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皇帝站着看人的当口,方才战死的朝廷军已经被利索收了尸,该埋的埋,该给家里捎信物的捎信物,干净整理好,所有人就等着皇上指示了。天是彻底黑了下来,一抬头竟然能看见冬日的天空现了一点星子,方才数万人一齐聚在这里的热气不见了,剩下的骑兵安静站好没有声音,转瞬这里就能听见路边的猛禽嚎叫声,皇帝犹自像个石雕一样站在最前方,沈宗正不得不开口,“皇上,战场容易吸引虎狼来。”
“走。”皇帝挥手,众人开始移动,他这时候脸色已经恢复如常,抬头朝马车里看去,马车的窗帘没有撩开,门帘也没有撩开,里面一点声息都没有。
皇帝打马往马车旁走了几步,挨近马车察觉里面有两个声息,他叫了沈宗正一声,沈宗正在前方没有听见,马车里面能听见声音,然窗帘纹丝不动。
他脸色一沉,拍了马屁股一记跑前面去了。
万九千余骑兵走起来也能排出二里地,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惨淡的月亮都上来了,皇帝才下令扎营休息。
穆清一直坐在马车里,眼前老是野夫胸口插着巨大的铁箭一脸惨白被皇帝扔地上的样子,即便听见皇帝在马车外说话,然一时半会也想不出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遂就一直安静坐着。野夫被射了个对穿,大约是活不成了,穆清咬牙忍住眼里的眼泪生怕叫同行的嬷嬷看见,别过脸将自己窝在角落里,脑里吱嗡乱响。他总是异常沉默,话不多,可每回她说什么他就一定能做好,他两刚从宫里出来时候她对于吃饭穿衣之类一窍不通,他那么个顶天立地的样,却总是一言不发同老嬷子学那些个淘米洗菜洒扫屋子洗衣服的事情,两年里,她以为他已经是比血亲还要亲的亲人了,三天前她还望着能早点离开他,三天后却是要永远离开再不能相见了,穆清忍了半天,还是在黑里无声掉眼泪,她生怕皇帝中途长马车来,却是走了一路他再没靠近马车说话也没进马车。
等察觉队伍停下来,在马车里坐了半天,穆清终还是将马车帘子撩起来,外面火光窜天,士兵们已经将火升了起来。
天寒地冻,四周荒凉,夜里不适合赶路,士兵们将火升的格外大照的四周亮成一片,穆清将帘子撩了个半撩将脸稍微往暗里藏了藏,她怕皇帝看见她的脸不高兴,遂就一直没从马车上下来。
和她一起的嬷嬷早就被严五儿叫下车去张罗就寝的事,她一个人坐在马车边儿上,四处寻找皇帝的身影,找了半天好容易才找见,他正和一堆士兵坐在火堆旁也不知在说什么,穆清看他半天,他一直没有抬眼。
周围士兵自觉与她保持距离,马车上的嬷嬷也不在,严五儿因为皇上就寝的事忙前忙后,穆清垂下眼往马车里面坐了坐,正要将帘子放下,却是那嬷嬷来了。
“娘娘,热水已经烧好了,你下来擦洗擦洗罢。”
穆清探出身来从马车上下来,不远处皇上就寝的帐子已经搭好,她跟着那嬷嬷走了几步才看见皇帝朝这方看了一眼复又那么坐着同士兵说话,穆清抿嘴进了帐篷。
严五儿不亏是严大总管,半夜里在野外也给皇帝弄了顶华丽的阔气的帐子竖着,穆清一进去竟然看见当帐子中间放了一只大木桶,不时还有出出进进的士兵往里倒热水。
