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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

    瑞安一抖,回头一看,流珠本欲冷声训他一回,可谁知却看见这小子一边脸都高高肿起,另一边则蹭了不少墨水,明显是跟人打过架。流珠也没当街多说什么,赶着他进了车厢,边拿帕子给他擦拭,边道:“你现在该在散馆里才对,怎么跑到这儿看杂耍了?这脸又是怎么回事?你只要老实交待,你大哥那边,娘帮你说好听话。”
    她一提徐子期的名字,瑞安抿了抿唇,想起那双锐利如刀锋的眼,瑟缩了一下,深呼吸一口,抬起头,道:“娘,我是被蔡先生轰出来的,他让我回家里闭门思过,原因是因为我在堂上打架。可我之所以动手,是有我的原因的。”
    流珠并不急,细心将他一张小脸擦净,又不冷不热地道:“你有甚理由,说来听听。”
    瑞安气鼓鼓地道:“先前跟大哥和娘说过,那喻喜麟在入试被如意压了一头,心里头愤懑不平,后来和如意坐在一起,老是借故欺负为难如意。如意不介意,跟大哥和娘面前,也是报喜不报忧。近来如意的成绩没从前那般显眼,二十娘也频频有些走神,蔡先生刚表扬了几次喻喜麟,这小子便得意起来。今天在堂上夹枪带棒,讽刺了如意和玉缘几回,我忍了又忍,倒是忍住了,我那同席,就是那个罗瞻,他站起来,抬手就给了喻喜麟一拳,之后我仨就扭打了起来。”
    流珠听后,又接连问道:“你和罗瞻都被轰出来了?那喻喜麟被打的伤势可严重?你们是上课时打的,还是歇息时打的?”
    瑞安一一老实回答:“上课时打的。我仨都被轰出来了。我的伤最轻,就肿着而已,罗瞻和喻喜麟都出血了,先生请了大夫,涂了些药,才把他俩轰走。”顿了顿,他仿佛又来了些底气,道:“大哥说了,如意是我妹,不能让人欺负,不然别人也会瞧不起我。所以我教训喻喜麟,大哥多半也不会斥我。”
    流珠却摇了摇头,轻笑着道:“咱母子俩赌上一回,虽说你出手是为了如意,但你大哥,到头来还是会斥你。”
    瑞安不解,但见二娘并未冷脸训斥,还温柔地给他擦拭脸上墨水,这心里头变得暖融融的,只怔怔地望着二娘柔和的眉眼,忽而间又转念想道:细细一想,竟从没见过二娘生气的时候。二娘无论何时,都温温柔柔的,不像怜怜和弄扇两位姐姐,嬉笑怒骂皆有时……二娘难道真的就没有不高兴的时候吗?她又是怎么做到的?
    这面徐瑞安被阮二娘从街上“捡”回了家,由怜怜照顾着敷上伤药,战战兢兢地等着徐子期归来,而另一面,喻盼儿那弟弟喻喜麟,满心委屈,由蔡典帮着叫了轿子,一路抬回了暂居的国公府。
    喻盼儿此时刚送走了给刘端端把平安脉的大夫,转而去了阮二的院子里,甫一入内,便听得一阵吹竹调丝之声,余音缭绕,袅袅不绝。喻盼儿压着怒气,假作一派平静,缓缓抬步,往院落深处走了几步,便见花柳那侧,一个半露香肩的美人儿正半倚在眯着眼的阮二身上,和着靡靡之乐,恍若娇声啼泣般唱着柔媚的曲儿。
