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站住。”见她拒绝为他看伤,背着她的竹箱笼抬脚又要出门去做义诊,听闻今日褚东垣仍然陪她同去,伊崔的忍耐终于突破临界线,他冷冷地叫住她:“你躲我?”
阿岩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觉得这个坐在轮椅上的叔叔表情很可怕。顾朝歌回头安抚地摸摸阿岩的后脑勺,然后才对伊崔温温柔柔地解释:“治腿伤要很多时日,我总归会待在你这里的。可是师兄过几日又要去清缴逆匪,危险得很,师兄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与他见面,我想该趁他在的时候多陪陪他才是。”
因为要陪褚东垣,所以就可以不管他了?把他当垃圾一样扔掉?
伊崔怒气更甚,顾朝歌也不怕,继续耐心同他解释:“你和师兄同为君上的左膀右臂,若因为我的缘故闹矛盾,我会觉得非常对不住你们。师兄过些日子便走,烦你多担待些。”
伊崔冷笑。
要他忍着褚东垣?她怎么不考虑考虑他的感受?
他心里充满不甘,然而却发现竟然不知如何反驳顾朝歌。要她和褚东垣说清楚,道她喜欢的是他,让褚东垣莫要和他针锋相对?
想想自己当初是如何果断拒绝她的,伊崔不情愿地承认,他没有这么厚的脸皮如此过分要求她。
“若无事,我便先走了,你好好休养,莫要太过操劳。”顾朝歌轻叹一声。她现在也搞不懂伊崔到底是什么心思,想着师兄还在等着自己,她行礼道了声抱歉,带着阿岩离开。
又走了!
她又走了!
她已经认为他越来越不重要了是吗!
大蜘蛛气鼓鼓地握拳,狠狠砸向木椅扶手,骨头被捶得生疼,皮肉迅速红肿起来。疼痛让他迅速清醒,他咬牙切齿地想,这样下去不行,他必须要抢回自己应有的地位。
什么情况下,顾朝歌必须要来看他呢?
气昏了头的大蜘蛛将目光转向扶椅背后插在凹槽中的两根木拐,想出一个愚蠢的计策。他缓缓转身,不顾伤口可能的崩裂,抽出它们,一端触地,一端夹于腋下,支撑着站起。借助木拐,他用惯常的行走方式慢慢从顾朝歌的小院子走回自己的书房,期间被盛三见到,他不由惊讶:“公子,你的伤!”
“崩裂了么?”伊崔问,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希冀。
“不、不知道,似乎没有渗血,”盛三看他背部衣衫干净,没有半点血渍,道,“谨慎起见,还是检查一下比较好。”
“大概没关系了吧,好些日子没走动,应该活动活动筋骨,”伊崔笑了笑,道,“我想起来了,我的椅子还落在朝小歌的院子里,我正好走过去取。”
“可是公子,你的伤……”
“无碍。”伊崔如此说,不让盛三跟着,又故意绕了远路返回去,在顾朝歌的小院子里连走十圈,直到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方才在木椅上坐下。
这回该崩裂了吧?他期待地想,刚刚动作的时候感觉到伤口微疼,很可能是崩裂的征兆。
伊崔愉悦地用手扶着木椅的轮子,慢慢出了顾朝歌的院子。盛三在原地等着伊崔,他本能感觉自家公子今天不太对劲,待伊崔唇角带笑地推着轮子过来,盛三连忙迎上去,他想帮公子推,可是伊崔拒绝了。
“不必,我自己可以。哦,对了,背后有渗血么?”
盛三觉得公子好像很期待伤口崩裂似的,不过背上的衣服干干净净的,盛三摇头道:“似乎没有。”
“没有?”伊崔用衣袖给自己擦擦汗,他想了想:“不应该吧,一会我自己再检查一下。”
公子果然是故意想让伤口崩裂吧?为啥啊?接手蜀中的事情压力太大,他想用这种方式让君上调他回去?公子不是这种人啊。盛三愁眉苦脸想了半天,只想出一种可能,那就是顾姑娘。
伤口崩裂的话,顾姑娘就不得不亲自来给他查看伤势了吧。
望着伊崔往书房去的背影,莫名的,盛三觉得自家公子有点儿可怜。
不多时,书房里传来伊崔的吩咐:“盛三,你进来帮我看看伤口如何了。”隔着白布,他摸了半天都没摸到有血,也不疼。盛三进来一看,白布干干净净的,他盯着包扎利索的白布,语塞半天:“公子,没血,是不是顾大夫的药膏好使,伤口愈合得快啊?”
