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他顿时明白了娘为何这么厌恨珠娘,珠娘未嫁之前就怀了身孕,所以他爹娘才急忙忙把她贱嫁给了我。昨天那羊婆,是给娘拿来了堕胎药。他用铁锹重新掩住那肉团,心里却一阵阵悲凉,活这个人做什么?从小到大,似乎什么好的都轮不着自己。自幼就没了爹,在家始终得小心,不要惹娘骂;从了军,又得受将校节级们百般刻薄;最终竟沦为一个厨子,整天烟熏火燎,替别人挣银钱;如今,总算娶了妻子,却是这样一个……他本要像娘一样骂一声“娼妇”,但想起珠娘那慌慌怯怯的样儿,终于还是不忍心。自个儿在厕所里,悲叹一阵,自伤一场,流了几点泪,擦干了,才去了前面。
珠娘在房里躺了两天,第三天清早,曹厨子起床走到前头,一眼看见珠娘在扫院子,人似乎瘦了不少,脸色更是蜡黄。曹厨子刚要心疼,随即想起茅厕里那团血肉,心肠顿时冷下来,扭过头不再看他。
珠娘见他出来,忙把扫帚搁到墙边,拿起铜盆,快步进了厨房,不久,端着半盆水出来,放到了墙边的小凳上。而后又抓起扫帚继续去扫地。她始终低着眼,不敢看曹厨子。曹厨子过去伸手捧水洗脸,水温温的,正好。
这时他娘也从卧房走了出来,一眼看到,顿时喝骂起来:“雀儿都晓得避让人,你那对糟豆眼生来做什么的?丈夫在洗脸,你却在旁边扫地,这是恨他使唤你打水了?还是想用灰尘呛死他,你好去外头寻野汉子?”
珠娘忙停住了手,曹厨子听到,特意放慢了手,慢慢洗着,洗好之后,也不用帕子拭,一边甩着手上的水,一边瞅着珠娘。珠娘执着扫帚,一直低着头候着。曹厨子自小老实懦弱,从没欺负过谁,这时,心底却忽然涌起一阵恶意,这样的妇人,不欺负做什么?于是,他嗽了嗽嗓子,做出大模大样的声气:“还不赶紧给我拿帕子去?”
珠娘听后,微有些惊讶,抬头看了一眼曹厨子,那神情似乎在问:你也这样?
曹厨子顿时有些恼:“没听见?拿帕子给我拭干净!”
珠娘重新低下眼,忙走到墙边又搁下扫帚,从堂屋木柱的钉子上取下擦脸帕子,快步走到曹厨子身边,却犹豫起来,不知道是递给他,还是替他擦。
“还等什么?赶紧给我拭干净!”曹厨子微伸了伸脖子,抬起下巴。
珠娘小心凑近,把帕子展开,铺到手掌上。曹厨子头次留意到,她的手指这么细巧,柔白中微微泛着红,衬着娶亲时才换的雪白新帕子,极悦眼。珠娘托着帕子又犹豫了一下,才小心伸到他脸上,轻轻擦拭。她的手腕蹭到了曹厨子的下巴,一阵柔腻,曹厨子顿时浑身一酥,响响吞了口唾沫,脸也随即涨红。他忙闭上眼睛,定定站着,气都不敢出。只觉得脸上,暖风一般,细细拂过。拭净了脸,珠娘又替他擦手,曹厨子这才睁开眼,一眼瞅见珠娘的脸,映着朝霞,竟十分娇艳。尤其是低垂双眼的睫毛,轻轻颤着,无比撩心。珠娘擦干他的手,转身去盆里洗帕子,曹厨子却呆在那里,半晌才回过神。一扭头,见娘冷冰冰瞪着自己,他的脸又顿时涨红。忙回屋穿好外衫,急匆匆出门去店里了。
头一回欺负人,竟尝到这般滋味,何止是快活,简直如同做了一回营里的都指挥使。于是,只要回到家,他就不停想出各种法子,和娘比着使唤珠娘。珠娘从来不敢违抗,他娘也似乎不管。这让曹厨子胆气越来越盛,从小到大,头回觉着能直起腰、放大声,有些人样了。
第二十二章 圆房、自杀
故善用兵者,如携手而使人,人人不得已也。
——《武经总要》
不过,曹厨子他娘虽然不管他如何使唤珠娘,却始终不许他碰珠娘的身子。
直到成亲整一年后,他娘忽然说:“你搬回你房里去睡吧。”他听了简直不敢相信,继而有些怕起来。但这一年,他借故挨擦过无数回珠娘的肌肤,心里早就渴极。得了这圣旨,还怕什么?
