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当萧大人从野夫嘴里说出来的时候穆清被疼懵的脑袋里瞬间有了些清明,张开泪眼模糊的眼睛,看眼前神色淡漠的男人,眼睛里全是仓皇。即便醒来时间不久,可是她从进客栈时张贴的皇榜里知道现在已经是始元年了,再不是咸平年 ,这也就意味着皇子争夺中五皇子上去了。
看吧,这世上真是没有他干不成的事儿罢,肆意妄为无纲无纪终于还是成事儿了,可是她爹呢,萧家呢?
“……”努力张嘴,伸长了脖子终于从喉咙里滚出了一点呼噜嘶吼声,萧家呢?
穆清先前被疼的眼泪直流,身上还穿了下葬时候的宫服,明黄金凤,银丝缠绕,极尽华美妍丽,尽管现在汗一道土一道,可是依稀能看见之前华服之光彩,兴许还有个贵重极了的头辇,只这会儿她是散乱着头发,脸煞白,噙了眼泪的大眼黑亮黑亮,带着慌乱和希冀直盯着野夫,像是从天上被打下来的凰鸟,张慌惊恐。
她想问,萧家呢?五皇子当上皇帝了,和太子站在一起的萧家呢?
“男丁充军,女眷流放,永世不得踏入中原半步。中宫求情,萧大人昨日携夫人已前往流鬼岛。”野夫站的直直的一字一句将这话说完,他知道她要问什么。
“轰隆”一声,有东西塌了,从最高的地方往最低的地方裂了个口子,然后毫无预兆整块轰然倒下,扬起了万千尘土,眯的人眼疼心裂。
“嘶……啊”穆清张大嘴,只觉得要喘不上气来,耳朵里全是惊天动地的爆裂声。
“不要动。”野夫夺下穆清手里撕扯的大氅,一手掌着她后脑勺一手攥紧她两手,转头看着桌角,任凭手里有东西一点点渗出来,他知道那是静妃方才无意识撕扯大氅用力过猛将指甲劈裂了。
伸长脖子,仰头张嘴,穆清张着眼睛,只觉得五内被扯得生疼,她的身体大概是要裂开了罢。
“放开我……我求你放开我……”她是想这样说的,可是发出来的却是音不成音,调不成调,只余嘶吼,声低的嘶吼,那是从她内里最深处发出来的罢。
她没家了,往后真是要成为这世上的孤儿了。
野夫两手禁锢着穆清,他是转头看着别处的,他不敢将目光放在身边的静妃身上,只是将两支胳膊的肌肉绷紧,他怕他一松力身边的人身上其它处再流出血。
“他怎么能这么狠……这么狠……你放开我……放开我……”两腿使不上力,身体动弹不得,穆清勉力转头,却是只能看见身边自称是萧家人的陌生人后脑勺隔了一点距离对着她,哪怕她将嗓子要说烂了,他还是没能将她放开。
如此就恨极,恨太子,恨皇帝,恨这会抓着她的人,还恨这天下,仿佛一瞬间这世上的所有都是同她作对的,都是要抢走她所有的。
“萧大人让你好好活着,萧家就剩下你了。”野夫有些漠然的说。
“我要怎么活……要怎么活……剩我一个我要怎么活……”穆清嘶吼的喉咙里都要出血,可是谁也听不到她说的,只是弓起后背将身体里的水分要流干。
普天之大,熙熙攘攘的有多少人活着,怎么别人就活的那么轻而易举,她却要难成这样。
“呕……”终是伤心难过极了,张嘴欲呕,呕出一口红。
野夫终于回头看穆清一眼,然后漠然碎成千片万片,瞬时间他的眼睛也惊出了一片红,再是看不得昔日端庄的挺直脊背受众人叩首的人歪在这里呕血,抬手一个手刀。
接住软下来的身体,野夫垂眼,穆清合上的眼睛里方才流出的眼泪也还是往下流,沾在嘴边的红还刺眼的人要目眦俱裂,秀挺的鼻端仿佛也是没了温度,只两只眉头蹙在一起,犹自是个伤心欲绝痛到心里去的样子。