伊崔的脸色一瞬间冷下来。
“要不,拆开瞧瞧?”盛三小心地问。
“不必了,你出去吧。”伊崔心情很差地穿好上衣,身上是刚刚运动过后留下的黏糊糊的汗渍,带着一股臭味,一点也不舒服。他满脸不高兴地回到书房的案几上,拿起卷宗,让盛三把在外头候着的文吏招进来议事。谈完之后又见了几个当地的大户和茶商,留他们用过晚膳,他又重新坐下来处理一些事务,过几天新的刺史会来,他会把政事安排好交待下去,然后前往石威的老巢锦官城。
等需要阅览的卷宗空了,他方才抬起头问盛三一句:“现在几时?”
“公子,戌时三刻了。”
“顾大夫回来了吗?”
“似乎……还没。”
这么晚了,竟然还未归府?伊崔又问:“褚将军呢?”
“也……还没。”
还有什么不明白,伊崔冷笑,盛三问他:“公子,要不要去催一催顾大夫?今日的药还没换呢,阿柴带人跟着她,很容易寻到的。”
“换药又不是她的责任,岂敢劳烦她动手。”伊崔嘲讽,这回盛三也不敢接话了。屋子里静悄悄的,伊崔闻到自己身上隐隐的汗臭味,想起今天自己愚蠢的所作所为,只觉是极为失败的一日。
他把毛笔往案几上一扔,吩咐:“打热水来,我要沐浴。”
“但是顾大夫说,伤口七日不能沾水。”
伊崔似笑非笑瞅了一眼盛三:“你是听她的,还是听我的?”她都不管我的死活,还会管我的伤口有没有沾水?
盛三见公子一副频临盛怒边缘的模样,不敢触其逆鳞,默默地差下人去准备。不过他留了个心眼,让人在府门前候着,顾朝歌一回来便禀报他。为了公子着想,他决定谎报军情,说公子的伤口崩裂,让顾姑娘亲自去看看。
盛三觉得自己如此善解人意,公子一定不会怪他。
“什么?崩裂了?怎么弄的?”顾朝歌和褚东垣一起回来,刚走进前院便听见这消息,不由得愣住:“阿岩说伤口已经长得很好了,怎么还会崩裂?”
盛三表示他什么也不知道。
“我亲自去看看。”想着伊崔今日白天的怒气冲冲,顾朝歌心有愧疚,想会不会是因为自己的原因他才做了什么不应该的活动,她对盛三道:“麻烦盛大哥带路,我这就过去。”
褚东垣眯了眯眼,他抓住她的胳膊:“我随你一同去吧。”
“不必了,”如今顾朝歌最怕的就是褚东垣和伊崔见面的时候,自己也在场,她连忙回绝,“师兄你先回去歇息吧,我和阿岩过去便是。”
褚东垣也知道有顾朝歌在,他和伊崔就没法好好说话。想着有阿岩这个小孩子在,伊崔不敢对她乱来,他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好吧,早去早回。”
阿岩抱着顾朝歌的箱笼跟着她走,一边走一边满脸的不解,嘀嘀咕咕:“姐姐的药膏一向最有效,他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很好,怎么会崩裂,不可能的啊!”他觉得伊崔的伤口崩裂,等于是在质疑他的水平。
“可能和他身体较差有关,不是阿岩的错。”顾朝歌摸了摸阿岩的头,伊崔的院子近在面前,她向守卫的士兵点头打招呼,踏过院门,然后从阿岩怀中接过竹箱笼:“我进去看看,你在外面等着。”她想今天白天自己的话是不是说得不当,让大蜘蛛不高兴了,如果是这样,阿岩在场多有不便。
阿岩还想说什么,但是顾朝歌已经推门而入。他想跟进去,却被盛三拉了一把,大门在他的面前合上。
“伊大人,伤口可还好?”顾朝歌在厅中桌前放下箱笼,厅中无人,她不便去内室,便在厅中直接出声询问。
然而却无人回答她,只有可疑的水声。
什么水声这么大?外面没有下雨啊。顾朝歌觉得奇怪,她到处望来望去:“伊大人?”
“谁让你进来的?”伊崔的声音压抑着怒气,但听上去似乎有点慌:“出去!”
顾朝歌以为他还在为白天的事情生气,她觉得内疚,便循着他的声音往厅室后头的屏风走去:“伊哥哥,我向你道歉好不好,我白天的话说得……”
话音戛然而止。
“啊!!!”
顾朝歌尖叫一声,猛地捂住眼睛,犹不忘记自己的大夫职责:“我说过伤口不能沾水,谁准许你沐浴的啊!!!”
☆、第70章
“顾大夫,有什么问题吗?”
