语,直到上了火车,才发现站台角落里,宁小军孤独的人影。
她向他挥手,她以为,他会哭。
但他没有。
宁小军目送她的列车远去,他想,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聂青青了吧。
第二年,他继续填报表演专业的志愿,这次换了中央戏剧学院,结果跟去年相同。
最后,他读了个高等职业学院。
又隔三年,宁小军刚毕业就失业。他没找到过任何像样的工作,也从此没了聂青青的消息,更没正经谈过恋爱,直到成为淘宝店主,做起了哭坟的生意。
想到这儿,恰是冬至深夜,十点钟,神秘买家指定的时间降临。
聂青青,你怎么了?红颜薄命?自然死亡还是他杀,还是难以忍受不能哭泣的悲伤而自绝?眼前的坟墓里,埋葬的真是你吗?
那么问题来了,挖掘机技术哪家强?宁小军抽了自己一耳光。
从小习惯于面对坟墓的他,做过两年职业哭坟人,却头一回在墓地感到了恐惧。
忽然,他想起了那封信,昨晚投递在他家信箱的神秘来信,买家指定他要念给亡灵听,并烧给另一个世界的信。
宁小军从怀里取出信札,小心拆开,里面只有几张纸,写满密密麻麻的字,粗看笔迹却有些熟悉。
时间到,他开始念给坟墓里的聂青青听——
聂青青:
见字如晤,别来无恙?
我是一个职业哭坟人。
二○一二年,我找到了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在淘宝上开了这家店铺。我想,这样既能发挥自己的特长,还能进行互联网创新,也是许多人不敢做,而对我来说却是易如反掌之事。好吧,总比无业游民混在社会上好,何况我还没有老可以啃。嗨,我发觉这
个市场真的很大,坟墓对于中国人来说真的太重要了,既是我们一切情感的终点和起点,也是每个人与大地唯一的连接点。那年头,大多数人离乡背井工作,北漂,海漂,远离祖先和亲人的坟冢,就连过年回家都那么难。有些人碰到清明假期还得趁机出去旅游,扫墓只能交给我们这些职业哭坟人。通过淘宝和支付宝,有需求的人可以立即找到我,又能根据需求放心付款。我设计了四档套餐,因为我是看《圣斗士星矢》长大的。许多购买过我服务的客户,并不觉得贵,毕竟我替他们节省了更多的金钱——比钱更重要的是时间。我在坟墓前哭泣的效果,远不是这些人所能达到的。别以为我只是表演,我的每次哭坟都是真诚的,都要调动起足够的情绪。买家都会告诉我,墓主人跟他的关系。而我自然而然,就会代入他们之间的情感,把坟墓里的人当作自己挚爱的亲人。通常是儿女怀念父母,也有妻子怀念亡夫,丈夫怀念亡妻,甚至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有一回,墓中的亡者是个年轻姑娘,从学校回家路上失联,遇到坏人被害了。我一边为女孩哭坟,一边却莫名地想起了你——不会哭的青青。
其实,我从没告诉过你,你是我的初恋。
而我是你的什么呢?
那时候,我一直以为,你是不会记得我的。
二○一四年的冬至前夕,我接了一单生意,1988元的黄金套餐,代替女儿为爸爸的一周年忌日哭坟。
那个买家,就是你。
但你是匿名的,当时,我不知道你就是聂青青。你作为买家跟我联系,说看了哭坟的视频,你被我的眼泪完全感动了,对我的服务非常满意,你的爸爸在九泉之下也不会有遗憾。为了表示感谢,你希望跟我单独见面,请我吃顿饭。
一开始,我拒绝了。
我说我从不见客户的,不是装逼,而是我不想在工作之外,再牵扯其他说不清的事。当然,我更不想跟买家约炮。我只卖哭,不卖别的。
不知为什么,隔了几天,我又回心转意,打电话给买家说可以一起吃饭,就约在平安夜。等到见面才发现,你就是我的高中同学聂青青。
你夸我变得成熟了。
而我问,你还不会哭吗?你说是的,一年前,你最亲爱的爸爸去世了。追悼会和下葬之时,你未曾流过任何泪水。虽然,你心里真的非常难过。你觉得很遗憾,这辈子没为父母的死而哭过。于是,你才决定找个人来代替自己,掏心挖肺地大哭一场。
而你也万万没想到,淘宝上著名的职业哭坟人,就是我,宁小军。
当你看完我为你爸哭坟的视频,仿佛你已被我替换,我才是你爸爸的女儿,带着二十多年的情分,在坟墓前哭泣和追忆父女之情。
同时,聂青青,你也一眼就把我认了出来。而你那么多年来,始终没忘记过我,始终,始终……
你还对我说:“宁小军,你成功了!你真的成了一个伟大的演员,而不是明星。”
真的,我很感动,从没人对我这么说过。
后面发生的都如此自然,我们就像所有谈恋爱的男女一样,吃饭,看电影,逛街,在平安夜。
谢谢你,成了我的女朋友。
谢谢你,没有嫌弃我这份职业,大方地把我带给你的朋友们,并介绍说,这是我的男朋友,他叫宁小军,也叫哭坟人,他是中国最伟大的演员。
一年后,我们结婚。