抱着铺盖,他走进了自己那间卧房。珠娘正在油灯下做针线,猛地见他进来,惊得一颤,慌忙站了起来。他心里也怕,不由得朝珠娘笑了笑。只有相亲那天,头次见珠娘,他才这么笑过一回,心境竟有些相似。这房间他已经一整年没进来过。成亲时,房里重新刷了白石灰,铺盖也都换了新的。这时看起来,却已经有些暗淡了。他走到床边,放下铺盖,而后坐了下来。珠娘一直惊望着他,这时慌忙低下了头。
曹厨子清了清嗓,又鼓了鼓气,话才说出口:“从今天起,我就在这里睡。你铺床吧,咱们……嗯……我要早些睡。”
珠娘慌忙过来展被铺床,他站到一旁去脱掉外衣。珠娘铺好床后,又慌忙躲到桌子边,低着头,不敢坐,两只手又不住地扭绞。曹厨子看着她这羞怕慌怯样儿,忽然没了主张。既不能像常日那般随意使唤,也没法跟她说些亲近话,更不能放低了求她。踌躇了半晌,他才脱鞋上了床,坐到里头暗影里,脱掉了汗衫和裤子,光着身子钻进被窝里。偷眼一看,珠娘仍站在那里,像是要哭了一般。
曹厨子鼓起勇气说:“吹了灯,你也来睡吧。”说完,又忍不住大大咽了口口水,声音响得珠娘自然也听得到。她却像是泥塑一样,仍一动不动。
曹厨子有些起火,大声道:“吹灯!”
珠娘垂着头,又绞了一阵手指,这才转身吹灭了灯。屋里顿时漆黑,好半晌,才听到珠娘轻步走到床边,却不敢上床。
“上来!”曹厨子忍不住又喝道。
又是半晌,珠娘小心躺到了床沿边上,自然是没脱衣服。曹厨子在床里头,两人隔了至少一尺远,他却能感到珠娘身子似乎在抖。他自己心也咚咚猛跳,不知道该怎么办。漆黑里忐忑许久,他猛然想起茅厕里那个血团,心里顿时冲起一团火,她这样的妇人,我还怕个什么?
于是他猛然翻身,一把抱住了珠娘。
长到二十五岁,他终于尝到了妇人的滋味。
尝到这滋味后,第二天一睁眼,他就发觉自己变了,珠娘也变了。珠娘其实先已醒了,本来正要起身,见他醒来,忙闭上眼睛,一动不动装睡。晨曦微光里,那侧脸瞧着,像是一大片粉白花瓣,曹厨子心里顿时涌起一阵怜爱,这从来没有过。
他第一次从心底里觉着,这是我的媳妇,不是婢女,要疼,不能再随意使唤。
他伸出手,想摸一摸珠娘散在绿绢枕头上乌黑的头发,还没摸到,他娘利剪般的声音在窗子外响起:“日头都高过房檐了,猪都爬起来刨粪了,有哪家的媳妇睡到这个时辰还不起来?”他和珠娘都被吓了一哆嗦,珠娘慌忙爬起身,几下套好衣裳,蹬上鞋子就开门跑了出去。曹厨子也忙起身穿衣。
到了外头,他果然再没法像往常那么使唤珠娘,他娘却比往日越发恼恨,尖着声不住斥骂着。他有些心疼,却哪里敢出声?
直到晚上,回到卧房,关上门后,他才开始慢慢试着和珠娘说些话。他本不是个善谈的人,费力找了些零碎话头:“我那件白绢汗衫放在哪里?”“油灯里快没油了。”“这屋里开始有蚊虫了……”珠娘则只会点头应两声,瞧着她那含着羞、带着怯的样儿,曹厨子心里一股股涌出蜜一般的欢喜来。
就这样,他们两口儿,当着他娘的面,极少说话,互相甚至瞧都不瞧一眼。进了卧房,才真像夫妻一般,低声说说话。熟了之后,还能不时笑一笑。珠娘也渐渐不那么惧他了,偶尔还恼一下、骂两句。不过,毕竟有他娘在,珠娘始终不敢开开敞敞地说笑,眼底里始终有一丝怯。
对此,曹厨子已经心满意足,唯一盼的,是他娘能对珠娘稍稍和气一些。但这只能是个痴梦。他娘只要看到他对珠娘略显出些体贴,立即会发作,加倍地罚骂珠娘。成亲两年后,瞧着珠娘没有怀孕的迹象,他娘越发焦躁起来。见着雀儿就骂蛋,见着驴子就嘲骡,拍死只蚊子也要叹半天骨血。
到第三个年头,他娘再受不得,开始天天逼他休了珠娘。曹厨子正没法,温家茶食店一个常年守夜的老军死了,他像是捡着救命符一般,忙哀求店主搭救搭救珠娘,温长孝也知道他家的事,便托侄子手底下一个都头,去见了曹厨子他娘,说是奉了营里温指挥的命,让曹厨子两口儿去店里守夜。他娘素来怕官,不敢阻挡。他两口儿这才逃难一样,从去年年底开始,住到了店里头。
即便这样,他娘还是隔几天就来闹一场,用死来逼曹厨子,还说已相中了一个好人家的干净女儿,只要他休了珠娘,就是卖房借债,也要替他娶过来。那女孩儿曹厨子见过,家里开了间小小的粉羹店,模样比珠娘要清秀许多。曹厨子有些动心,想探探珠娘的口气,可每回话没出口,珠娘就已经觉察他要说什么,顿时就会哭起来。他哪里再开得了口?