因为顾朝歌的尖叫,盛三从外头传来询问,隔着两道屏风和一个厅堂外加两扇大门,盛三的声音听起来格外遥远。
顾朝歌扭头过去想要说话,伊崔已抢先替她回答:“无事。”他的语气隐含恼怒,顾朝歌下意识回头看他,一双幽深的凤眸正紧紧盯着她,盯得她脸颊发烫。
“还不出去。”伊崔的声音听起来更恼怒,又带着轻微的喘息,顾朝歌进来之前他手忙脚乱,做了一系列他本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完成的事情。此时此刻,房间里被热水熏出腾腾雾气,伊崔背靠着沐浴所用的木桶,左脚赤着踩在地上,右腿无力地耷拉着,右边腋下则支撑着匆忙从旁抓来的木拐,这个姿势令他的背不得不弯曲以调整重心,因而敞露出锁骨和瘦弱的胸膛来。
顾朝歌进来得太快,他连里衣都来不及穿,只匆匆抓了一件外袍披上。当他眼神沉沉盯着顾朝歌的时候,他的左手正在慌乱地系外袍的衣带。这个动作对双腿完好的人很容易完成,然而他需要另一只手使用拐杖来支撑身体,只能用一只手完成系袍带的动作。出浴溅出的热水沾湿了外袍的边角,他的身体也没有擦干,原本干爽的外袍因此变得有些湿沉,也更服帖了。
“你你你,要,要不要帮忙。”顾朝歌其实很想跑,但是又忍不住透过指缝偷看他。她看出了伊崔的窘态,他靠在木桶壁上用一只手笨拙地系着袍子的衣带,却因为衣带落地太长怎么也系不好。顾朝歌捂着两只眼睛,透过指缝去给他寻另一根木拐。
“你你你,先撑着拐杖找个地方坐下,慢慢来,不不不不着急。”顾朝歌不仅说话不利索,她连走路都有点晃悠,不知道为什么,她腿软。
伊崔轻喘了几口气,这个姿势对他来说的确十分吃力,而且铺着青砖的地面沾上水后变得湿滑,他的木拐必须小心会滑。
“另一根在你左边,走三步,看到没有。”他指挥顾朝歌。
“看,看看看到了。”顾朝歌伸出右手去摸,同时连忙用左手盖住两只眼睛,只留两条小缝认路。
摸着木拐,她的手有点儿抖,右脚迈出,小心翼翼向前探了一步:“给给给你。”
伊崔却没接。
他觉得顾朝歌这样子很好笑。
她右脚向前,左腿却向后迈,一副随时准备跑路的样子。握着拐杖的右手抖啊抖,带动着拐杖也在抖动。
就像一只给大灰狼送胡萝卜的小白兔。
伊崔忽然心生愉悦,因着她冒失闯入而骤生的羞恼消失,他低低笑了一声:“再过来点,我够不着。”
伊崔一笑,顾朝歌的脸腾腾直冒热气,她抖着腿又上前一步,结结巴巴:“现现现在呢?”
“还差一点。”
他浑身上下真的只穿了一件外袍,还是没系好的。靠得近了,顾朝歌捂着眼睛根本不敢再偷他,头扭到一边去,右腿颤抖着往前艰难地迈了一个小碎步:“现现现在呢?”
“还差一点。”
伊崔说。
其实木拐的一端已经伸到他的面前。
顾朝歌不疑有他,抖着小腿肚子又往前踏了一步:“现现现在呢?”
伊崔伸出手来,轻轻握上木拐的一端,两眼牢牢盯着她:“差不多了。”他低低出声,与此同时,握住木拐的左手猝然收紧,往前猛地一拽。顾朝歌本来松了口气想要放手,却被这股来自木拐另一端的大力给突地拉了过去。那个拐骗她往前再往前的男人把她好不容易送来的木拐一丢,反将她揽进怀里。
“嗯呃。”伊崔低喘一声,这个动作又耗去他不少体力,左肩的伤口有些疼。木拐从腋下滑落,单脚无法支撑两人重量,他抱着顾朝歌,左腿屈起,顺着木桶壁坐在地上。
“你你你……”顾朝歌想要挣扎着起来,然而圈住她的双臂再次猝然收紧,如铁箍一般,把她抱得更紧了。
伊崔是身体不好,可是拜她耳提面命天天要求他坚持步行所赐,他的手臂还是相当有力气的。
“我就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摇头,我就放开你。”他俯下身来,说话的时候,嘴唇几乎蹭上她的额头。他的身体带着沐浴后的热度,还有湿漉漉的水汽,一件单薄的外袍根本遮挡不了什么。
而且……而且他真的只穿了一件外袍啊!当顾朝歌挣扎的时候,她的双手胡乱挥舞,一不小心摸到了长袍滑落后露出的皮肤,有点糙,有点毛绒绒的触感,顾朝歌愣了一会,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伊崔的腿。
“你你你,你想干什么。你,你你先放开我。”小白兔向大灰狼虚张声势地张牙舞爪。
伊崔笑了笑,嘴唇贴上她的额头,发丝蹭着她的脸颊,低低道:“我说了,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摇头,我就松手。”
“什什什么问题?”顾朝歌两眼发直地盯着他滚动的喉结,已经把过去二十来年学会的说话技能丢得一干二净。
伊崔先不说话,他的指尖挑上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贴着她低低开口:“我问你,在扬州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