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出口严格来说是一块厚重的石板,正悬在石梯最上一阶的头顶。两个高个子的人搭个人梯,能刚好够到那块石板,只是要将它推开还得费不少的劲。凯文本身个子就高,变成巨兽天狼的奥斯维德更是一个天然助力。
这是这混账让人帮忙从来不会好好说话,而是用手指在奥斯维德的鼻子前晃了晃,引过他的注意力,道:“是时候发挥你脚垫的功能了。”
奥斯维德:“……”
他想也不想张嘴便是一口,将凯文那讨嫌的招猫逗狗的手指叼进了嘴里,用狼牙锋利的尖端毫不客气地磨了两下。
凯文:“……”
他一巴掌拍在奥斯维德的狗头上,冷笑着抚摸了两下:“你松不松口?不松我敲碎你一嘴狗牙。”
奥斯维德轻蔑地松了牙,把凯文撩闲的手指给放了出来。
凯文想也不想就把手指在奥斯维德的皮毛上蹭了蹭,而后仔细看了一圈,发现没有破皮,这才没好气道:“这要被你蹭破皮,我还得赶紧追上大部队让医官给我来点儿药。”言下之意,你离狂犬不远了。
奥斯维德哼了一声,弓背一拱,示意这混账赶紧去卸石板。
凯文爬站在他宽厚的脊背上,踩着他蓬松的皮毛,忍不住低头问了一句:“我分量也不轻啊,过会儿卸石板力更大,你脊椎骨撑不撑得住?”
奥斯维德顶着一张英俊冷漠的雪狼脸白了他一眼道:“你都在我脊椎骨上坐了一天了现在才问撑不撑得住是不是有点晚?你当这么大的猛兽骨头是玻璃做的?”
难得良心发现关心一下年轻人,还被堵了回来,凯文嗤了一声,二话不说抬手对着那块石板边缘便是一拳。
其实也幸好现在奥斯维德是兽形,除了乖乖当垫脚,做不了别的。要都是人形,他必然不会让凯文动手,而以他的力气,三拳下来,那块挡住出口的石板能直接裂了往下掉渣。
凯文的拳头不如他硬,但劲道也足,而且他使了点巧力在里头,很快便把石板的一边砸起了一角。
他两手一顶便把石板掀了开来,缓缓托着移到了一旁。
这块出口大约一米见方,凯文三下五除二便从里面翻了出来,趴在洞口旁边等着下面的奥斯维德。然而后者却略有点儿悲剧。
因为他卡住了……
天狼体型本就比普通猛兽要庞大得多,比例虽然漂亮,但不论腿脚还是腰身,单看都非常结实强壮。皇帝陛下矫健地一跃,探出了头、探出了两只前爪、探出了前半截腰……最终卡在了收起的翅膀那块儿。
奥斯维德:“……”
趴在旁边本打算帮他一把的凯文肆无忌惮地嘲笑了他一顿,而后捧着他硕大的狼脑袋,一本正经道:“说实话,我以前放养的那头天狼比你瘦不少,你看你壮的,哎……回头乖乖减肥吧。”
奥斯维德已经完全不想搭理他了,他费了半天劲,才在凯文的拔河式救援里从洞门里跃了出来,一脸狼狈地抖着身上的白毛。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条干涸的枯井井底。凯文把石板重新封好,摸着看了一圈石壁。上面刀凿过的攀爬痕迹还很新鲜,显然大部队离他们并不遥远。
“卡门,井口外面是哪里?”凯文一边拍着手上的尘泥,一边随口问了一句。
奥斯维德:“……”
不小心卡了回洞口,转眼就给取个外号叫卡门,这种人不是欠是什么?!