谁承想,珠娘的爹化灰不见后第二天,珠娘竟自己说愿意和离了这婚。
他听了简直不敢信,像是被雷正轰在了头顶。珠娘却定定望着他,既没有悲,也没有怯,像是说要去街上买把木梳一般。他心里一阵慌怕,几乎要急出泪来,如同幼年时听见娘发怒说不要他了,要丢下他。
“你这是做什么?”
“我不愿再受罪了。”
他听了,再无话可说,心里恼闷得像填满了土,气都出不来。他转身抓起剁刀,狠狠剁起刚割开的半片猪肉,那肉原本是要切片来煎,却被他剁成了肉馅儿。
直到天色昏黑,快看不清字时,颜圆才抄录完税簿。
厢长和其他小吏早都走了,颜圆收拾好后,出来锁了门,慢慢进城,照旧先在查老儿杂燠店吃了碗大燠面,十五文钱。舅舅王柄不许他们在那间窄屋里动火,说若想煮饭,就去客店厨房,米菜油自买,每月得加五百文炭钱。他们父子一算,不如在外头吃。父子两个便各自在外头填饱肚子,每天各三十文钱。父亲怕他吃不好,又给他添了十文。
颜圆吃完面,喝尽汤,付过了钱,才走回对面的王家客店。他舅舅坐在柜台边,见了他,仍像没见一样。他拜问了一声,也只在鼻子里“哼”了一下。他早已见惯,并不介意,径直走到后头那间窄屋里。
推门一看,他父亲已经回来,昏暗中独坐在床边,若不是开口说了句“你回来了”,险些没瞧见。他过去摸着火石点亮了油灯,回头一看,他父亲缩着肩膀、一脸疲惫,才五十岁,鬓发早已稀落花白。原先他们父子两个晚上回来,会闲谈许多话。这一向,父亲话都少了。他心里一酸,却不好流露。暗想:老天可怜,若是能顺利弄到那些钱就好了,父亲就不必这么辛劳,我们也不必寄住在舅舅这里,天天受冷脸。但这事他绝不敢跟父亲说。只轻声说了句:“爹,你若累了,就早些歇息吧。”他爹却没动,只低低“嗯”了声。
他抄了一天的税簿,肩颈腰背都酸乏了,便躺倒在自己床上。他父亲也一直默不作声,似乎也在想心事。屋里一片寂静。躺了一阵,他竟昏昏睡去。
一阵急急敲门声将他惊醒,是曾小羊的声音:“圆子哥,又出人命了!”
尸首是梢二娘最先发觉的,死的不是一个,是两个。
颜圆和曾小羊赶到梢二娘茶铺后边时,那里已经围了十几个人,打着灯笼火把,颜圆扒开人群一看,河岸边躺着两具尸首,灯火下一看脸,惊得他几乎吞下舌头,死者竟是王哈儿和曹厨子。
王哈儿头朝河水侧躺着,黑头巾掉在一边,头顶的发髻已经散开,头发浸在河水里,不住随水漂动。脖颈上有一道细细的血痕,沁出半圈血水。曹厨子则横躺着,曲弓着腿,像是坐着倒下的,脖颈上也有一道细痕,很深,但没有出血。
看来两人和雷炮一样,都是被勒死,而且应该都是细铁丝。
凶手难道是同一个人?那会是谁?颜圆立即想到珠娘,不过,珠娘一个妇人家,虽说看着有些胖,却并不壮实,手上恐怕也没多少气力能连续勒杀三个男人。那还有谁?
颜圆扭头看到军巡铺的胡十将也站在人群里,忙道:“胡十将,得有劳您了。这两具尸首不能乱动,已经快半夜了,只能等到明早去开封府报案。您能否安排铺兵轮值看守一夜?”
