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普华居士说:“永安徐氏吧。”“就没有别人了吗?”
“可能有,但老夫没遇到过。”
太后默然。
陈皓霍然睁开眼来,第一句话就是:“陈美人呢?”
坐在榻边的太后心里不是滋味,便当没听到,扭头吩咐侍女:“去把熬好的汤药呈上来。”
陈皓还以为太后把陈美人怎么了,挣扎着要坐起来,可他在床上躺了这么多天,哪有力气,顿时又跌了回去,牵扯到肩上,痛得龇牙咧嘴。
太后吓得赶紧按压住儿子,道:“她在佛堂里为你祈福呢。”
陈皓惨白的脸上焕发出一丝光彩,眉眼弯弯:“那你把她叫过来,我想看看她。”
太后不放心,柔声劝儿子说:“她毕竟是来历不明之人,你现在这样,她若是有什么不轨之心……”
“母后!”陈皓不悦地打断她,“她若是有不轨之心,寡人还能活到现在吗?寡人遇刺时,除了她有谁站出来了?”
太后说:“那是她想自保。”
“既然想自保,那就更不会对寡人做什么了!你若是不肯,我自去找她。”
太后默了一声,只好命人把商遥带过来。
商遥远远看见陈帝寝殿宣和殿的门口,两侧廊庑之下,甚至连台阶下,密密麻麻站满了腰佩大刀,神情肃穆的侍卫,一群宫妃被夹在中间,衣着单薄地跪在丹陛之下,各个神情凄楚。商遥走过去,赵修容、张婕妤……都是熟面孔。她们见到商遥过来,纷纷投以求救的目光。商遥被这阵仗吓了一跳,心头惴惴地走到内室,除了太后和两名宫人外还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想必就是普华居士了。
躺在床上的陈皓一眼就看到了商遥,朝她招手:“过来。”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
商遥一点也不想过去,再看太后在一旁端沉着脸,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汤药,立马有了拒绝的底气:“我身份低微,不敢近御前。陛下还是先喝药,养好身体才是。”
太后很满意,舀了一勺药递到陈帝嘴边:“来,先把药吃了。”
陈皓抿着嘴别过脸,依旧盯着商遥:“寡人已经封你为美人了,谁说你身份低微了?你来喂我。”
商遥心头颤抖,她怎么平白无故地就让陈帝这么钟情呢?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太后拿陈帝没有办法,肃着脸放下汤药,命令商遥:“你来喂!”
商遥苦着脸走过去在床边小心翼翼地坐下来,学着太后那样舀了一勺送到陈帝嘴边,他皱着眉喝下,嘴里道:“苦。”见商遥无动于衷的模样,又加了一句:“好苦啊。”他其实是期待商遥软言安慰他几句。
商遥看出来了,可她真不会哄人,就算哄也不是哄他呀。只好假装没看到默默地又送过去一勺,陈皓不干了,板着脸:“太苦,我不喝了。”
普华居士在一旁语重心长道:“良药苦口啊陛下,而且陛下毒伤未愈,不适宜有较大的情绪波动。”
太后没说什么,只是冷眼看着商遥。
商遥腾出一只手来揉了揉脸,揉出一个笑来:“陛下连治理天下的苦都吃得了,这点苦又算什么!”
陈皓既被安慰到,虚荣心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这才肯乖乖吃药。陈帝病得这些日子都是太后执政,并不能时时刻刻守在陈帝身边,她嘱咐宫人好生伺候着便先行离去。普华居士也十分知趣地去隔壁休息了。
陈皓一会这样一会那样,商遥十分艰难地喂完药,本以为解脱了,陈皓又要了碗蜂蜜水,并且命令她:“你喂朕。”
商遥机械地喂着,陈皓一边享受着一边问:“你为什么喜欢朕?”
商遥心里啊一声,他哪只眼睛看到她喜欢他了?坦白地说不是吧怕惹陈帝不高兴,违心地说是吧又怕陈帝说她欺骗他。这皇帝怎么这么难伺候?
商遥谨慎地说:“实不相瞒,我是被周帷掳过来的,我一开始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目的,说他是刺客也只是怀疑罢了,没想到他真是刺客。那样的情况下,我不救陛下恐怕所有人都会认为我是同谋,我没那么伟大,只是为了自保才救陛下的。”
陈皓拉着她的手,脸上焕出别样的光彩:“你这么坦诚,朕很高兴。”
商遥:“……”她不会又在不经意间说了什么很对陈帝胃口的话吧?忙转移话题:“我来时见十几个宫妃跪在殿外,这是陛下的意思吗?”