    这人倒不是别人,正是那先前与喻盼儿在蔡氏散馆前吵了一回的那歌女。阮二见她性子如同小辣椒一般,牙尖嘴利,又分外放浪大胆,与平常所见的小娘子大为不同,便来了兴致,与她暗中相约。想那喻盼儿也好,刘端端也罢,皆是欲拒还迎,在榻上显得尤为木讷,自打见了这名唤邵小金,花名“小金鸡”的小娘子后,阮二便尝着了新甜头,高兴得很。
    见了喻盼儿,小金鸡反而愈发骚/浪起来,一个劲儿地贴着阮二的身子,好似柔若无骨一般,这副香艳场景看在喻盼儿眼中,着实刺眼。她微微一笑,上前缓声道:“端端今日还跟儿说呢,只盼着二郎能去看看她,还有她肚子里那小阿郎。郎君可莫要忘了。”
    刘端端如今被困在宅门里,虽说肚子里有个孩子,可喻盼儿却早盯上了她那孩子,再加上阮二有了新欢,自己怀着孕,面容愈发枯黄,刘端端只觉得灰心懒意,一点儿争斗的心思也无。她才不指望着阮二郎这样的风流子想起来她呢,又哪里会说这样的话?分明是喻盼儿想要挑拨小金鸡和刘端端,才编了这样的谎。
    小金鸡挤着眼儿一笑,嘻嘻说道:“奴和端端娘子早先前就见过几面,来了国公府暂住后,也去探过几回。她如今身子正是难受的时候,说话都有气无力的……二郎确实该多去看看。”
    阮二却只不耐地闭着眼道:“你一来,我这闲情逸致,全都被搅合到九霄云外了。你先前也是个读诗作画的,如今就知道跟在娘后面拍马屁,挑拨这个,撺掇那个,我看了你就心烦。起开,别扰了我听曲儿。”
    他这话说的实在难听,喻盼儿却仍是带着强笑,道:“总不能人人都一头钻到诗书里面,吟花咏柳,弄月转风罢?总得有的人上赶着讨嫌,儿这番努力,二郎以后会明白的。”言及此处,她忍了忍,正欲再劝,却听得一小厮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道:“喻小郎被人揍了,从学堂坐着轿子,回了府上,二夫人赶紧去看看罢。”
    阮二一听,来了兴趣,睁开眼来,给小金鸡拉了拉衣裳,教她候在此处,随即跟在喻盼儿身后,一起去探望喻喜麟。喻盼儿见他跟着,反倒有些欣慰,暗想道:二郎倒也不是全然不理事儿的,对她也有几分关切及在意,只是不挂在嘴边罢了。
    及至房中,喻喜麟正一派烦躁,又是把鞋蹬得老高,又是拿脚踹丫鬟的脸。喻盼儿见了,满心疼惜,拈着帕儿坐到榻边,带着哭腔道:“好喜麟,谁这样对你,阿姐替你教训回来。”顿了顿,她又道:“今日落下的诗书,等伤好些了,切莫忘了补回来。”
    喻喜麟不耐地应了一声,又怒道:“我这几日在散馆里表现得好,压过了那徐如意一头,连蔡先生都时时表扬我,夸我是奇才。那傻子罗瞻和蠢货徐瑞安,便嫉妒我,说我欺负徐如意,侮辱二十娘,当着蔡先生的面就打了我。阿姐,这两人坏的不行,你和姐夫可得帮我教训回来。”
    偏在此时,国公夫人也得了消息,带着婢子缓缓踏入屋内,恰好听了喻喜麟这一番话。她蹙了蹙眉,只觉得麻烦,可又听得喻盼儿拧眉冷声道:“那罗瞻,是不是个连爹娘都不清楚是谁,住在散馆里的那个?徐如意和徐瑞安,是那三品小官徐子期的弟妹,对不对?什么二十娘,虽说哥哥考了状元,那也抹不掉他们金家以色侍人、卖身求荣的花名。你放心,你姐夫,自会替你做主……二郎,是不是?”