胡十将显然不乐意,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多谢胡十将,我去四周查问查问。”颜圆拱手拜谢过,穿出人群,忙向虹桥那边走去。不管凶手是不是珠娘,都得赶紧先去探一探。
温家茶食店已经关了门,颜圆顾不得许多,抬手用力拍打门板,惊得左近的狗都叫起来。半晌,里面传来应声。门开了,是店主温长孝,披着件衫子,擎着盏油灯。
“颜小哥,这深更半夜的,做什么?”
“实在抱歉,温老伯,雷珠娘可在?”
“她已走了。”
“去哪里了?”
“傍晚她收拾了东西,辞了工,说要回娘家去住。那是个瘟娘,到处惹灾,走了倒好。”
颜圆只得道谢告辞,心想,难道真是珠娘做的?畏罪逃走了?没道理啊。就算她真的有足够气力勒杀三个男人,杀雷炮还说得过去,是为独占家财。但曹厨子已经与她离异,王哈儿与她并无瓜葛,这两人谁都沾不到那些钱。
他一路纳闷着回到梢二娘茶铺那里,刚走到,就见一个人从对街奔过来,大叫着:“胡十将!咱们这里也死人啦!”是军巡铺的一个铺兵。胡十将还站在河岸边人群里,和众人说着话,听见后,忙向军巡铺奔过去。颜圆也忙跟了上去。
“是付九,在后头!”那个铺兵引着他们两个进了军巡铺,穿过厨房,奔进后边一间窄屋门前。
屋里亮着油灯光,一张土炕占了大半,上头铺盖十分脏乱。油灯放在炕头墙边的旧木桌上,付九弓着身子倒在炕下,一动不动。胡十将和那个铺兵都站在门边不敢进去,颜圆便独自小心走了进去,端过桌上的油灯,朝付九照去。
付九脸部僵硬扭曲,大睁着两眼,眼珠凸出,嘴巴咧着,嘴角上粘着些白色糕渣,口中流出许多白沫,流到地上,显然是中毒身亡。颜圆又举着油灯四处照看,炕头上放着个黄杨木的旧木匣,匣盖开着,里头只有几样不值钱的铜簪木梳。此外,就是些脏被褥和旧衣裤,胡乱堆在炕角。
不过,颜圆心里已经明白了许多,不止付九的死,连前三人的死也猜出了大致眉目。
他正要回身放下油灯,一眼瞥见付九怀前衣襟敞开,里面似乎有一张纸。他心头一颤,但装作没事,又走近付九的尸体,背对着门蹲下来。右手举油灯照向付九的脸,装作继续查验,左手飞快抽出那张纸,迅速塞进自己怀里,为掩住纸响,用力咳嗽了几声。
而后,他才站起身,说:“应该是中毒致死,不过,也得等明天仵作来查验。又得劳烦胡十将,派人守着,莫让人进这间屋,更不能乱动尸体。”
“中毒?这贼鼠常日就爱偷吃,骂过多少回了,这回馋鼠吃着鼠药了。”胡十将一脸鄙弃。
颜圆陪着笑了笑,随后道别离开。他心头无比欢喜,原想赶紧回去,但好胜心涌起,忍不住又走到梢二娘茶铺后面。围着的人都散了,只剩两个铺兵和梢二娘还在那里逗笑、说荤话。两具尸体边插了根木棍,棍上挂着盏灯笼。颜圆向两个铺兵打了声招呼,而后走到曹厨子尸体旁,俯身抓起那只胖手掌,借着灯光看了看,掌心果然有一道细深痕。两个铺兵问他,他只笑了笑,道了声辛苦,便往回赶去。一路虽然幽黑,心头却像亮了一轮大日头。
进了东水门,旁边的孙羊店仍旧灯烛荧煌。他实在忍不住,见店前无人,便走到一盏灯笼下,急忙从怀里取出刚才偷到的那张纸,在灯光下展开一看,果然是张钱契,而且盖了官印,是过了税的红契。下头有雷安的画押,再看钱数,他几乎惊叫出来,竟然是两千六百贯!
他觉着自己心底像是开出了两千六百朵金灿灿的花,身子简直要离地飘起来,不由得连喘了几口气。可刚要小心收起那张钱契时,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忙仔细一瞧,果然不对,官印是假的,是人描画出来的。
他像猛遭了一千斤重锤,满心欢喜被砸得粉碎。丧气至极,抬手就要撕碎这张假契书,刚撕开一道口子,忙又醒过来,顿时停住手,仍揣进怀里,气冲冲往城里快步赶去,一路急行,来到香油巷铜锣巷。巷子里人家的狗又相继叫起来,他却如同未闻,径直走到雷家院门前,一摸,没锁,从里面闩着。门缝里透出些灯光。
他抬手用力敲门,里面传来一个男子苍老应声,随后门开了,月影下,依稀看着像栾老拐,他惊了一下,再一看,真是栾老拐。栾老拐见到颜圆,也一愣。
“雷珠娘呢?”
