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城内兵器交戈的声音响了整整一夜,这会儿终于弱了下去。傅修明听着渐渐消失的喧闹声,垂下眼眸,遮盖住眼里复杂的情绪,嘴角勾出一个嘲讽的弧度,转身往屋内走去。
突然,一阵细微而又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到他耳朵里,傅修明认出了脚步声的主人,却毫不停留继续往里走,只是将唇边嘲讽的弧度又扩大了几分。
“承耀。”
女子一贯清脆而又带着喜意的声音响起,傅修明没有回头。然而女子声音突然拔高,“小心!”
细长的箭只破风而出,朝他后心飞来。这种程度的刺杀,当年在战场上,他轻易便可躲过,然而因为连续被下药,他虽然感知到了箭只飞行的方向,却挪不开身。生死关头,傅修明对身后那个女人的恨意如滚水般沸腾。
“燕昭阳,下辈子再碰见你,我一定要将你碎尸万段。”傅修明一边努力躲开箭只,一边咬牙切齿在心里发誓。
傅修明几近绝望,然而下一秒,一具温热的身体贴上了他的后背。
“噗嗤。”
箭只刺入肉中的闷响声在这么寂静的夜里也显得清晰起来。
“承耀。”燕昭阳挡在傅修明背后,那只剑稳稳当当地插在她的肩头,在清冷的月光下反射出冷冷的银光。
傅修明反手揽住站立不稳,快要滑下去的燕昭阳,半跪在地上。燕昭阳躺在他的臂弯里,对上他幽黑的眼,却勾唇笑了笑。
保护不利的侍卫分成三拨,一人飞身而去,将躲在远处放箭的凶手押过来;一人奔到燕昭阳跟前,想要帮她处理箭伤,最后一人飞速往外,前去请太医。
放箭的凶手被押到院子里,只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手上拿着一张弓,一直试图挣脱侍卫的擒拿。
“放开我,放开我。你知道我是——”少年一边挣脱,一边冲着侍卫喊道。
突然,少年的声音顿住了。
“公主!”少年这才发现自己的箭没有射中想要杀的人,而是直直地插在昭阳公主身上。
少年凄厉地叫喊起来,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一下子挣脱了侍卫的禁锢,几步冲到昭阳公主面前,直愣愣地跪了下去。
“扑通”一声,傅修明光是听着就知道这少年的膝盖骨肯定受伤了。
然而少年对此无知无觉,他颤抖伸手去捂昭阳公主肩上的伤口。
“小梧,是你啊。”燕昭阳没有责怪少年,反倒是叹息着,吃力地抬手摸了摸少年的头。
少年抬头,一双眼里已经布满泪水,被燕昭阳亲昵地摸了摸,立刻大颗大颗的滚了出来。
傅修明刚才没看仔细,这会儿少年抬了头,才发现少年的眼睛有几分眼熟。
“快!太医来了。”
须发花白的太医被侍卫背在背上,冲了进来。
“太医,快来给公主治伤!”待在一旁的侍卫看到太医来了,立马大喊。他刚才原想取下箭头,却发现箭头上有三道倒刺和血槽,一取下来,不仅会将倒挂出血肉,还会血流不止。
太医凑上前看了看伤口,突然脸色大变。
“徐太医,您快动手呀。”
徐太医拿着药箱的手都在抖,他心里害怕,苦着脸说:“这箭上有毒!”
“什么?”
“而且毒发极快,这会儿毒已经深入公主五脏六腑了。”
一旁的侍卫一把扯起跪在地上的少年,“快把解药交出来!”
少年已经仿若失了魂一样,一声不出,毫不反抗,任自己像只小鸡仔一样被人高马大的侍卫提在手里。
还是燕昭阳轻轻地开口,“把他放下来。”
“公主!”侍卫不甘地将手中的少年掼到地上。
“这药是我给他的,我自然知道没有解药。”燕昭阳断断续续地解释了一句,然后对着侍卫等人说:“都下去。”
眼见侍卫们都不动,燕昭阳发了怒,“见本宫快死了,就不听——咳咳——本宫话了是不是?!”
