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节
说着说着,君执的声音忽然变了,越发低沉下去,似乎还有些许沙哑,他没再不正不经地调戏他的妻,苦笑着搂紧了她:“婧儿,倘若释梵音果真可窥探人心中最恐惧的东西,朕最恐惧的一定是失去你。无论是你要离开,还是朕无法等到变成糟老头子陪你,都是失去你……”“今日是四月初八,朕一直都记得,你曾想在去年今日穿上亲手缝制的嫁衣嫁给他,朕那时便嫉妒得要命,到今时今日想起仍觉嫉妒难忍,以至白日发了那样的无明业火,朕的确小肚鸡肠。他能做得皇帝是他的本事,他能让你爱上,定是因为他很好,你和他鹿台山上的那些年,朕每每想起只觉无能为力……朕的妻,朕的心肝宝贝,那么小的时候起就爱着别人呐,不爱朕……”
君执是个说故事渲染氛围的好手,短短几句话便让百里婧想起许多往事,那些年少时光走马灯似的从脑中闪过,零零碎碎的片段里,也多有枕边人的影子。
她抬眼看他,映着夜明珠的莹莹光亮,见他狭长的眼眸专注地凝视着她,不是她夫君那张平淡无奇的脸,可她对这张脸也再不陌生。
等不到她开口承认爱着谁,君执低头吻了吻她的眼睛,苦笑道:“婧儿,朕生来就是皇帝的命,没有吃过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的苦,素来唯我独尊惯了,所以朕从不是最好的夫君,也一定比不上你心目中最好的那个人温柔体贴,可朕愿意去学,给朕一个机会,那些朕错过的、做错的、无法企及的,给朕一个机会去弥补……嗯?”
西秦大帝的嘴皮子功夫真好,肯开诚布公地将心底的一切对她和盘托出,连他的嫉妒和恐惧也毫不保留,再不藏着掖着,这何尝不是他的另一种手段?
然而,百里婧又觉得可笑,她何德何能,竟能让西秦大帝费尽心思,与他的光芒相比,她从头到脚只剩黯淡,西秦百姓眼中的神明,竟只贪恋这点萤火之光。
可百里婧不得不承认,哪怕他是继续骗、继续哄、继续着他的不甘心,她心里并非毫无波澜。
她伸手抚上君执的脸,鼻尖抵上他的鼻尖,开口道:“今年今日,我想嫁的人,只有你。”
无论是真话还是假话,是敷衍抑或感动,君执此时只觉圆满。
……
同样的四月初八,北郡府迎来了期盼已久的盛事。
古晋国后裔忍辱负重这些年,总算摆脱东兴旧臣的名号,晋阳王世子黄袍加身成为大晋皇帝,以北郡府为都城,改名“燕京”,以“天启”为年号,废东兴历法,是为天启元年。追封其父韩幸为圣德高祖皇帝,其母百里玥为孝敏皇太后,同父异母的数位兄弟各有封赏,成就复国大业的几位功臣各得分封。
起事匆忙,一切从简,以从前的晋阳王府为皇宫别院,当晚设下宴席,君臣同乐。没有东兴的歌舞升平以伶人戏子助兴,也不见西秦的乖张诡诈捉摸不透,宴席上只有患难与共的君臣众人,为了愿望达成,止不住的开怀感叹。
韩晔兄弟六人,除了已故的一母同胞的二弟,健在的四人中老三韩北、老四韩瞳、老五韩痕几乎同岁,老六韩孺不过十一岁。
在北郡府尚不曾起事前,韩晔作为质子被困盛京,几个兄弟中最嚣张跋扈的便数韩北,而韩北此番历经盛京城的厮杀同战火连绵,勉强保住性命回到北郡府,发现从前所依仗的一切全然消失不见——
父亲的宠爱是假的,母亲更是再卑贱不过,他瞧不起的兄长韩晔从来不屑看他一眼,让他如戏台子上的丑角似的蹦跶了十年。更可怕的是,父亲死了,起事当日他赶到药师塔,亲眼见到韩晔一把火烧了他父亲的尸骨,连眼睛也不曾眨一下。
当时韩北便崩溃了,若非他为了保命颠沛流离跟随起事军队回到北郡府,兴许韩晔也不会觉得可惜,对,韩晔一定不会觉得可惜。死了一个碍手碍脚的废物,与他处处为难的绊脚石,怎么会可惜?