“在里头。”
颜圆气冲冲走进院里,栾老拐忙闩上门,一颠一颠追了上来。颜圆走到正屋,中间方桌上点着盏油灯,一个年轻妇人站在桌边,雷珠娘。她眼里略有些惊异和怯意,不过身子挺直,比常日要镇定许多。栾老拐跛着脚,从颜圆身边挤进门,来回望着两人,神色不像常日那么油赖,有些紧张。
雷珠娘坐了下来,定定望着颜圆,并不说话。这两年,颜圆见她,始终都是在店里站立走动,从没见她坐过,双眼也总是躲着人。然而此刻,桌上的灯影照亮她的侧脸,她原本生得微胖,浅黄灯晕中,丰腴端静,竟有些似佛寺壁画上的女菩萨。
颜圆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但随即冷起脸问:“是你唆使付九杀了你哥哥,而后又激怒曹厨子杀了王哈儿,付九又杀了曹厨子。最后,你把喂了毒的乳糕送给付九,毒死他灭口?”
“没有。”
“没有?”
“我没杀人,也没让谁去替我杀人,他们都是自杀。”
“自杀?”
“我跟丈夫说答应离婚,他若是说一句舍不得我,我就是做奴做婢,也愿意伺候他到死,可他没说一个字,取出了早就写好的休书;我跟我哥哥说,我没地方去,他若是说一句回家来,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有个亲人,就不会有后面这些事;王哈儿说要娶我,我问他,若没我爹那些钱,你还愿不愿娶我?他若是痛痛快快说一句愿意,我就是为他死,也情愿……”
“他们对你不好,你就杀了他们?”
“我说了,我没杀他们,他们是自杀。我哥哥若没有独占家产的心,答应把我嫁给付九,后来也没反悔,付九就不会杀他;王哈儿若没有戏耍我,也没偷那钱契,曹厨子也不会杀他;曹厨子若没有从王哈儿身上又夺走钱契,付九也不会杀他。”
“这个?”颜圆从怀里取出那张假钱契。
栾老拐正一来一往扭着头听着,见到那张钱契,老凹眼里顿时闪出精光。
“这是讨命符,你得了它,也得小心了。”珠娘忽然笑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神色也哀伤起来,“从头到尾,我只做了这一件事。那天我爹来看我,他说他要走趟远路,恐怕再不会来了。我问他去哪里,他也不说。看那神色,他要去的怕不是什么好去处。我跟他说,婆婆和丈夫要休我,他像是没听见。我又说了一遍,他仍没听见。我又哭着说第三遍,他端起酒杯,管自喝他的酒,吭一声都没有。从小就是这样,我疼我哭,他们总看不见、听不见。我哥哥只要出点声,他们立即像是救火一般,百哄千爱。从小我就想,你们既不疼我,生下我做什么?就算生下来,也该像南方人那样,把女婴溺死。
“到了十来岁,我和王哈儿暗地里好上了,我想着,总算有个人能怜你惜你。我让他去跟我爹娘求婚,他却逃了。我爹娘像扔病狗一样,把我扔给曹家。
“嫁进曹家,那百样的磋磨就不必说,我也不怨,至少丈夫暗地里还知道疼我。可他娘一说另寻个好女儿,他便立即动了心。我的心肠就是那时忽然冷了。
“从小,我笑也不会笑,哭也不敢哭,人也比别人笨许多,许多事都想不明白,连别人问我爱吃什么,我都答不上来。我爹最后来那天,他喝完酒,招呼都没打,就走了。我在店里望见他背影,那一霎儿,心忽然就开了、亮了,立即就有了主意。
“我拎了只烧鸭追上去,硬塞给他,说我想回家,问他讨要家里的钥匙,他犹豫再三,还是解下来给了我。得了钥匙,事就成了一半。我知道我爹就算剩最后一口气,也改不了那吝惜钱物的脾性。我就顺口编了一句,说哥哥开门关门总是狠命摔,爹的卧房门框都被他摔松了。他去见了我哥哥,果然没忘嘱咐这句话……”
“接着你就回到这里,把这契书藏到了门框里?”
“嗯。藏好后,我就等着。看他们会做出什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