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
……原来亦不是皇上的暗中布置。周少铭眉头顿时深深凝起:“皇上今夜出宫可还有谁人知道?”
“除了阿妩无人可知!她如今一条性命孤苦无倚,怕是没有这个胆量陷害朕……”司马楠话才说了一半,却忽地将将卡住——糟糕!今夜既然无人知晓自己身在宫外,那么即便是死在外头,他四皇叔亦毫无责任。即便来日查出来,更可将那罪状归在乱党头上……呵,好一步借刀杀人!
他原还想接着天和会的力量,将司马恒幕后的组织引诱出来,哪儿想却中了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刻俊逸脸颊瞬间煞白,好一股狠戾杀气。
周少铭亦想起步阿妩当日在花亭下的惨然表情。经了阿珂的一场纠缠,他已经明了一个女人决绝起来到底有多么的狠心,便沉着嗓子道:“船上怕是再不能耽搁,我在此掩护,请皇上速速跳下江水离开!”一面说着,一面大步走向舱外,准备将受了重伤的赵洪德扶起来一并带走。
……
“姓周的,给我干爹偿命来!”
“唔——”
然而他还不及将腰身弯下,后心口却忽然一瞬冰凉刺痛。那刺痛迅速蔓延,他的嘴角顿时渗出来一缕鲜血。
荼毒燃烧的烈火中回过头去,看到那少女挂着一身江水,湿漉漉的站在他身后。她的双手紧握着一柄寒光凛冽的匕首,眼里头泛着鲜红的血丝,嘴唇却从未有过的煞白。
见他滞滞凝着她,她的双唇忽然开始止不住地颤抖,那眼里头的血丝一瞬间更红了:“卑鄙!你们、周家……从上到下的卑鄙!”短短的一句话几乎是一字一顿,却没有眼泪掉落下来。
明明就是她先利用了他,每一次却还是这样倒打一耙!……然而那样蚀骨的恨,到底因何而来?
“阿珂,你听我说……”周少铭捂着胸口,忍住剧痛想要将阿珂强揽进怀里。
“唔——”那匕首在红烈的火光中划出一抹寒光,下一刻竟又没入在他的左肩上……该死,她那么的坏,他怎么还是舍她不下!
☆、第56章 红粉不归
“所以……这一切都是你计划好了的对吗?”一只利箭擦过阿珂耳畔,阿珂偏了偏头,耳际的几缕发丝便散出焦着的味道。
抬起头,恨恨地凝了周少铭一眼,咬着嘴唇道:“我原还奇怪,你明知我坑了你全家,为何不闻不问……我还以为你真的爱我爱到了骨髓深处,甚至自责自己是不是对你太过残忍……想不到、我真想不到你竟然设了这样一计……周少铭!你以为我没了惦记,从此就会死了心留在你身边么?!”
“唔……阿珂,我、可以性命起誓,断不会做任何害你之事!”周少铭捂着胸口,他的臂膀上还搀着壮硕的赵洪德,那伤口被重力下拉,依稀都可听到撕裂的声音。
他知道那账本是阿珂送去的,私心里也曾心痛过阿珂的决绝,然而却又并不能真正怪责于她。毕竟是他二叔咎由自取,贪了百姓的救命草粮,就算不是阿珂,将来也会有别人举报,他断然不会因着这个去陷害她……可是她又如何肯信呢?她的心里本就存着恶,一切的因缘总是从在那恶念里出发。
呵,小不归,这便是你送给我的最好礼物吗?
周少铭怅然一笑。那撕裂的剧痛,痛得年轻的武将俊朗面容上一片煞白,用力将牙齿咬住下唇:“不要相信你眼睛所看到的,他日……我、定会给你证明一个清白!”
“救大将军,活捉赵洪德父女——!”江面上的喊杀声越来越近,那船上的兵士已经架起木梯,准备往这边袭来。
阿珂心里头只是发冷……是啊,你是不会害我,可是你却害了我最重要的人!
手中的匕首还插在周少铭肩上,将那健朗胸膛上的湛色衣裳泛滥开一片刺目的鲜红,阿珂忽然想起每一个被周少铭紧揽在怀中的缠绵与温暖,心中忽然难以遏制的绞痛起来,他的衣裳越红,她的绞痛便越深。
努力咽下汹涌的血腥,逼着自己口气恶狠狠:“住口!如果连亲耳听到、亲眼见到的都是假的,那么这个世界上还剩下什么可信?”
偌大江面上一片火光冲天,一道黑影如鬼魅般从水面上轻掠而过,暗夜里忽隐忽现,转瞬便已到达浓烟升腾的花船之内。
“小不归!都到了这样的时候,你还要再与他费什么口舌?”