奥斯维德颇为糟心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冷冷答道:“蜃海。”
而后也不管凯文准备没准备好,他便一口叼住了凯文背后的衣服,双翅一扇,将这位欠打的祖宗拎出了深井。凯文好悬没被他吊死……
蜃海虽然名字中带了个“海”字,却和水沾不上半点儿关系,在这里,举目可及之处是一片灰黄,头顶是灰黄色的天,脚下是灰黄色的沙,风烟起伏,漫无边际。
他们所站的地方,则是沙漠中一小片不起眼的废墟,横着一些残垣断壁和几块刻着古花纹的地基。
两人刚在井口边站定,凯文便拍了一把狼头:“你看那边。”
他所指的方向有一片连绵起伏的沙丘,看起来好像就在百来米之外,实际走起来也不知会有多远。在那沙丘的脚下,隐约可以看到一条细细长长的队伍蜿蜒向前,好像一排黑色的蚂蚁似的。
不出意外的话,那就是先行的军队了。
第50章
“不能耽搁,得赶紧跟过去。蜃海的环境瞬息万变,现在还能看得见他们,过会儿可就不能保证了。”奥斯维德说完用翅膀拍打了凯文两下,示意他到背上来。
天狼之所以叫这么个名字,正是因为它们的双翅和马鹫一类不同,不仅仅是作为跑动或滑翔的助力存在,而是真的能飞,速度虽然比不上巨鹰之流的纯种鸟类,但也绝不算慢。
凯文刚在奥斯维德背上坐稳,他便双翅一振,从这个残留着废墟和深井的沙丘上直冲下去。
蜃海里最困难的一件事情就是分辨方向,这里终年沙尘蔽日,看不清太阳的方位,更不要指望有什么足以让人区分南北的植被。这里甚至连个标志性的东西都没有,目之所及的一切转眼就会变成另一种模样,砂砾形成的山丘转瞬间可以被夷为平地,而原本一望无际的沙原也能在眨眼的功夫里平地起高峰。
从这里跨商道去往玫瑰旧堡,需要经验极为丰富的人做向导,还少不了指向工具。
奥斯维德派出去的先行军副指挥尼克就是个沙漠认路的好手,他虽然在找寻法厄神墓的路线时没派上什么用途,但在沙漠,有他在要比没他在安全得多。
况且军队里总指挥手里还有神官院专门定制的定向仪。
相比而言,比较危险的反而是凯文和奥斯维德这两个。他们是形势所迫临时更改的路线,两人都不擅长认路,并且连个导向工具都没有。
“我记得正常天狼飞得没这么慢啊……”凯文纳闷道,“你还没熟悉这种形态?”
奥斯维德:“慢?过会儿你被掀下去了可别后悔。”
他的挥翅幅度一直不敢太过夸张就是因为有凯文在他背上,而这匹尊贵的坐骑跟普通马鹫可不一样,首先他是纯种皇家的,其次他脖子上可没套缰绳。尽管凯文毫不客气地揪住了他后脖颈的一撮兽毛,但速度太快还是会有摔下去的可能。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从这里摔下去,受伤事小,最重要的是很可能在沙地里滚两个跟头就再也找不到了。
凯文却拍了拍他的狗头,斩钉截铁道:“劳驾,全速前进。要是没在先行军消失踪迹前追上他们,你就可以收拾收拾准备退位了,我们手里没有任何导向的东西,三五年都不一定出得去,金狮国不灭也该换代了。”
奥斯维德:“……”
“你跟我一起困在这里绝对不是什么好选择,毕竟我对肉食不那么挑,虽然我对天狼确实喜欢得不得了,但是我饿极了可就不考虑这些了,十分不是个东西。”凯文又道。
奥斯维德嗤笑一声:“没想到你的自我评价还挺中肯……抓紧!”
话音刚落,他便骤然加速。
旧时代神祇身边才会出现的孤高巨兽,在风烟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一人一兽跟远处行军队伍的距离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拉近。
然而与此同时,沙漠中特有的黑风也毫无征兆地刮了起来,乌压压地从天边滚了过来。
“起风了!再快点!”凯文揪紧了天狼后颈长而韧的皮毛。
奥斯维德:“……”
他倒是完全不介意被凯文抓个背什么的,但并不是这种抓法!
变成天狼的皇帝连连振翅,而后压低了身体犹如离弦之箭一样朝前方的军队俯冲下去。
眼看着探出的天狼前爪就快够到军队的尾巴了,泛着黑的狂风顷刻间已经从天边滚到了咫尺,带着横扫千军的气势朝这列军队扑来。
军队里的士兵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是铁骨铮铮的壮汉,然而在这广袤无垠的沙漠和肆虐而来的狂风中,却犹如最微渺的蚁群,随便一掀就能散窝。
“抱团!趴下!”情急之下,奥斯维德在狂风中脱口而出便是一道喝令,刚巧跟先行军指挥的狂吼混杂到了一起。
前后一呼应,整条队伍的人几乎都听清了这个号令,眨眼间便朝中心迅速攒聚。奥斯维德猛扑着陆,而后双翅一张,将大半的人都掩在了翅膀后面。
趴在他背上的凯文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挡在前面,忍不住愣了一下,低声凑在他耳边感叹了一句:“你这皇帝当得还真是——”
真是后面的词被骤然糊上来的呼啸狂风搅得稀散,一个字都没听清。
奥斯维德:“……”
如果他没理解错的话,以凯文这个语气,最后应该不是什么坏词,这就很让他呕血了——这混账东西难得良心发现夸他一句,还不让人听个完整的!