在我俩的婚礼上,我因为感动而哭得稀里哗啦。而你依旧冷静,虽然,我知道你心里比我更激动。
哭坟的生意越做越火,清明一天就能有几万块收入,每年净利润大几十万。你说我有着满满的正能量,哭坟既满足了中国人的爱,也能养活自己和家庭。意外的是,你决定辞职陪我共同创业,一起经营“哭坟人”这家网店。每次我哭坟,都是你在旁边摄像记录。每天有成百上千的买家来询问,你就成了无敌客服,帮我处理好多份订单。我们的“哭坟人”夫妻店日新月异,蒸蒸日上,公司也注册成立,雇用了一大批职业哭坟人,最终发展到上百名员工。二○三○年,在中国的高等职业教育序列里,出现了“哭坟”这门专业,每年有几万人报考,为了抢一个名额而打破头。而我成了首位哭坟专业的导师。在我们夫妻的共同奋斗下,哭坟,成为二十一世纪全球最受人尊敬的职业。我们为儿女情长的家庭服务,为中国人的灵魂服务。同时,我们也把中国的扫墓文化和哭坟艺术,传播到了全世界每个角落。而今,无论纽约还是巴黎,清明、冬至与中元节,已全面取代了圣诞节和情人节。美国人最流行的娱乐方式,就是奏着交响乐或爵士乐,去给爷爷奶奶哭坟。
亲爱的,我们结婚三年后有了儿子。
他很聪敏,也很懂事,你说要让他子承父业,我说算了吧。我哭了一辈子,可不想让孩子也哭一辈子。
当儿子慢慢长大成人,我们渐渐变老。儿子也结婚了,为我们生了孙子和孙女。他现在是个科学家,最近刚发明了时空穿越的互联网技术。
今年,公元二○六五年,我们结婚五十周年。
我们从没想过离婚,也从没想过分开,除了死亡。
作为哭坟界的“教父”,我获得了联合国颁发的终身成就奖。而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自从长大以后,再也没有为自己哭过,从来都是为别人而流泪。
对了,还有一个遗憾——我从没听过你的哭声。
聂青青,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吗?老太婆啊,我要努力锻炼身体,活得比你久,否则,要是我先死了,留下你还活着,送我的骨灰下葬,你却一滴眼泪都哭不出来,那不是更难过吗?
你说,好的啊,老头子,不过,通常女人比男人更长命,要是你先死了,我就去做脑垂体切除手术,让自己这辈子能真正哭一次,在最爱的人的坟墓前……
好吧,我赢了。
三个月前,你在病床上走完了没有眼泪的一生。
当你的心脏停止跳动,我发现你的眼角落下亮亮的液体。我用舌尖品尝,咸的。
恭喜你,聂青青,你终于会哭了。
我想,那一刻,当你与世永别的那一刻,你的心里一定很开心吧,这辈子不用再憋屈了。
亲爱的,我也为你而高兴!
当你死后,我抱着你很久很久。任何人都无法把你我分开,无论护士、医生,还是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他们哪能知道我们的故事。医院的病床上,我抱了你三天三夜,直到发出异味。有人说,我是恋尸癖。其实,他们都错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个人,是你永远也搂不够,怎么拥抱都嫌少,值得为之撕心裂肺地痛哭的人。
聂青青,我的妻子,当你被烧成骨灰,我把你安葬在海边,在这座爱泉公墓的1919号墓地。
我在看着你五十年前的照片。
那么我自己呢?
二十八岁?
七十八岁?
就像现在,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可惜,我再也不会哭了。
你死以后,我抱着你的三天三夜,哪怕我的心跟着你的身体一起冰凉,却无法哭出一声来。
似乎,你最后流出的那滴眼泪,刚好带走了我余生所有的泪水。
亲爱的,我终于切身体会到,你七十多年来一直在承受的痛苦。
没有眼泪,没有哭泣,作为一个哭坟人,我out了。
而作为一个丈夫,陪伴你五十年的丈夫,在妻子的坟墓前,居然欲哭无泪,越发悲伤,郁积于心,伤之于魂。
现在,我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如果回到五十年前,我就可以代替现在的自己,为死去的妻子再哭一次!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宁小军啊,我最喜欢的那个自己,请你哭吧。
宁小军
2065年12月22日
这封信,到此终了。
他认得,这是自己的笔迹。
宁小军的手指哆嗦着,掏出纸巾,擦拭墓碑,抹去尘埃,才看清几行字——
亡妻聂青青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