阿珂的话才说完,耳畔便袭来少年清幽的嗓音,闻到那熟悉的不知道名儿的草药香。
“……李燕何?”
她此时已经几近虚脱,忍了一晚上的眼泪忽然掉下来,整个儿脱力栽进李燕何的臂弯里。少年周身缱着夜的冷气,清瘦却不羸弱,然而却是她此刻或者从来都是她唯一的温暖了……可惜明白的太晚。
打小最见不得的就是小不归的眼泪,李燕何将阿珂重重一揽——可恶的女人,难道这一切不都是你咎由自取的吗?
少年绝色容颜上勾出一抹阴戾:“哼,周将军如此一招实在是‘高明’,李某可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眼神光影潋滟,明明饱含杀气,却如何又浮着一抹诡秘的笑意。
可惜周少铭此刻的心思浑然不在这里。一声突然的“小不归”,让武将魁伟身躯豁然震颤,一刻间竟失了全部的言语。
十年前那布衣小和尚与十年后阿珂的画面在脑海中迅速重叠……
大悲寺里,她问他:“周少铭,你将来会娶步阿妩为妻吗?”
他皱着眉头,回答的不耐烦:“不会,我定然只娶我爱的女人。”
杨梅树下,她捂着被他不慎亲肿了的小嘴唇:“周少铭,如果你亲了女孩儿怎么办?”
他心里头诡异的痒丝丝着,脸色却严肃又别扭:“倘若是女孩儿,亲了她我就娶她!”
……
是啊,她从一开始便心心念念着要嫁与他为妻不是么?
等到十年后再相遇时,依然还是忍不住向被周玉儿打探着他的婚事。被他发现了,却又一脸不屑的耍赖:“胡说!我们一不亲二不熟,我打听你做什么?”
当着他的面不搭理大白,一边儿却频繁的买了吃食在门缝里偷偷的喂着它。
还有无数次他牵起她的手,她那别扭挣扎却又软绵绵的欢喜……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如何却知她竟然早已经回到了他的身边?
是怪自己被情蒙蔽了双眼,还是怪那上天何苦这样作弄人!
“小不归,我找了你天涯海角……可是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周少铭努力想要拖住阿珂的手,声音从未有过的虚弱。
阿珂却退后开二步,心中一瞬钝痛加剧,拼命匀出一抹冷笑:“是啊,就是我,又如何?……你们周家,多大的善人呐?却将那不知事的小和尚绑在黑屋里,他们玷污了她的母亲,却反过来嫌弃她脏,骨子里流着戏子不干净的血!……怕她迷惑了你,脏了你们周家的独苗少爷,围成圈儿的商量着,商量着是把她的舌头割了卖掉,还是直接把她毒哑了弄死,就像一条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你以为我无缘无故为何要他们死?”
那是多么不堪的回忆,连说出来都是一种耻辱。汹涌的血腥再按捺不住,阿珂的嘴角溢出来一缕鲜红。
一席话说得两名男子将将愣住……竟不知她一身嘻哈顽劣,暗地里却曾受过这样的艰酸。
周少铭深邃双眸中满满的震惊与惭愧:“我……对不起,当年、你为何不告诉我这些?”
“告诉?哼,怎么告诉?若非大白拼死咬断绳子,又或是我跑慢了一步,此刻早已经成了你们周家的一缕冤魂……那小和尚白日里躲在深山,饥肠挂肚也不敢出来一步。好在你们周家做贼心虚,离开得早,不然一朝饿死了,我的仇怕是到了下辈子也难报!”
“可是你……阿珂,这些日子,我不信你全都是在做戏!”周少铭却不甘心,那夜夜抵死的缠绵,他们一起上升与坠落,她如蔓藤一般紧紧绞缠着他,被他一次次的溢满……那般柔情似水与缱绻贪婪,怎么可能是装出来的,他如何也不信!
不要逼她回忆!
阿珂浑身微微颤抖起来,抬起手臂拭净了嘴角,痛到深处却忽然大笑:“做戏又如何?原就是从戏子生的,做戏又如何?难道你还奢望,我能对一个仇人之子痴心么?”
那决绝的笑容却看得李燕何一双狐眸里迸出冷冽杀气……他恨,恨周少铭口中的“那些日子”。
想不到小不归竟然吃过这样多的苦头,倘若他能早知道这些,定然不会故意与她这样久的怄气,徒然将她白白再次输给了周少铭!