侍卫们见到昭阳公主嘴边咳出来的一丝血迹,立马说道:“公主息怒。属下立刻离开。”
侍卫们带走了惊惧不安的徐太医,拉起地上的少年就往外走。
“不!我不走!公主!公主!”少年凄厉的声音里混杂着哭声,如同一头失去幼兽的母兽一样哀嚎。
“你想说什么?”一直不曾说话的傅修明冷淡开口。
燕昭阳吃力地从胸前衣襟里摸出半块虎符放在傅修明手里。
不小心碰到燕昭阳的手指,傅修明瑟缩了一下才接过虎符。
燕昭阳眨了两下眼睛,然后继续说:“你拿着这个去找皇弟,他会明白的。”
傅修明虽然接过了虎符,却不曾表态。燕昭阳看着这样冷淡的傅修明,突然用力拽住他胸前的衣服,支起身子,用尽全身的力气说道:“答应我,护着皇弟!答应我!”
傅修明面不改色,一言不发。
燕昭阳支撑不住,松开了手,一下子摔了回去。她不再看傅修明,只是痴痴地望着西南方,慢慢地一颗晶莹的泪珠从她眼角滑落。
望见在月光下剔透闪亮的泪珠,傅修明不知为何心里一动。
“好。”
燕昭阳立马转过头,激动地看着傅修明,月光清幽,星光闪烁,却抵不过她眼里的光芒。
她勾了勾唇角,满足地笑了起来,忽然说:“我死后尸体任你处置。”
深黑的夜幕里,启明星在东方亮起。
叛乱过后,朝堂上有所动荡。执掌大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昭阳长公主身死,被押入大牢判处多年监禁的平西将军傅修明官复原职重新出现在朝堂上,还得到小皇帝的信任。
曾经华丽大气的公主府因为处处被挂上白布而显得凄清幽寂。
昭阳公主的棺椁放置在灵堂中央。灵堂上,跪了七八个男人,虽然年纪长相不同,但都相貌英俊,姿容秀丽。
傅修明没想到,在囚禁他们的人死后,皇帝明明已经下令放他们离去,却还有将近一半的人自愿留下来为她守灵。
“你们都下去休息一会儿吧。”脸色苍白的小皇帝朝跪在地上的男人们说道。
跪着的几人充耳不闻。
小皇帝叹了口气,“皇姐地下有灵,肯定不愿你们这样长跪不起糟蹋自己。”
提起了那个人,灵堂里一时间除了风声竟再无其他声音。
过了一会儿,跪在地上的男人一个一个沉默地站起来往外走去。
灵堂上只剩下皇帝和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傅修明。
“咳咳。”灵堂上阴冷,小皇帝忍不住咳了几声。他胎中带病,出生时就弱得像只小猫一样,好不容易活下来,身体也是时好时坏,朝中大事大半都压在长姐昭阳公主身上。
风起,灵幡飞动,烛火摇晃,小皇帝的龙袍也被吹得鼓了起来。
如果皇姐在,又该数落我了。燕定安忍住喉咙口的痒意,莫名地想到。
好一会儿,直到那股痒意被压下了下去,燕定安才缓缓地开口,“傅将军,来给皇姐上柱香吧。”
傅修明一动不动,仿若未闻。
“你是在怪朕带走了皇姐的遗体吗?”小皇帝的声音有些低哑又有几分冷意。
“微臣不敢。”
灵堂上的气氛越加僵硬。君臣之间僵持了一会儿,傅修明心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向前跨了一步。这一步,打破了凝滞的灵堂,让空气重新流动起来。
“死者为大,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傅修明将香插在香炉上,没有搭话。心里却冷笑一声:毁我前程,断我婚约,囚禁我三年,强迫我为面首。这些仇,怎么能过去呢?