总算是收拾出了个能住的地方,严五儿看着帐子心满意足,今天冷不丁就遭遇了一场大战,他自己伏在马肚子下面愣是没敢抬头,盘着马背的手脚险些被人砍掉,死里逃生之后只盼着皇上能将那些蛮子给打回去,遂很是尽心尽力的张罗了一番,这会儿那木桶里的热水眼看要满上,严五儿忙不迭的跑去叫皇上。
“皇上,洗澡水烧好了。”严五儿道一句。
“让静妃先洗。”皇帝手里捏着一根枯草道一句,严五儿听着觉着皇上心情仿佛是不那么美丽,心下想了想,皇上定然是因为傍晚的那一场大乱而不痛快,严五儿忖度半天,洗个热水澡大约皇上心情能痛快了,遂道“皇上,只有一桶热水,要不你和静妃一起……”他话没说完,皇帝捡了个烧了半截的木棍照头扔过来,“滚去伺候她洗澡。”
严五儿闻着自己头上燎出来的糊味抱着脑袋再没言语一阵风似的跑回皇帝帐子里,心里将皇帝骂了个翻天站在帐子背面将头脸收拾齐整才进去叫静妃先洗,即便皇上混账,他是皇上的头脸不是,当然不能叫旁人看见自己的狼狈,严五儿扒掉头上的焦头发挺直腰指挥倒水的兵士往出走。
那嬷嬷伺候穆清洗了一番,不多时外间就端进来吃食,穆清一点胃口都没有,勉强喝了点羊奶子发还没干就上床躺下。
外面人声渐渐小了下来,穆清面朝里躺在床上,不多时毛毡门帘就被掀开,牛油灯一闪,进来的人就已经上床来贴着穆清躺下。
穆清躺的直直没动弹,察觉身后人一嘴的酒气,默了好长时间终于翻过身,皇帝闭眼侧躺着,也不知一动不动。
“吃东西了么。”穆清开口,已经到了半夜,账外起了大风,她的声音险些要听不见。
皇帝躺着没动弹,穆清灰心想要转过去重新闭眼,她将将失了一个比血亲还要亲的人,这世上本没有几个一腔子真心对旁人的人,她将将失去了那么一个,无关乎其它,从人之根本上来说都是叫人悲伤的,怕他多想本就强忍了没有落泪,这会儿他却是一心的是个置气的模样,大约他也是从根儿上不理解这样的感情,穆清开口说话时给自己找了个这样的理由,然后开口,开口他不回话,便也不愿意再问,就要转过身去,临动作了,心下终究不忍落,再跟自己说一声,他不理解不知道那样的情感,然后伸手去触一下皇帝,“大半天没吃,要是光喝酒了就下去吃点再睡。”她低声说一句近乎说了悄悄话,语调低沉发磁语气温柔,指尖扣了扣皇帝胸膛,皇帝没穿上衣,心下被扣的几激灵。
“吃了。”皇帝回一句,乍然将眼睛睁开,穆清猝不及防还是两眼大睁半仰头看他的姿势,发红的眼眶就叫皇帝全看了去。
第87章 谁哭
一时之间也做不出要将头脸再转回去的举动,只能望着帐里灯熄皇帝看不见,遂就僵着脸垂下眼皮将被子往上拉了拉。
帐外四周有兵士立着火把把守,不远处值夜的士兵旁火堆映天,遂帐子里只是昏暗,还未暗到伸手不见五指地步,皇帝一睁眼,入眼便是肿成两泡的眼睛。她长了一双大眼,稍微有点泪意就鼻头眼眶都发红,合着那双眼睛仿佛整个脸泰半都发了红症,今日下午他想要去马车那里看看她有没有受惊,走近了只听见她哽的气要喘不上来,遂拍马就走,这会儿那双眼睛依旧发红,显见着是哭了好一阵子。
皇帝原本激灵的心重新装回腔子里,他总是困惑于为什么他总觉着天底下他就只能是她,她却是心下装了那许多人,父母兄弟,叔伯姊妹,甚至还有那许多不相干的人,哪怕是倦勤殿的一个老嬷子,她仿佛都能装进心里去。
因为这,皇帝觉得不公平,也觉得严五儿常说他不像个正常人是错的,应该是她不像正常人才对,你看吧,我周围从来没有一个人是这样的,她不是个正常人。