短短数月,韩北的眼力比从前伶俐了许多,老四老五虽是个莽夫,从小只会舞刀弄枪,从不得父亲喜爱。
可莽夫有莽夫的好处,他们听话,只听韩晔的话,若非亲眼所见,韩北弄不明白老四老五几时从的韩晔,比父亲在世时还要听话。这次韩晔称帝封赏朝臣,给老四老五的都是军中要职,给他韩北的,却是如老六一般的闲散职务,拿他跟个小毛孩子比。
因此,这宴席上最坐立难安的便数韩北,他心里不踏实,无法对韩晔掏心掏肺,不,如今掏心掏肺也无用了,韩晔称帝,他从此只是臣子,只求保命。
人都是自私自利的东西,一旦明了从前的一切都是笑话,韩北倒是能屈能伸了,几位兄弟为贺韩晔登基,皆送了不同的礼物,以求博得他欢心。
临到韩北时,他努力扬起笑脸,却不敢太过谄媚,身子有些许冒冷汗地出列,恭敬俯身拜道:“今日皇兄登基,光复大晋,名震九州,臣弟特准备了一份贺礼,但这会儿不能拿出来,等晚些时候皇兄亲自打开方有惊喜。臣弟先卖个关子,包皇兄满意。”
众人见从前那个横行霸道的韩三世子乖顺极了,让他低头便低头,让他跪下便跪下,可到底有些脾气改不了,在陛下面前玩这些花招。
众人各怀心思地望向龙椅上的男人,等着听他怎么说——
明黄的龙袍加身,上绣古晋国时的飞龙祥云图腾,韩晔比从前一身素衣白袍时越发不苟言笑,不会因臣子拥戴,便与他们开起玩笑。他从来冷漠疏离,从前在盛京为质子时不得不温文尔雅。
韩晔理所当然不理会韩北的讨好,连那“惊喜”想必也从未放在心上,一双星眸冷然扫了韩北一眼,韩北心中一惊,忙讪笑着退回了坐席上。
待群臣酒至半酣,素来千杯不醉的大晋皇帝举杯,开口道:“各位爱卿,朕继承先祖遗志登基为帝,光复大晋,可在九州天下的眼里,朕仍旧是乱臣贼子。以发丘摸金所得屯兵买马,朕知晓会遭天下人耻笑,亦会被载入九州史记之中,千年万年不得正名。然,朕并不觉可耻,即便是靠发丘摸金换来的粮草也不可小觑,起点不重要,从何处开始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大晋一朝可走多远可多繁盛。万望尔等同心协力,驻守边防各司其职,朕虽不稀罕做皇帝,可朕既然坐上了这把龙椅,便会励精图治,不会让祖宗失去的东西,再一次从朕的手上失去……朕敬众卿家……”
“吾皇万岁!大晋千秋万代!”
“吾皇万万岁!”
“臣等定不负圣恩!”
“皇恩浩荡!臣等愿追随陛下万死不辞!”
群臣沸腾,起身举杯,有人百感交集涕泗横流,有人高唱吾皇圣恩千秋万代,这些人中有自盛京协助韩晔出逃的谢炎父子、有陷司徒大将军司徒俊彦于陈州的杜皓宇,甚至包括鹿台山的守陵人桑颉、盛京法华寺的玄明法师、以发丘摸金而著称的张氏家族……若细细究起来,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哪朝哪代的开国功臣都不会太干净。
待宴席散去,醉了的群臣各自回府,大晋皇帝脚步也有些许轻浮,寻常的酒自然千杯不醉,可“忘忧醉”素来厉害、后劲极大,他的头痛之症又犯了。
回了寝宫,屏退了所有下人,他在桌前坐下,想倒杯茶醒醒酒。可身子尚未坐下,他一贯的警觉迫使他回头——
没有人刺杀,没有惊心动魄,只有一个身着嫁衣的女子坐在龙榻上,头上蒙着盖头,看不清脸。
韩晔的眉头蹙起,唇角紧抿,只剩不悦,他起身朝她走去:“谁准你进来的!”