陈皓脸色一冷:“若不是朕伤还未好,母后说不宜大开杀戒,她们早就死了。”
意思就是说等他伤好了就是她们的死期。
商遥看着眼前满面狠戾之色的少年,突然明白为什么周帷那么想让他死了。她觉得自己求情未必有用,想了下道:“死并不见得就是最重的惩罚,这些妃嫔们大都出身官宦之家,养在闺中时锦衣玉食,入宫后更是富贵荣华,陛下把她们贬为庶民,她们一定接受不了这么大的落差,死就是一刀的事,活着反而是煎熬。”其实她私心里觉得,只要能离开陈帝就是解脱啊。
陈皓一听,竟然觉得有道理:“你比朕还狠。”捏捏她的脸,“那就照你说的办。”
商遥喂完蜂蜜水正要退出去,陈皓又拉住她:“你留下。以后就住这里。”
商遥心想反正他现在伤成这样,也不能对她做什么。而且佛堂后面只有一张小榻,这七八天她连个舒服的觉都没睡过。这么一想,便特坦然地应下来。
事实证明她高兴得太早,陈皓一会吃药一会喝粥一会擦伤口一会又要换药,她被折腾得够呛。入了夜,打算让侍卫给她搬一张睡榻过来时,陈皓拍了拍里侧的空位:“你睡这儿。”
☆、徐靖之
最后在商遥强调自己睡相极差,肯定会踢到陈皓的伤口为由下,陈皓才勉为其难地打消了念头。
好不容易安抚好陈皓。商遥放下纱帐,请侍卫大哥帮忙搬了张睡榻过来,第二天脑袋昏昏沉沉地不想起来,摸了摸额头,有些烧,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怎么就发烧了呢?
太后来探望陈皓,一看她这病蔫蔫的样,生怕她影响到陈皓,便给她派了个小宫女把她打发到宣和殿旁的一间廊屋里,本来蔫蔫的商遥一听到不用伺候皇帝立马变得振奋。
太后连太医也没给她请。商遥只好自力更生,恰好普华居士就住在她隔壁。商遥敲了敲门,前来应门的是一位年轻男子,他一身白衣,天庭饱满,鬓若刀裁,本是斯文儒雅的书生相,但右边眉角的疤痕使脸部轮廓略显凌厉,他看到她,好看的眉目挑起来:“你是?”连声音也是平和清亮。
商遥抚着额头,顿时想到小宫女口中的侠客来,异想天开,果然是异想天开。她说:“你是救普华居士的大侠?”
他微微一笑:“在下肖铮。”
商遥脑子里一片昏沉,含糊应了一句:“我是来看病的,普华居士在吗?”
肖铮一侧身,“在,请进吧。”
发烧这种小病对普华居士来说太小儿科了,
连诊脉都不用,直接开了药方让商遥照服。
商遥拿了药,她是第一次喝中药,真不是一般的苦,一入口便吐了出来,还洒到了衣服上,捏着鼻子喝了下去,喝完嘴里还是苦,可她没陈皓好命,没有蜂蜜水喝。头疼得跟什么似的,却也没人来问候一声,认命地抱了被子迷迷瞪瞪睡去。后来隐约听到小宫女含她,她含糊应了一声,又睡了。再次醒来已经是天大亮,她睡了一天一夜,摸了摸额头,还是有些烫。肚子饿得咕咕叫,只好披衣下床觅食去。
服侍她的小宫女端来白米饭和几样素菜。整个宣和殿就陈皓一个主子,陈皓若是好端端的,那自然是大鱼大肉,可陈皓现在连喝碗粥都十分艰难,是以宣和殿上下的膳食就是吃素吃素吃素。
不管是荤还是素,商遥都没有食欲,她现在只想喝小米粥,可这个时候要求这要求那又不太恰当,她勉强扒拉了两口,有宫女过来站在门口说:“娘娘终于醒了,陛下让你过去。”
商遥说:“我还发着烧呢。太后命令我不准去宣和殿。”
宫女说:“可是陛下派我过来时太后也在,太后也没说什么。”
商遥想拿太后当挡箭牌的愿望破灭,只好问:“那太后现在还在吗?”