    早在喻喜麟入学之前,喻盼儿就将这些子弟家里面的情况查了个一清二楚,并交待喻喜麟,教他莫要和那些贫家子交往,而要和那些家底丰厚的郎君多亲近。眼下喻喜麟受了委屈,阮二正好在旁边,喻盼儿便想逼阮二出手,可这阮二郎,对于不喜欢的人事,最是不耐,只推脱道:
    “我做甚主?我总不能替喜麟打回去罢?你当时若是听我的,将喜麟安排进官学,只需拿银钱打点打点便是,旁的麻烦事儿全都没有,偏你不听。”
    喻盼儿心里一急,望了眼额上带伤的喻喜麟,又听得冯氏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款款说道:“二郎这话说得可是没担当。你妻弟被人打了,你就束手看着,这岂是阮家儿郎所为?”她微微一笑,又道:“盼姐儿往常帮了阿婆许多忙,喜麟自然不能算是外人。他挨了打,打的却不只是他,还有国公府的脸面。那罗氏小儿父母不清,家底不丰,便不和他计较,只是这徐小将军的弟妹,咱便要和他们好好说道说道了。”
    喻盼儿连忙笑道:“夫人说的,恰是这个道理。这阮二娘也是的,明明就是咱们国公府的人,怎么那么不开眼,老是和咱们对着干?这一回,可是要和她好好分辨分辨。”
    冯氏笑了笑,温声道:“小娘子进散馆就读,本就不合适,那小郎君动手打人,更是该直接轰走。不过啊,只让他们离开散馆,倒有些便宜了他们,还得让他家里头赔上一大笔钱才行——咱家喜麟这小脸儿这般金贵,不能白疼,耽搁这几日的功夫,不知要误了多少要紧事儿,都要好好算一算。反正二娘赚得盆满钵满,约莫也不差这几个钱才是。”
    喻盼儿听了,点头称是,心里稍安。只可惜冯氏虽出了主意,最后出头的,还是喻盼儿。她乘上国公府的车辇,行至徐家府门前,在车厢里好好整了整衣衫,这才由婢子搀扶着下了车。而此时的徐瑞安,正在徐子期跟前满心委屈地跪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10号的更新,不小心发到9号了_(:3」∠)_为我的小红花掬一把泪,看看明天有没有空补一章吧。。估计没有
    感谢tjh、冰岛岛主和聚流的地雷~
    ☆、55|48.01
    潮来溅雪欲浮天(三)
    果然如流珠所料,徐子期半下午回来后,听了前因后果,面色一沉,冷笑两声,便让徐瑞安在堂中跪下。怜怜被这气氛吓得心惊胆战,赶紧推说要去接如意和玉缘,一眼也看不得徐子期那可怕的气度,徐瑞安这个壮实的小家伙跪在地上,颇有些不服,便直声道:“大哥为何要我跪?”
    徐子期拉了张椅子,令流珠坐下,随即似笑非笑地道:“瑞安,我倒要问问你,你为何要打他?”
    瑞安朗声辩驳道:“他欺侮如意,如意是我亲妹妹,大哥也交待过我,别人欺负如意,那就是欺负我,我必须奉还回去。”
    徐子期眯了眯眼,冷冷勾唇,又沉声道:“你先是竭力隐忍,但随后见罗瞻出手,便也跟着出手,这样一来,忍字上做的不好,这不忍,更没有做好。你用拳头打喻喜麟的时候,你可曾想过后果?虽说你只是个虚岁七岁的小子,但这等简单道理,你也该明白。”
    瑞安不过是个小孩儿,头脑发热,立时出手,哪里想过什么后果,此时不由低着头,嘟囔道:“我当时就想着,要将他打到服气,让他再也不敢欺负我妹妹。”
    徐子期冷笑道:“你打他,他就能服气?我先前听你说过,那喻喜麟是个在读书上颇有天分的,更是官宦人家出身,饶是如今没落了,那皮下面的骨头,也都是银子打成的。你个七岁小儿,三拳两脚,便能将人家一个官门子弟打到服气,你徐瑞安好大的能耐!大哥我告诉你,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你没有八、九成把握,别学人家强出头。我教你拳脚功夫,可不曾教你逞一时之强,卖弄匹夫之勇!”
    徐瑞安紧抿着唇,沉默半晌,咬牙道:“我记下了!”