深深的叹口气,抬起手,在空中半天,还是抹去了穆清嘴边的红,伸长胳膊将人抱起来放到床上,然后重新洗手,给穆清洗脸洗手,然后将床底下的包裹重新打开,给昏迷的人脸上手上脖颈上贴上棕色的药皮,看贴上之后昏迷的人呓语不安,知道若是人醒着,该是又要疼的要哭了,兴许现在是不会因为这点疼哭了罢,她有了更伤心的事。
这是东城临街的一个酒楼二层,推开窗就是大街,现在街上还人来人往的,野夫知道不多会儿这里该是要鸡犬不宁了。
新皇登基,今天是新皇祭祖祭天日,现在街上一片太平,该是祭祀还未结束,倘若新皇发现放在昭阳殿的尸体不见了,天下怕是又要大乱。
他是领了一个站着的人走的,皇帝找的是个躺着的人,兴许片刻还是能瞒过去,赶在城门下钥之前出城便是。
果然,午时刚过,街上兵士喝止声响起,野夫看着时间将穆清唤醒,不及解释,房间门从外面被打开。
野夫不动声色吸口气,进来的竟是宫里近卫。
“唔……”适时穆清出声儿,吱吱呀呀张皇失措跟野夫说话,野夫侧身一边招呼进来的近卫一边扶起躺着的人。
躺着的人脸色发棕还是惊慌失措,和屋里的男人和在一起就像是异族的两口子,那女人还是个胆小的不敢看人的哑巴。
“奉命找人,多有得罪。”近卫们不若大营里的兵士,都是世家子弟也是讲礼数的,看这屋里没有自己要找的人,拱了手就要出去。
野夫木木讷讷将人送到门口关门进来,抢了两步走到床跟前,情急之下抬手捂上穆清眼睛“脸上有药,不能掉眼泪。”
穆清醒来之后未及动作,就看见门里进来的人,将脸往床里伸伸一阵叽里咕噜,显然也是知道宫里人找的是她,有那么一瞬是想要回宫里的,可是也就是一个转念,待房门关上又是一阵绝望,眼里就已经带了泪水,家没了,人没了,现在宫里的近卫都追出来了,等眼前一黑鼻端一股干涩的陌生气息却是瞬间清醒过来。
先皇死了,她也是先皇的妃子,亦或,不是,可总也经过人事。
“放开……”声儿出来,勉强有音,野夫放开手,发现只露着眼睛的人眼里带了冷意和从上而下的冽,那是宫里静妃偶尔露出来的,于是不由自主收回手站好。
穆清已是清醒,没有恩准,大白天从宫里将一根针带出来都是极难的,更何况这人带了个人出来,不管是死是活,这么大个东西能带出来不知道多千难万难,况且是父亲着人领她出来的,她就算绝望到死,眼泪流干辜负办事的人,也辜负父亲。
想到萧铎,穆清已是眼泪不受控制,吸口气绷住眼睛,虽不知接下来要怎么办,却也是知道要振作精神。
“受皇子之争牵连,跟随太子众臣,二品武官满门抄斩,五品以上文官下狱充军,太子亲卫谋臣诛连十足,宫里后妃尽数给先皇陪葬,太子一党重臣元老……皆礼遇继续在朝。”
穆清猛地抬头,萧家经历三朝皆是皇恩浩荡一族荣宠,萧铎更是管至一品,更不肖说还有萧贵妃以及先帝所赐圣旨,那圣旨保萧家一代。
“重臣里只有萧家……经中宫请求,萧大人免去充军之罪,发配流鬼岛……暂时性命无忧。”
流鬼岛,极北苦寒之地,荒无人烟,昼长夜短,大片的冻土和荒漠,还有遥远的路途,萧铎已经年俞五十。
发配流鬼岛,也就只是没将人斩在眼前了罢了,迟早也是要死掉了。
为什么,为什么朝中重臣都被礼遇继续为官,只有萧家落了个这样的下场,萧家,萧大人还是他的丈人啊,到底是为什么?
纵使想破脑袋,穆清也想不出萧家到底在哪里惹了五皇子以至于最后竟是家破人亡发配流鬼,以她爹的为人,就算站太子队,万不能将五皇子惹恼成这样。
也是,那人办事常人哪里能想透,也许他就只是看萧家不顺眼呢,无论如何,宫里再是不能回去了,如果被找回去,他以何面目对她,大概也还是那样个夜叉脸罢,可她以何面目对他,两人之间隔了数百口人,生身血肉,她以何面目对他?