傅修明垂眸看向躺在棺椁里,仿若熟睡的燕昭阳,一种难以言明的情感从心底腾起,一颗心仿佛在沸水里煎熬一样痛苦不堪。
“燕昭阳,你怎么能死呢?”傅修明轻轻地说。
☆、第57章 大权在握的公主2
傅修明死在战场上,醒在监牢里。
“傅将军,请用膳。”身佩绣春刀的御龙卫将一个食盒通过栅栏递进来。
傅修明面无表情,坐在床上一动不动注视着御龙卫的动作。
御龙卫放下食盒也不多话,转身就走。他面上不显,心里却暗自疑惑:傅将军今日怎么突然冷静了。
直到御龙卫走出牢房,傅修明才站起来想去拿食盒。起身走了两步,双腿发软手脚无力,傅修明狠狠地皱了皱眉,从右眼眉骨划过鼻梁,一直蜿蜒到左脸颊上的疤也狰狞的抽动了一下。
傅修明忍着无力感,拎着食盒坐到桌子旁。虽然是牢房,但是房间却整洁干净,不仅有桌椅还有床,床上被褥也是全新的。傅修明打开食盒,饭菜很丰盛,他虽然被监.禁,却不愿亏待自己,将食盒里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饭,他收拾好碗筷放回食盒里,然后将食盒放到栅栏边。
坐回床上,傅修明一边习惯性地曲起中指,用指关节敲着床板,一边回忆燕昭阳来见他的时间。
两年前,西北凉族叛乱,曾经因为指挥失利而闲居在家十几年的靖国公傅远臣拖着老迈的身子亲自进宫向小皇帝请命,请求让独子傅修明带兵出征凉族,以弥补傅家多年前的失误。
朝中大臣暗地里都嘲笑靖国公老糊涂了,完全就是痴心妄想。然而征西将领任命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更让大家吃惊的是,从未上过战场的傅修明一到边关就打了场胜仗,之后更是步步紧逼,将原本猖狂的凉族人打得落荒而逃,只能偏居一隅,俯首称臣。
老靖国公平生夙愿就是洗刷因为自己延误战机导致战败的污点,恢复傅家百年将帅府的名声。他将自己的独子取名为修明,取字为承耀,就是想让他恢复祖上荣光,承续光耀。当西北大捷消息传来的时候,得偿所愿的老靖国公竟然大笑三声气绝而亡。
三个月前,平西将军傅修明带领大军班师回朝。皇城中万人空巷,全部涌到街头去看这位平定边关的青年将军。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傅将军,穿着一身银色铠甲,身姿挺拔,腰背笔直如苍松一般,气势刚健,剑眉下一双星眸气势逼人。虽然不少人遗憾傅将军容貌被毁——一条狰狞的伤疤从傅将军右眼眉骨蜿蜒到左脸上,但是还是有不少女子将手帕瓜果直往英挺的傅将军身上扔。
门可罗雀的靖国公府因为得胜归来的平西将军傅修明一夜之间又重新恢复了门庭若市的样子。继承了靖国公爵位的平西将军傅修明一下子在京城变得炙手可热,众人纷纷羡慕方御史的好福气——方御史曾和老靖国公交换过信物,定下了两家小辈的婚约。
方御史表面上淡然地说:自己早知傅修明青年有为,暗地里却也庆幸还好自己没退了和傅家的婚事。
然而,这样炙手可热的平西将军,一夜之间竟被打入了大牢,由御龙卫亲自看管。
傅修明原先并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一直不承认自己谋逆的罪名。然而,在大牢里住了十天之后,傅修明见到朝堂上大权在握的昭阳公主。
燕昭阳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不就被以谋逆的罪名打入天牢;要不就做她的入幕之宾。
傅修明这才明白,原来一切都是昭阳公主搞的鬼。他既心系自己未过门的妻子,感念她在靖国公落魄时的多次相助;又厌恶昭阳公主荒.淫无道的名声,府中面首无数。毫不犹豫拒绝了燕昭阳的提议。
皇帝病弱,朝廷大权大半旁落在燕昭阳身上,燕昭阳在朝中说一不二,从无人敢驳斥她的意见。傅修明原以为按燕昭阳的脾性,被他这般反抗,自己定然只剩下秋后斩首一种可能。然而,燕昭阳却派人将他带入了公主府,用药控制他,强迫他为面首。
这间牢房傅修明一辈子想忘都忘不掉,睁眼看到这间牢房的时候,傅修明就猜到自己似乎是回到了刚遇到燕昭阳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