他借由巨大双翅的弧度,给后面的士兵做了个巧妙的缓冲,把迎面而来的狂风略微拨转了一点方向。
但这并不能挡住漫天沙尘,一时间,所有人都像是被笼罩在了灰黄的浓雾里,根本抬不起头,也根本看不到其他人。
细碎的沙粒重重地打在脸上身上,刮擦得生疼,有种火辣辣的麻痛感,而后撕扯着众人的狂风渐渐弱化下来,有了变小消失的趋势。
这是蜃海黑风的特点,来得快,去得也快。
事实上,在蜃海中行走的人最惧怕的并不是黑风本身,而是黑风经过之后人人都会见到的幻觉。尽管所有人都知道碰上黑风之后所见的情景不可信,不能当真,但依旧有人频频中招。
最让人惧怕的一点就是,有一些人的幻觉始于现实又终于现实,最后总让人分不清自己究竟已经从幻觉中出来了,还是始终沉溺在里面,什么是假的什么是真的……
所以每回有商队或是迁徙的人路过蜃海,出来总得疯那么一两个。
“所有人!所有人一概不许动,抓住身边最近的人!”在黑风风势渐收的时候,先行军指挥伍德和副指挥尼克两人在风中嘶吼着传令:“无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一概不许动!直到你确信从幻觉中清醒,能看清路再动手摇醒抓着你的人!”
凯文刚从风沙中半睁开眼,还没看清自己身边有哪些士兵,就被兽毛强行糊了一脸。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某只庞然大物扑在了地上,再次以某种千斤罩顶的方式把他压在了地上。
“是抓!不是压!”凯文默默呕了一口去,崩溃道。
然而就这样,他还是顺手揪住了天狼的一撮长毛。
奥斯维德低低“嘶——”了一声。
凯文干脆泄了劲瘫在地上,闭上眼睛道:“过会儿幻觉结束了,我差不多也断气了。”
“幻觉?”有个年轻的声音接着他的话,低声反问了一句,又很快轻笑起来,“你还觉得这一切只是幻觉吗?不是的,这个时代就要结束了,你睁开眼睛看看……太阳正在下落。”
凯文倏然睁开了眼,他由瘫躺在地变成了站立的姿势,浑身缠满了长着尖刺的长藤月季花,缠得密不透风,从光裸的脚踝,一直缠到了脖颈,勒得他近乎喘不过气来。
尖利的花刺扎在他周身的皮肉里,连呼吸这样的起伏弧度,都会带动尖刺在身体里刮擦。
他看不到自己的模样,但是光是想象他也知道一定毫无血色,狼狈至极。
这里不再是风烟漫天的蜃海,而是千万年前旧神时代的圣山之巅,这里有众神齐聚的圣殿,一百二十六根神柱,每根神柱代表一位神祇。
而他则被钉在最高的那根神柱之上。
他现在不是什么青铜指挥官凯文·法斯宾德,而是光明神法厄。
那个一直笑着的人,正站在神柱下,抬着头仰视着他,像是在端详一件极有价值的艺术品。他有着跟光明神极为相似的容貌,气质却完全不同。
即便这样面对面,也很难让人想到,曾几何时,在他们分别都还是孩子的时候,不论长相还是性格都是一模一样的。
“现在还有人会说,我是另一个你吗?平凡版的你……”那人笑着环顾了一圈,叹了口气,“可惜,这种时候他们也评论不了了。”
神柱上的光明神嗤笑了一声,咳了一口血沫出来。他咽下血,低声道:“梅洛——”
“这个名字也很快会被我埋葬掉,跟你们一起埋葬。”梅洛打断道,“我不再需要它了,不再需要以名字跟你区分。新的时代将只有一位神祇,没任何人有资格赐予我名字。”
曾经抓着忒妮斯衣角的孩子在漫长的岁月中变成了现在的模样,温顺害羞的目光在众神不曾注意的时候,悄然沉淀了沉默的疯狂。
当初忒妮斯手把手教会他绘画和雕刻,于是,他给众神雕了一座又一座墓碑。当初大小神赐予他祝福和力量,于是,他反过来用于钳制众神。当初三大主神没有给他神格,于是,他自己伸手来抢了。
每杀一位神祇,就会继承他的神格。所以,众神迎来了最后的黄昏。
撑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法厄就成了旧时代最后的神。
梅洛手指指着的地方,金红色的光芒映照下,无数神祇的灵魂裹着盛大的犹如火焰一样的光芒,从最高的圣山上纷纷坠落。
但是法厄也快要撑不下去了,继承了一百二十五位神祇的神格,梅洛已经是最高的存在了,即便是生而为了光明和战斗的法厄,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所以,他被钉在了神柱上。
“其实我很怀念小时候的日子,阿纳圣湖的树荫是我最喜欢呆的地方……”梅洛垂着眼睛低低自语了一番,又抬头兀自笑了一声,不咸不淡地说道:“你看,就连到了现在,我都还在仰望你呢。所以放心,我不会抹去你们的存在。后世的人们还会知道你们,传颂你们,像我一样仰望你们,不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