那女子瑟缩了一下,还是没出声回应一句。
皇帝登基,臣子的孝心绞尽脑汁,送金银珠宝、玉盘珍馐或是送女人都不稀奇,韩晔倒不会真跟臣子计较,将别人的好心肆意丢出去。
然而,今日他的确不想见到女人,尤其是一身嫁衣的女人,韩晔朝龙榻走去,一把将女子头上的盖头扯去。
“啊!”那女子吓了一跳,抬起头来,一双小鹿般明亮的大眼睛惊慌失措,她慌忙解释:“我……”
“丫丫……”韩晔手中捏着红盖头的一角,因见到那女子的容颜时手一松,盖头落地,他的唇颤抖着唤出一个名字,手缓缓伸过去,小心翼翼地抚上了她的脸——
一模一样的脸,曾贴在他的脸上磨蹭,玩他新生出来的胡茬,也曾贴在他的胸口,说不抱着他睡不着,还曾烧得糊涂,问他离开鹿台山几时能回来。
那女子不敢动,任他的手摩挲着她的脸,虽然她不明白他为何忽然变了态度,可好歹他的大晋皇帝,是北郡府百姓心中的圣人,她如此害怕他。
可是出乎意料,这位刚登基的皇帝对她如此温柔,温柔到让她心生妄想。他在她的身侧坐下,抚着她的喜服,唇角竟扬起一丝笑意:“丫丫,嫁衣……穿上了?很合身,很漂亮,丫丫的刺绣功夫越来越好了……”
蛊惑人心的笑容,料想北郡府臣民都不曾见过。
“今日是我的生辰,收到的最好的贺礼不是登基为帝,是你回来我身边……丫丫,你看,小黑它还在……”这位皇帝星眸沉醉一片朦胧,盛不住的欢喜。
他拉着她的手,去看龙榻一侧挂着的笼子,笼子里有一只胖嘟嘟的白兔子,见他来了,不住地往笼壁上撞。
“小黑,娘回来了,以后你有爹有娘了……”他伸手去逗那只兔子,却又舍不得不去看她,另一只手将她揽入怀中,抚着她的头道:“丫丫,老天到底待我不薄,你回来了,要什么都可以,要天上的星水底的月,我都夺来给你……”
他的唇吻上她的额头,像是从前那样,久久不愿离去。
待拥抱了他许久,也不见她出声,韩晔低头笑道:“小无赖,平日里话最多,今日怎么不说话了?你不喜欢我木头人似的,怎么自己也变成了木头人?你回来了,我自此后都会好好说话,陪你说话……”
怀中人笑了一声,脸色十分不自然,她不敢开口,僵硬着身子仰头去吻韩晔的下巴。
韩晔没闪躲,任她吻上来,他笑,轻吻她的鼻尖:“小无赖,还是喜欢动手动脚……”
怀中人见情意渐浓,他很喜欢她的主动,便依着受训时的法子,抬起双手去解韩晔龙袍的腰带,娇滴滴软绵绵唤道:“陛下,让奴家为您宽衣吧……”
只这一声唤,所有伪装轰然破碎,韩晔身子僵硬,唇边的笑意凝住,方才还沉醉迷离的星眸瞬间清明。
那女子的手还在继续,为自己生了一副好皮囊暗喜,有人说她过了今夜也许会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她起初不信,这会儿也不得不信了。
然而,她的窃喜不过一瞬,一只手忽地卡住了她的脖子,将她整个人提起来,双脚离地,接着伴随“卡擦”一声,喉骨碎裂……从生到死,不过一念之间,快得来不及反应。
临死,这女子也不曾弄明白缘由,只听见大晋皇帝阴森森道:“如果你不是她,不准你像她……”
所有人,不准像她!
四月初八,他亲手捏碎了粉饰的梦境,什么人有如此大的担子挑衅他,令他想起那惨烈的不可回去的往事!
他的丫丫,再不是鹿台山上天真无邪的少女,一心一意爱着韩晔,她葬身于那场法华寺的大火,与他的父亲死在同一日,让他每往高处走一步,便离她远一步。他还活着,黄袍加身富贵荣华家国天下,可他的丫丫再也不会看到,再也不会回来!
有人要让他痛,企图用这种货色迷惑他,以为表皮像到了极致,便能令他沉迷,可那人怎会知道,他唯一用真心爱过的女孩,只要一开口他便认得,他的丫丫怎会叫他“陛下”?
呵呵,韩晔的眸光冰冷,他已知晓是谁捣的鬼——除了耳濡目染,知晓爱而不得可寻替身排遣思念的他的好兄弟,还有谁敢如此自负如此放肆?
可天下间并非人人都是他的父亲韩幸,他韩晔爱到极深的地方,不是要拥有心爱的女孩的替身,而是连天下间任何像她的影子都不能容忍!如果不是她,没有人可以像她!
抬起左手,手腕上的辟邪木佛珠还在,他丝毫不觉得杀了人有何异样,连那具身着喜服的女尸也不曾再看一眼,走到小黑的笼子旁,伸出手去逗弄着它的三瓣嘴,轻声哄道:“不会再认错了,小黑,娘没回来,又淘气地跑去山上玩了,爹陪你等,等她入梦来。娘大约是生气了,她走了四月又六日,一次也不肯入梦来……”
……
你最恐惧的事是什么?