    流珠此时还记挂着先前答应了徐瑞安,要帮他说好听话,便柔声道:“瑞安这事儿,做的实在不妥,但也不必罚跪。跪得久了,腿脚受了寒,以后该长不高了,还不如让他多练会儿功夫,或是罚他多写几幅字——这小子的字儿,歪七扭八,惨不忍睹,合该让他多练几回。”
    徐子期淡淡然睨了她一回,轻轻点首,道:“便听二娘的。”他细细一想,斟酌着具体该如何惩罚。便在此时,流珠先将徐瑞安扶了起来,胳膊使劲,打算将他抱起,可如今徐瑞安愈发沉了,流珠硬是没能成功抱起,实在有些尴尬。
    徐子期看在眼中,微微一笑,轻挽衣袖,露出结实臂膀,骤然将徐瑞安扛了起来,先是拍了两下这小子的屁股,随即那眼神,又落在流珠身上,定定地凝视着她。男人的那视线格外灼热,流珠稍稍对上,便移开眼神,不由得微抿朱唇,轻轻垂眸,愈发尴尬了起来。
    徐子期之前在徐道甫墓前那一通话,着实令流珠感觉震撼,听了他那往事后,她甚至对于这个男人,情不自禁地生出了些许怜惜之感。这徐大哥儿也是不易,之前父亲虽在,可父亲对他并不疼爱,甚至也不怎么管教,亲生母亲又被爹与阿婆联手,间接折磨致死,这个男人,完全是自己长起来的……这般想来,实在是个可怜人。
    而徐子期作为一个男人,在她面前,既表现出了极其正经的一面,但又有着略为不正经的一面。他正经起来的时候,流珠觉得,他确乎是个铁骨铮铮,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让人心生信服;而他不正经起来时,流珠虽会因他的举止而觉得尴尬和窘迫,但他身上那浓厚的雄性荷尔蒙气息,那结实精壮的身子,偶尔也会令阮流珠感觉……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有些难以抵挡的悸动。
    她到底是个女人,还是一个流落到一个陌生的、压迫的世界里的,孤独的女人。年轻些时,初遇傅辛,阮流珠不知他的身份,确实也动过心,但是很快,她就认清了那男人。这人比猛虎恶狼还要可怕,虚伪、狠辣、心胸狭窄……接近他,根本就是自埋祸引,自寻死路。
    后来,流珠年纪愈大,急着说亲,期间也试探过不少郎君,但试来试去,反倒属徐道甫最为合适——他看着老实,身材壮厚,平常也不怎么归家,又有功名在身……若是没有傅辛后来暗中挑唆怂恿,设下层层叠叠的连环套,那么这一辈子,说不定也会就此平平淡淡地过去。纵然意难平,但或许有别的福气也说不定。
    这样一想,连她都有些可怜自己——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爱过谁了。一身腱子肉的徐子期,无疑是她喜欢的类型,但她到了这个年纪,加上那些沉重的阅历,想要像无知无畏的少女一样,全心全意、奋不顾身地爱一个人,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再加上还有傅辛这座大山压在心头,她实在没有心思,去接受任何一个男人的示好——更何况是这样一个身份的男人。
    流珠眨了眨眼,轻笑着抬手,帮瑞安理了理额前碎发,心上重重一叹。便是此时,香蕊来报,说是喻盼儿找上了门来,要与阮二娘好好说道说道。
    这是流珠早就料定的事,她只一笑,轻声道:“先让她候着吃一回儿茶,儿一会儿就过去。”
    徐子期放下瑞安,却沉声道:“你不必去了。我与她会上一会。”
    流珠微微蹙眉,却并不看他,只笑道:“那喻氏来此,早有打算,多半不会善了,必会费上一阵口舌。阿郎这样的身份,还是不要直接和她碰上的好,儿出面就足够了。”
    徐子期剑眉微抬,又道:“那二娘就和我一起去罢。我若是有说的不对的地方,二娘也好及时挑出来,帮我圆一圆。”
    徐子期向来强势,他打定了主意,便是谁也劝不动。流珠无法,只得跟在他身后,随着他走入堂中,一路上听着他那沉着有力的脚步声,她这颗心,竟也不由自主地安定了下来。及至堂中,喻盼儿已等候许久,见了二人一前一后进来,眸色微沉,面上却挂上笑意,缓声道:“二娘真是大忙人儿,儿这都喝了三盏茶了。二娘这里的茶啊,约莫是新近才采的新茶,果然是……”
    她还没说完,正准备借着品茶,先给阮二娘一个下马威,便被徐子期轻笑着打断道:“好了,喻娘子无需絮言,想要我家里怎么赔,直接说个数儿罢。”
    喻盼儿被他这话一噎,有些不悦地蹙了蹙眉,但仍有些自矜身份。她是官宦人家出身,虽说蒙了难,但也不习惯像冯氏这样直截了当,频频将那钱不钱的挂在嘴边,便道:“赔,是一定要赔的。具体的数额,儿也说不出,但这一项项名目,倒是可以和二娘说一说。喜麟被打得眼周高肿,额上出血,脸上被划了几道子不说,身上都被揍得淤青了,请医看伤,便算作一两百银子罢。喜麟这几日歇在府上,又会耽搁……”
    徐子期略微不耐,嗤笑一声,目光冰冷如凛凛刀锋,口中厉声道:“十五两银子。喻娘子若是要,我立时请人去拿,若是不稀得要,那也是再正常不过。国公府家大业大,约莫也看不上这点儿银子不是?为了小儿之间的嬉闹,小题大做,一尺的水,非要搅合出百丈的浪,那大概也不是国公府的作风。国公府向来大度,我替幼弟谢过了。”
    喻盼儿素来待在深闺之中,嫁来之前,是和庶母婢子斗心眼儿,来了国公府,是费尽心思,奉承冯氏,踩低荣十八,连带着挑拨挑拨小金鸡、刘端端之流,玩的都是笑里刀剐皮割肉,绵里针剔髓挑筋,何曾见过这样不识好歹、不留情面的家伙?