一只浓烈的火球从斑驳镂窗中射进,桌上的一大瓶油灯瞬间被点燃,滋滋燃烧得异常旺盛。
“小不归,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李燕何将阿珂揽紧,少年的口气这一刻竟难得的平和。
“周少铭!下一次见你,便是你的死期!”阿珂豁然把匕首拔出。正要去扶赵洪德,耳畔却响起“轰”一声炸响。只觉得耳内迸出巨大的嗡鸣,她双眸一黑,迷糊中好像听到李燕何对着周少铭张口说了一句什么,继而江水漫过头顶,再无了意识……
端午的烈日下,那布衣小和尚低着光溜溜的小脑瓜儿,矮矮的身子蹲在丛林里;那月白长裳的十四少年,明明心中反感,忍不住还是走过去看一番究竟。
小和尚却慌忙惊慌失措的站起来,一双月牙儿般的眼睛色迷迷盯住他那里:“喂,你刚才偷看了我的小雀雀!”
他又一瞬间讨厌起自己,干嘛要去惹这样一个不知廉耻的小花痴。
却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将她带下山来。
带下山了,又怕她违背人理伦常爱上了自己,便故意频繁的相亲冷落她。
她却寻着借口在花园里把他将将一堵,怕他责怪,假意蹲下来系着袜带:“周少铭,你将来会娶那个女孩为妻吗?”
他的心中没来由又泛滥开柔软,越发的不敢与她对视。
……
她给他留了信,说等将来有钱了一定会回来找他。
可惜她回来了,他却认不出;认出了,她却又走了……
胸口汩汩鲜红溢出,周少铭蒙蒙中仿佛又进入了那个梦——
“喂,你亲我一下,我就给你看我手里的东西!”
……
“算啦,我是在逗你玩儿呢,你把手伸过来!”
手心却被扎得钝痛,松开,看到两只灰漆漆的毒蝎子。
他痛得皱眉,她却咯咯咯的笑起来:“痛了吧?傻瓜!你们周家都是坏人,我早晚要变成蝎子回来找他们报仇——!”
瘦小的身影拍着黄土跑走了,梦境里滴滴答答全是她脚后跟磨出来的凄厉血迹。
“小不归,即便、天涯海角我都要找到你!”冲天的火光里,周少铭咬紧牙关亦往茫茫江水中决绝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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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
深山里的清晨微风徐徐,过了元宵便迅速往春天的脚步奔去。清简的小院子传来“咯吧咯吧”的木器声响,是老汉在井边踩踏着绳索。
茅草下两个七八岁的孩童丢着沙包,女娃儿显然笨拙着些,怪哥哥不肯相让,便向那老汉跑过去告状:“爷爷,哥哥欺负我,嘤嘤……”眼泪说来就来,大颗大颗的往下落。
老汉发白的眉毛弯起来,温和道:“输了就是输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怎么又怪起你哥哥?”
那男童听了憨憨的挠头笑:“就是嘛,还是爷爷讲道理。走,不玩了,哥哥带你去林子里逮小兔子!”说着牵起女娃儿的小手就要去推栅栏。
“啊,义父小心——”
阿珂只觉得心口剧烈一剜,猛然坐起身来。身下是一面半旧的褥子,却清洗得干净青朴;屋子里置着一床一桌一椅子,看起来陌生极了……这里是哪里?
最后的回忆还停留在花船之上,头疼得快要炸裂开来,便将那半开的窗子推开。
看到一个简陋的小院子,有药在煎,味道浓烈。然而明明那药盖子被蒸汽顶得扑腾扑腾,她却一点儿声音都听不到……真是好生奇怪。
阿珂皱着眉头,将衣裳拉扯整齐,准备推门出去。那栅栏外却忽然闪进来几名着深红锦衣的官兵,她的脚步便豁然一顿,赶紧闪到门缝里藏起来。
“爷爷——”小哥哥才牵着妹妹走到栅栏边,吓得赶紧跑回去躲在老汉身后。
老汉弃了水桶大步迎过来。
领头的差官凶巴巴地将他上下一扫:“老匹夫,可曾看见有一对十七八岁的男女从这里路过!”
老汉战战兢兢鞠着老腰:“军爷说的是何人?老朽一家久居深山,少有见过生面孔,军爷仔细说来,若是遇到,定然记得清楚。”
那差官见老汉态度老实,不敷衍,语气便缓和了许多,从袖子里抖出一面大画布,说道:“都长得甚是好看!你仔细看看,可有见过这样一个女子?”
偏房内阿珂只看到他们在说话,却一句也听不清。心里越发诡异,暗暗拍了拍耳朵。还是听不见。
便眯起眼睛去看那画布,那画上乃是自己与柳眉、还有杜鹃的画像,阿珂就知道柳眉没有被抓住,心里稍稍安慰。暗暗从怀中掏出匕首,准备一会儿拼了一搏。
老汉将画布掂过,很是仔细的看了一阵,方才摇头道:“怕是没有,前些日子大雪,几无人路过。倘若是有,老朽一定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