一而再闯入梦中的,便是人的魔障。
四月初八这一夜,百里婧梦见的不是鹿台山地下皇陵里的阴森血腥,也不是失去挚爱失去双亲时的绝望无助,竟是一个被开膛破肚的女人——
她靠坐在那里,散乱的头发将脸挡住大半,从头发的缝隙里,一双熟悉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她,满含绝望和不舍。
百里婧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身子动不了,只能在黑暗中也望着那个女人,为何她会觉得那个女人的眼睛如此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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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言疯语】
乌龟:人世无常,愿逝者往生净土,生者多些勇气和坚韧。以此凭吊。
韩晔:……
小白白:哦。
☆、第308章 密谋大事
望着望着,百里婧忽然反应过来,因她的眼睛和那个女人太过相像。
不仅如此,她还有那个女人的鼻尖、嘴唇,血缘亲情是无法斩断的东西,当相似的容颜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想逃避却避不了。
那个女人不说话,只是望着她,身下的血越聚越多,一直蔓延到她的脚边,百里婧不能躲不能上前,眼睁睁与她四目相对,看她因开膛破肚血竭而亡。
“不……别死……不要……”百里婧惊叫着醒来,睁开眼,一切梦境消失无踪,她的眼前只有恍惚的黑,忽觉小腹刺痛,梦中的那个女人究竟是别人还是她自己?
“婧儿……”
她正惊魂未定之际,有人伸手将她拽回了人间,百里婧本能地抓住了身侧那人的手臂,顺理成章地埋进了他怀里,熟悉的气息瞬间将她淹没,盖住了鼻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枕边人已习惯她的依偎,手臂收紧搂住她,低头吻在她的额上,声音将醒未醒,沙哑含糊:“做噩梦了?别怕,我在。”
他的确时时都在,无论她先前多厌恶多排斥与他共枕,他却从不肯放她一人睡去,让她一醒来便摸到他,从虚幻回到现世,从大兴到了这陌生的西秦。
唯一不同的是,从前他是她的陪伴,口不能言却让她安心,令她暂忘了所有不如意,留待醒来后再去计较,他是她伤痛过后的药,能治心病。
如今他是西秦大帝,能说能做无所不能,他强大无畏,也越发可憎,他每开口说一句,她便会想起痴傻愚蠢的自己,牢记着即便是药也不能再吃,只因那药本也是毒。
她的手抚上枕边人的脸,在黑暗中摩挲着,君执唇角微微勾起,眼没睁开,将所有软肋暴露,对她的抚触全然不设防。
百里婧开口道:“今日惹了太后发怒,陛下为何不去关心关心?自回宫后便一直陪着我……”
君执呼出一口气自睡梦中睁开眼,见她盯着他瞧,很是好学的样子,他微微一笑凑上去,吻了吻她的鼻尖,嘟囔道:“小心肝儿,才三更天,朕睡得正香……你做噩梦梦见太后了?不怕,朕在呢。”
百里婧怔怔一笑:“是啊,梦见太后不喜欢我,不许陛下娶我。”
君执脸埋在她发间,听罢笑起来,呼出的气息逗得她的颈侧麻酥酥的痒,他又闭了眼,半梦半醒道:“朕是一国之君,封后娶妻都由朕说了算,太后又能如何?”
因她有孕,君执不敢贴得太紧,怕压着她,只是将脸贴过去,半靠在她的肩头,一只手轻拍着她的后背,哄道:“睡吧婧儿,你不睡儿子也该睡了,乖……”
百里婧“嗯”了一声,却迟迟没能闭上眼,若一国之君强势而伟岸,不容任何人插手他的婚事,又怎会任由太后骂他骂得如此难听却一丝也不恼?
西秦大帝的暴烈之名是建在弑父夺位大逆不道之上的,他合该冷血无情到底,没想到竟对生母宽容如斯。
百里婧睡不着,忘不了梦中那个女人的眉眼,一切的来由便是白日太后那番惊恐不已语无伦次的胡言乱语——活在许多人记忆和传言中的晏染,她忽然很想知道她的故事、她的死。
死定不是好死,因北郡药王和白岳的欲言又止情绪不稳,因白太后见了她的脸惊恐万分……百里婧的手漫无目的地抚上了枕边人的发,枕边人哼哼着将头靠近她,下巴上新生的胡茬微微扎她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