    她怔了怔,却到底放不下这张脸,和他争这银子的事儿。徐子期的话虽然咄咄逼人,可是那个道理,却实实在在是对的——不过是小孩子间打闹罢了,徐瑞安又不是头一个出手的,它国公府的气度怎么就恁小,偏要为难人家几百两银子,这不是明摆着找茬吗?传出去后,坊间指不定说得多难听呢!
    她先前不过是为了奉承冯氏,才上赶着拍她马屁,她还以为冯氏说得恁好听,最后会找个机灵的仆侍,代她出面呢,哪里想到这阿婆倒好,非要为难她,逼着她硬着头皮来阮二娘这里。这样一想,喻盼儿又暗自怨愤起来,皱了皱眉,道:“怎么能说是嬉闹?下手那么重,阿郎见过哪家孩子这样嬉闹的?儿来争这个事儿,为的不是那百十两银子,而是为了争一口气……”
    徐子期又打断道:“想要评个是非曲直,争个黑白泾渭,娘子直接找蔡先生便是,不必在此多耽搁了。”言罢,他又高声道:“四喜,送客。”
    这竟是赶人了!喻盼儿恼怒到了极点,死死瞪他一眼,脚步飞快,拂袖而去,上了车架后揉了揉眉心,可那一双黛眉是怎么按都按不舒展,只得重重叹了口气,颇为无力地道:“去蔡氏散馆。”
    靠在车壁边上,听着辚辚轮声,喻盼儿只觉得分外疲惫,这眼儿半阖未阖,却也明白过来了——喻喜麟是她的弟弟,如今暂住国公府内,花着国公府的银钱,那冯氏本就因此而有些意见。想回国公府搬救兵,冯氏定然又会推脱敷衍,她打从心底就看她不顺眼,如何能帮她做事?但幸而国公府这名号约莫还管些用,她去那散馆,吓一吓散馆的人,狐假虎威一番,约莫也能成事。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小红花,赶在12点前!这两天短小,是因为时间很紧……不过之后就好啦~白天有双更,萧奈会出场~
    感谢牧野一二三和maomao的地雷~
    ☆、56|48.01
    潮来溅雪欲浮天(四)
    散馆那边,学童们都放了学,如意和二十娘两人穿着素色小裙,牵着手走了出来,见着怜怜在外候着,如意小跑过来,忧虑道:“二哥还好吗?是不是要挨大哥揍?还有那喻喜麟,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怜怜挑眉道:“别怕!有大郎在呢。他比咱家门上贴的门神还厉害,咱家里镇邪驱鬼,全都靠大郎了!”
    如意垂着眼,道:“那喻喜麟老是欺负儿,不过是因为儿比他学得好,他超不过去。后来儿故意输他一筹,想着他再欺负几回后,多半就没了兴致,不曾想罗瞻和二哥却出手打了他。虽说是为了儿打抱不平,但儿也不觉得高兴。”
    “瑞安贸然出手,大哥儿不可能饶了他。吃一堑,长一智,他以后会明白过来的。”怜怜帮她整理了下发髻,随即轻轻拉过二十娘的手,护着两个小娘子上了车架。及至车厢内,怜怜见二十娘眉眼间带着忧愁,又想起瑞安说她这些日子,频频走神,边递给了她些果脯吃,边温声道:“二十娘这是愁甚呢?别老皱着眉,皱久了啊,就会长出个小川字,那就不好看了。”
    如意对着二十娘眨了眨眼,二十娘便面带苦相,对着怜怜哀求道:“怜怜姐,前些日子,清明时候,哥哥带儿去祭扫,正撞上了那场春雨,偏只带了一把伞。哥哥因护着儿,身子全都被淋了去,再加上近日事务繁重,疲乏又倦怠,回来后就染了病,强撑不住,只能卧病在床。大夫开了药方,但儿不敢一个人去药铺,怜怜姐能不能帮儿一把?”