“萧大人说,如果皇上驾崩了,后妃们大约是都要陪葬的,如果陪葬的人里没有静妃,他让我一定要将你带出来,他不愿你……为后世诟病……”
野夫欲言又止,穆清忍了半天的眼泪顿时夺眶,眼泪珠子掉在手背上有一股能将人灼伤的热度,先皇宠妃又事新君,看来她在后宫的那点事儿连眼前这个陌生人都知道,难堪、修耻之极,受了最正统的教习长大,干下的却是这样有违人伦的事情。
宫里,终是再也不能踏进半步了。
第8章 长梦
咬牙将脑袋后仰,咽下所有的难堪和修耻,从被窝里将不知何时被脱下的宫服拉出来,别过脸将衣服扔到地上“烧了吧……”她喉咙里勉力在挤声儿,寻常人根本听不懂是何意,可这站着的人却仿佛能听懂,弯腰将地上的布料捡起来包进桌布里。
脸上手上依旧是针扎一样的疼,穆清原本以为这个世上她是最不耐疼的一个了,可是这会儿她再是不能因为这样的疼掉眼泪了。目光落在自己手上,看一眼站在窗前的人,看一眼自己手。
“这是蟾织,有脱胎换骨之功效,无色无味,合易容散日日使用,三年以后容貌大变判若两人。”野夫主动开口,他是个半侧身站在窗前像是听底下街面上动静的样子,只是说话时候他睫毛微颤,没敢看床榻上的人。
女子的存在本就给这单调僵硬纷乱的世界添了美,美丽的女子合该是给这个美丽的存在填色的,宫里静妃之颜色,世间人少有,可是戴了这蟾织,这颜色终将要褪去。
蟾织是毒药,丝丝密密的将原本的皮肤侵蚀掉,照着人体的多少,要吃骨还是要吃皮,总之终是要骨肉俱换的。
穆清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闻言就只垂下眼睑,她明白,她若是想要离开宫里,顶着这样张脸是寸步难行,于是就只默默感觉针扎着自己。
“戌时城门要下钥,酉时三刻我们出城。”
穆清默然,她的嗓子依旧是说不出话,有音儿叽里咕噜也就省的出那音儿,一时心头有万千滋味思绪纷乱,看眼前人说话沉稳,也就默许,想来若这人真是她爹安排的,那必然是稳妥的。
“你叫什么……”沉默良久,穆清想起自己还不知这人名姓,挣扎开口,竟是有点调,只是依旧嘶哑模糊,像是经久使用的老推磨,呼噜噜乱响。恐是是三日已过,哑她的药效过了些,或者是存心想把她哑掉的人用的药量不够,总之这会儿终是有点调。
“我叫野夫。”野夫说话,隔了一段距离看一眼床榻上的人,床上的人长发半落,仰脸说话时脖颈像是鹄鸟一样修长,只露着双眼沁了湿意黑珠子样晶亮,看他的这会奇迹般的有股稚气。
穆清颔首,一时看这屋里人稳妥稍稍有些慰藉,一时想起萧家一门等同灭门,听见街上来回齐整步伐想起宫里,嘈嘈杂杂的思绪里想不出一丁点往后她要如何生活。身疼心疼,只想逃离这里。
照着野夫的想法,宫里静妃已经死掉,就算新皇亲自守灵三日,可这也到该下葬时候,一个尸体丢失,找是会找,终不到全城戒严的地步,看到宫里近卫的时候他稍觉得棘手,等看见锁儿楼里的人出现在视野里的时候野夫知道他们是出不去城了。
锁儿楼是五皇子缉熙的起点,五皇子是起于江湖,除了五皇子身边人天下少有人知道,他知道。
果然,申时他去城门周围一转,城门重兵把手早已下钥,森严的戒备仿佛敌军已兵临城下。
“我们出不去了今天。”
穆清听完这话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好像早就料到他们会出不去一样,有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我们去西山相国寺,戌时就走。”因为喉咙勉强能发声儿,先前的嘶吼已经受伤了,遂野夫出去再回来的时候就带了纸笔进来。
他说他们今天出不去了,穆清没有言语,半晌过后执笔写给野夫看。
野夫看一眼穆清,先前哭的撕心裂肺的人这时候已经平静下来,重新又端庄安静,裂了的指甲已经被包上了,被缠的厚厚的手指握笔安定,纸上一笔攒花小楷撇捺间见张弛。
“好,戌时我们就走。”野夫应下,相国寺是京里唯一一个在城里的寺庙,高祖的遗物在相国寺受着供奉,戌时天是亮的,可黑起来就是一瞬。于是不得不暗叹,从地点到时间,安排的妙极,他不该意外的,他毕竟看着她挺直脊背在后宫走了三年,然,还是讶然。
六月初四的戌时,天色极亮,目力好的人百米外的东西纤毫毕现。穆清穿上野夫带来的衣裙,因为躺了三天的缘故腿软的香头一样酥,撑了一口气勉力站好,走到镜子前仔细将衣领整理好,露在外面的肌肤贴着蟾织,跟着野夫出了客栈。