“太后去前殿招待外国使节了。”
商遥没办法只好去了。
陈皓比商遥还蔫,见到商遥过来,眼睛里焕发出光彩,“爱妃,你过来。”
她迟疑地走过去,陈皓抬起手,抬到一半又无力地放下:“你头低一下,让我摸摸。”
商遥忙摇头:“我已经好多了。”
“不行,我要摸摸才知道。”
“真的已经好了。”话锋一转,“陛下你吃药了吗?我喂你?”说完咳了咳,似乎转的也太是地方。
陈皓微微阖上眼:“吃了。”
商遥刚松了口气,他又说:“你可以喂我吃粥。”
这时,宫人盛上来热气腾腾的粥,商遥抿了抿唇,摸摸饥肠辘辘的肚子,眸光转向陈皓,小声道:“陛下,我也想吃粥。”
陈皓说:“喂完朕你再吃。”
算了,当她没说。商遥认命地喂陈帝吃粥。喂完之后他就握着她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开。商遥无奈,可实在饿得不行,便吩咐宫人盛了一碗放在小几上,小米粥还有些烫手,她侧身坐在床上,拿勺子搅动了几下,单手端起来轻轻啜了一口,冷不丁头顶上传来一声呵斥:“陈美人。”
商遥吓得手一抖,好在还算镇定,没有把粥弄洒。抬眼觑向来人,是太后,因为陈皓在养伤,殿内伺候的人又多,太后一天进出五六次,若每次都跪倒一片给她行礼,未免打扰陈皓休息,所以太后便暂时把虚礼免了。连太后自己进来时也会刻意放轻脚步。
商遥饿得头昏,一心扑在小米粥上,所以即使太后今次带了两个人进来并且脚步声也不算轻,她依旧没察觉到。
商遥忙将小米粥放下,因坐得太久,站起来时身体晃了一下,她眨眨眼:“嗯,我……”
太后一手搭在宫人的手臂上,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目光落在她和陈帝交握的手上。
商遥顺势挣脱陈帝的手,陈帝想要抓回来却没有力气:“母后,你把她吓着了。”他神色困倦,刚才已经是在强撑,说完这句话就渐渐陷入了昏睡中。
商遥见状乖乖地退到一边给太后老人家腾出地方来,太后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坐下来,而是侧了侧身:“徐郎,请吧。”
徐这个敏感的姓氏激得商遥猛然抬起头来,眼前面容清俊不苟言笑的青年男子想必就是徐郎,倒是和徐老先生有几分神似。剩下的一位,刚才的视线被太后挡住,这会太后错开身,她便看到了他的真面目,深沉的一双眼定在她身上,似含着无限悲喜——幸好她刚才把那碗小米粥放下了,否则失手打碎了该是多么失态引人怀疑的一幕。
泪水泛出眼眶,她听到太后说:“长安侯若是疲乏,可到外间坐会儿。”
商遥激动得更想哭了。他终于来找她了。
他慢慢道:“不妨事。”来到徐靖之身后,趁太后一心扑在陈皓身上,双眼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商遥。
徐靖之仔细察看了下陈皓的伤情,太后在一旁看他面色越来越沉重,心里一咯噔:“徐郎可有把握?”
徐靖之沉默了一会道:“毒是能解,只是过程有些麻烦。”顿了顿,“而且恢复期也挺长的。”
太后一听,略显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喜色,一顿,忍不住靠近了问:“那恢复期要多久?”
徐靖之轻皱了下眉头,看了心不在焉的长安侯一眼,说:“少则一年吧。”
太后长长舒了口气,宛如心头巨石落下,眼角泛泪:“能治好就行。”顿了顿,“至于,长安侯的未婚妻老身掘地三尺也要帮你找出来,徐郎要的黄金百万,蜀锦千匹,美人十位,老身也会兑现。”
徐靖之再次看了眼目光不知飘向何处的长安侯,说:“好。”
太后又迫不及待地问:“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治疗?”
徐靖之道:“毒素滞留陈帝体内已久,只能循序渐进慢慢来。今日先给陈帝扎上几针。只是……”
太后心又提起来:“只是什么?”
“只是我以后要连续给陈帝施针,而且施针的过程中最忌旁人打扰。这就等于把陈帝的命交到了我手中,太后若是信得过在下,自然是好。可是陈帝刚刚遇刺,在下担心的是有小人从中挑拨,怕太后误会在下另有所图。”
太后看了长安侯一眼:“怎么会呢?有长安侯在,我就像是吃了定心丸一样。”魏帝连长安侯都派了过来,他不信魏国会做出谋刺的事来,否则是连长安侯的命也不打算要了。长安侯可是魏帝的亲外甥,皇后内侄,更是股肱之臣。
徐靖之点头道:“那我就放心了……咳……”有人暗中踢了他一脚,他抬头望去,就见站在床角处的商遥身形有些摇晃。便道:“我看陈美人似乎有些不舒服,虽说男女有别,但医者仁心……”
商遥忙道:“谢谢徐公子一番好意,我没事。”她是饿的,医生也治不好啊。
太后瞟了她一眼:“既然不舒服,那就退下吧。”
商遥这会又不想走了,因为裴楷之还没走,多看一眼是一眼啊。但是……“好吧。”
商遥恋恋不舍地离开。
商遥回到自己房间时,恰巧在门口碰到了肖铮,他坐在廊下的白玉阶上,衣袍沾了泥土也不在意,左手握着一只半成品的木雕,因长年练剑而略显粗糙的右手握着刻刀,也不知道在刻什么,脸上挂着平和自然的笑。待商遥走近了,他扬声笑问:“娘娘似乎心情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