    怜怜一听,也没多想,立刻应了下来,命车夫拐到药铺,拿了二十娘的药方,十分细致,一样一样地将药包好,麻利地拎上了车。二十娘又愁道:“煎药甚的,也要费上许多功夫。那灶台甚高,儿着实够不到。”
    怜怜也不推脱,想了想,道:“先将如意送回去,之后奴随你去家里,帮着你煎药,何如?”
    如意有些失望,但也知道若是几人久久不归,二娘在家里面多半会忧心——二娘老是说街上有拐小孩的,可是除了每年元宵前后闹出过几次案子外,这一年到头,实在是没听说过几件,二娘有时候真是想太多了。
    怜怜将如意送回府中后,便与二十娘一起,往金十二郎家里走去。十二郎忙得没空找新院子,仍与妹妹凑合着住在那紧巴又寒酸的小院里,怜怜一看,微微蹙眉,但也顾不得再细看,只进了厨房,开始给十二郎煎药。
    粉白珠圆的小姑娘金玉缘,扒在门边,看了会儿怜怜,随即小跑着回了金十二郎的卧房里头。金玉直面色苍白,反显得愈发脱俗,更像是画在宣纸上的神仙郎君了。他半倚在榻上,翻着各州府与土地相关的籍册,忽见着金玉缘进来,便欲起身,并温声道:“我闻到了一股煎药的味道,你可是找了谁来帮忙?”
    玉缘凑到他身边,半趴在被子上,扬着俏生生的小脸,笑道:“怜怜姐姐来了,正在给哥哥煎药呢,抓药的也是她。”
    金玉直听后,先是一怔,随即一叹,轻轻捏了两下她的小脸,便自榻上披衣起身,穿上木屐,缓缓朝厨房走去。玉缘跟了两步,忽地也不跟了,径自跑回屋里头,金玉直回头一看,却是摇头轻笑。
    他这木屐,踏在地上,不时发出呱嗒呱嗒的声响。怜怜老远就能听见他这谢公屐的声音,便自厨房里伸出了小脑袋来,手里摇着小扇,面上带着薄汗,口中笑道:“状元郎的脸色确实不好,不过不打紧的,待喝了怜怜抓的药,必能药到病除。”
    金玉直微微一笑,自怀中掏出巾帕,让她擦擦薄汗,怜怜却稍稍一避,眯着眼笑了笑,道:“不用阿郎的了,奴这里有好几条呢。”
    金玉直心上微动,道:“怜怜小娘子,可是奴籍?”
    怜怜扑哧一乐,道:“怎么?状元郎要雇奴啊?亏得二娘怜惜,奴现在已是良籍了。”
    金玉直轻笑着,语气十分平缓地说道:“我年纪老大,未曾说亲,娘子可愿与我共结梁孟之好?我现下这院子虽破,但不过是暂住罢了,买个新院子的钱还是有的,还请娘子勿要嫌弃。至于彩礼,阿郎我再多卖几幅字画,加上阿娘从前留下的首饰等,自然也不会薄待了小娘子。我能给娘子的,确实不多,没有珍楼宝屋,也没有太多的金帛珠玉,不过我以为,娘子这样好的人,也是值得拥有这些的。娘子嫁与我后,我不会令娘子受了委屈,这些东西,我也会竭我所能,挣给娘子。”
    他的语气很是和缓,仿佛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怜怜一瞬间都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后,才知道自己是被求亲了。她的双颊唰地变得红彤彤的,眼睛发亮,捂嘴窃笑了两声,但又眯着眼想了想,便道:“你不会是因为奴帮了你几次忙,就想要娶奴吧?那大可不必了。俗话说,一碗米养个恩人,一斗米养个仇人,咱俩要是到时候过不到一块儿去,那多不好。”
    金玉直眉眼柔和,温声道:“这道理,我也明白。婚姻大事,我断然不会草率决断,之所以冒冒然与娘子这样表白,说到底,还是因为我喜欢娘子,见着娘子,那满心郁气,周身疲乏,都瞬间消失殆尽。娘子有什么顾虑,尽可告诉我。”
    怜怜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你是状元郎,在朝做官,娶奴这么一个给人家做过婢子的做正妻,好像……好像不是那么合规矩,对你这官道,也无甚帮助。再者,状元郎是有大才华的人,奴虽说识字,年稚的时候也被二娘逼着读了些大厚本,但在作诗属文上面,那就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以后成了亲,咱俩多半也没办法琴箫相和,吟风弄月。”
    金玉直哑然失笑,随即正色道:“只要国法准许,那就是合规矩。我能当大官还是小官,跟我能娶个门户多高的娘子,在我看来,没有丝毫牵扯。至于诗书相和之类的,娘子你看,我平常和人说话,可曾拿过腔,做过调?从前苦苦钻研诗书,那是因为科举考的就是诗词歌赋,加上字画做得好,还能卖些银子,而在我看来,什么锦绣春华、风花雪月的文章,还不如实实在在地,帮百姓解决个难题。娘子可放心了?”