当是时整个街面空无一人,十步一个岗,偶尔有不得已出门的百姓也是行色匆匆,穆清低头跟在野夫身后大步走,捏着双手两腿发软。街上所有的丧葬铺都被翻了个透天,所有客栈商铺大张着门,百姓有搜过家的关了门,没搜过的也同商铺一样张着门。
野夫走在前面不时受到盘问,穆清只垂着眼睛若这世上所有妇人一般跟着男人走路,盘问的兵士让她抬眼就抬眼,让她说话就作哑巴,如此磕磕绊绊出了客栈也走了不短的距离。
等天要擦黑的时候,所有街上就蜿蜒起了火龙,穆清就在火龙里,最后一次见了缉熙。
彼时他们正行走间,忽然从距他们七八步远的巷子里拐出了一列队伍,那队伍将所有在街面上的人都堵在墙根下,穆清忍不住要发抖以为被发现时候,缉熙从巷子里拐出来了。
他自己举着一把牛油火把,红服广袖,玄边金纹,那是祭天的衣服,他穿着祭天祭祖的衣服从宫里出来了。晚风将他头发吹得乍起,他眉眼全是戾气。
穆清只看一眼,低头看着地面,她不敢将脸转向墙面,她怕她一个动作,会被看出来。
火把上的牛油让整个街面都响着哔哱声,缉熙大步走,眼神像是在他们身上作了停留,穆清觉得他脚步仿佛在经过他们时候慢下来了,心脏停跳的时候却是听见旁边士兵大声吆喝让街上的人快走。
野夫身量奇高,走在街上的时候却是个弓腰塌背的模样,士兵让走就走,穆清跟着他走,走出好远,终是忍不住回头一眼,那人恰是个弯腰进门的侧脸,天已完全擦黑,那人最终还是应着火把留了个恶鬼的模样。
及至西山脚下士兵渐少天完全黑下来时候,穆清浑身已是被汗湿透,她身体太虚弱,再是站不住,被野夫背在背上几个起落,到了相国寺。
叩门,门开,穆清被迎了进去,相国寺源印大师,与太后从总角时期就相识。
后,相国寺也被翻了个透天,穆清便被源印大师送下山,进了张府。
张府早已经被翻了个遍,为此天下人大骂皇帝不尊师爱道。张载万万不愿意从相国寺接人回自己府上,只是人送来了不由他。
府上放了这么个人,他胆战心惊,本看不上同个妇道人家见长短,意外相谈几次却是渐渐没了将人送走的心思,甚至让她给府上孩子开蒙,作了家塾的开蒙先生。要知道,府里的开蒙人总是家里的女眷内眷,非出身书香世家女眷不能胜任。
她认为家塾的孩子们学习应该居敬持志、循序渐进、熟读静思、虚心涵泳、切己体察、着紧用力,又以为为学知道,最在穷理,穷理在于读书,读书在于循序而致精,致精在居敬持志。因此设计日程,更加具体而微,等她这么跟他说的时候他习惯是要斥几句妇人之见的,可那次稍稍是语气缓和了些,虽然她向来刻板,对于开蒙的孩子来说她的刻板正好。
看她给孩子们列的教习纲领,卷一论读四书五经法,卷二论读史、读韩文、读离骚以及科举作文之法,卷三则收录正始之音,以为学者识字之助。读书时主作读经空眼簿,日有定程,反复涵泳,然后循序渐进,以立根基;又主背诵手钞,云云全是一本正经写好给他过目,认真又尽心,批改之时,以果斋史先生法,取黑角牙刷柄,一头作点,一头作圈,至妙,遂张府拨了个偏院给她。
张载年轻时候不是个爱才的人,况且在他眼里穆清一介女流也算不得什么人才,只是晚年时候看年轻的孩子板板正正同他论道论禅觉出了几分兴味。
兴味也是味,人生能找几个对味的人。
穆清便在张府正正住了下来,一晃就是两年。
这一个梦悠长的仿佛将上半生都演了一遍,穆清辗转反侧,呓语发抖,一忽儿觉得她现在是刚出宫听到萧家一门殁了,一忽儿又是看见一列士兵破门而入将她抓走了,又是觉着深夜里她正站在山顶上,看见山底下的城里满是大火,有恶鬼红发红衣满口獠牙,在一片火海里仰仰天长啸。
“穆清,醒醒。”正自惊慌失措,乍闻人声,穆清寻来人,惊呼着睁眼,屋里一片不甚光亮,床帏被撩起的缝隙里透了一点窗户里进来的月光,野夫正弯腰低头看她。
“不要过来。”穆清惊叫,恍惚间她以为看见了缉熙。
野夫僵着身体弓腰没动,看缩在床里的人满是一脸湿润。
“睡吧,没事儿了。”
野夫开口,穆清缓缓动动身体,翻过身对着床铺里面,不过两三秒又翻过来,卷着被子僵成一条硬棍,看野夫将床帏撩起来纶好,床榻里瞬时亮堂了许多。
两年的时间该是有多长,那样悠长悠长的日升日落里,该是有多少的逝去和发生,穆清很少往回看,过了今天绝计不回头,可是方才却是将这漫长的日月尽数过了一遍,一时再也睡不着,只盯着眼睛看着窗外透进来的那一缕月光。
野夫仰身躺在榻上闭眼,良久之后却是起身,走了几步到了床榻跟前翻身躺在床边上,隔着被子虚虚拥了拥还是硬成一条棍的人。
“睡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