    怜怜也是爽快,当即点了点头,道:“好,奴放心了。阿郎也放心罢,奴回去之后,跟二娘说一说……阿郎,你急不急着娶奴?”
    金玉直不由笑道:“急。不过怜怜也不必唤我阿郎、状元郎了,直接叫我玉直便好。我虽急着娶娘子,但是这该办的事儿,纳彩、问名、纳吉等,一项也不能跳过,不然就是苛待了娘子。”
    怜怜搓了搓发烫的脸,哈哈一笑,道:“奴也急。一切就按阿郎,不,玉直说的办罢。奴在府上等着你,至于旁人说甚,奴才不听呢,反正有玉直呢。”
    两人相视而笑,心中均暖洋洋的,但也不曾因此做出什么逾矩之举,只是转而进了厨房,一同煎药。而另一面,喻盼儿强打精神,到了蔡氏散馆里,却见小儿皆已放了学,蔡典正躺在竹躺椅上,一本一本地翻看着学童们写的文章,闲适得很。他见喻盼儿缓步来此,这才起了身,拖着声调道:“哦,是喻喜麟的姐姐,不知来某这里,所为何事?”
    喻盼儿眉头微蹙,暗道这人真是明知故问,便清了清嗓子,道:“喜麟竟然在学堂里面被打了,儿当然要来讨个说法。”
    蔡典哦了一声,又悠悠说道:“小儿打架,对于身体,反而是有好处的。总是坐在那里习字看书,也憋得慌,打一架,也能活动活动筋骨。”顿了顿,他又笑了笑,道:“某先前已经训过罗瞻和徐瑞安了,停了他俩几天课,什么时候喜麟回来上课了,再教他俩回来,论起耽搁的课程,仨人都一样。至于请医的银钱,某先前垫了些,拢共连一两银子都不到,娘子便不用再给了,回去好好教教喜麟便是。”
    喻盼儿这火气,可是再也压不住了。她冷笑一声,道:“先生怎么能这样说话?被打成那样,差点儿瞎了眼,只是活动筋骨?儿还要教教喜麟,教他甚,教他怎么挨打么?喜麟哪里有错处,这全都是那两个小子的错!小娘子进散馆学习,本就不合规矩,那两个小郎君在这读书之所打架,更是败坏散馆里的风气,先生必须要把他们都请出散馆。儿并非借势压人,实是为了这蔡氏散馆的名声着想。”
    蔡典冷了脸,面上却仍带着浅笑,眯着眼:“其一,差点儿瞎眼,那就是没瞎,他的伤我都看在眼里,不过是些皮肉伤,夫人着实有些小题大做。其二,喜麟如何无错?修业必先修德,而人之心胸,多欲则窄,寡欲则宽。小孩子都是和大人学的。这几句话,夫人好好想一想,我也不再多言。”
    喻盼儿面色微变,又听得蔡先生继续反驳道:“其三,梓匠轮舆,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天底下的规矩多了是了,人人都有一套规矩,但除了律法外,其他的,也不是非要遵守不可。同是娘子,何苦相互为难?其四,散馆前面有蔡氏两个字,娘子若是对我的规矩不满,也不必遵守,带走喜麟小郎便是,想来国公府将小郎送入官学,也是易如反掌罢?”
    言罢,他又提起毫笔,批改起学童文章来,眼皮子抬也不抬一下,喻盼儿被堵得回不了嘴,心里憋屈得不行,咬了咬唇,只得离了散馆,回到车上。这翠盖华车,高头大马,打外面看着,实是架势十足,令人欣羡,可车上人几多心酸,又有谁能一窥究竟呢?便是窥得了,又有哪个会心生怜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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