皇帝心下这样道一句,重新将眼睛闭上,也没有再说话的欲望,只是将嘴角抿紧。他下午还经历了一场大战,怎的她总是为别人担心别人哭,皇帝愤愤,终究是长了四五年,再不能像以往在昭阳殿里那样有什么想说的就同她嚷嚷将她气的浑身发抖他才觉得好。眼下他做不出气的她浑身发抖的举动,大约她也再不会因为什么事而生大气,念及此,皇帝因为这点也开始愤愤,因为穆清再不会同他大发脾气摔碟子扔著气急了还要啐他骂他而再度不想说话。
他闭眼躺着半天没动静,穆清原本以为他看见她哭过以后该是要说点什么的,结果没有,悄悄将眼皮抬起,借着帐外的光看他脸。他双眼隐在深深的眼窝里只露着两排睫毛,喝了酒的缘故额上脸上发红,两眉张着脸上看不出什么异常,只是嘴角抿出一条线仿佛个小孩儿受了天大的委屈又强装大人状若无事,只自己跟自己较劲心下郁闷。
穆清叫一声“皇上。”
皇帝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依旧那么躺着,穆清心下叹息,“缉熙啊,你怎么了?”她低语,将自己往皇帝跟前靠靠。他一身铠甲昂首坐在战马上,白铠黑马红缨子,两只眼睛黑亮黑亮男儿气井喷,意气风发睥睨天下仿佛谁都看不进眼里,来谁杀谁,铁水浇筑的人一样,这会儿却是这个样,只进了个帐子仿佛变了个人,只在她跟前这样,穆清稍微有些心悸,然也多少因为他的不通人理而有些头疼恼恨,尤其在今天野夫走了之后。
“没怎么,睡吧。”皇帝闭着眼睛瓮瓮说几个字。
“你在生气。”穆清耐着性子又说了一句。
“我没有。”皇帝道一句。
马车里颠簸了大半日,中间经历了一场血战后又伤神伤心,穆清已经累极,皇帝不愿意说,于是她也闭眼翻过身去索性想要睡觉,那会脑里全是野夫中箭样子,这会儿因为这人那副样野夫的影子冲淡许多,然也才短短几天里母亲也走了,野夫也走了,穆清终究是睡不着,脑里乱糟糟一团,野夫出了好歹她受的冲击仿佛是比母亲走了还要大,毕竟野夫也像是一脚踩地一脚顶天的人,怎么能轻易就这么没了呢。
穆清翻身躺着没说话,帐里转瞬间安静下来,偶尔能听见帐外大风顺了士兵言语声过来,趁的帐里愈发沉寂。
就那么躺半天,穆清竟是迷迷糊糊睡过去,然睡过去之后脑里噩梦纷纷,仿佛魑魅魍魉全找她来了,一团黑雾里最后冒出来的便是野夫当胸一支儿臂粗细黑铁箭从马车顶上翻下来与她打了照面张嘴唤了她的名。
“野夫,你还活着……野夫……”穆清呓语,最后惊叫一声猛的睁眼,她一只手伸在半空是个抓人的姿势,一时半会从梦里出不来,穆清怔怔看着自己手,却是猛地帐外响了一股风声,凉州的北风能吹起席大的石头,那股子风声瞬间将她惊醒,将自己手将将要放回被里,却是冷不丁被床脚的黑影子吓得大叫。
“是我。”她张嘴尖叫,那坐在床脚的黑影子沉沉说两个字,穆清这才看见他两只眼睛在暗里发亮,眼里清明不见一丝睡意,也不知他在那里坐了多长时间。
“怎么不睡。”喉咙干涩,心下还是一通乱跳,穆清问皇帝一句,也半坐起身。
她将将坐起身,原本坐在床脚的人却是猛地一把将她搡在床上躺下,穆清被摔得一阵头晕,真是忍不住要发脾气了,但听他瓮瓮又喝几个字“躺着别乱动。”
穆清这时候无比怀念她在宫里装疯卖傻横行的样子,简直想立刻同这人干上一架照着那嘴脸最好能来上几巴掌,她气的不知如何是好,他又补几个字“外面冷。”
于是那快要勃发的怒气便成个无处着落不能发的样,穆清憋得一阵胸疼,闭上眼一把将被子拉起来盖在头脸上,皇帝一打岔之后,她噩梦里快要跳出来的心开始放缓。
她作了噩梦,梦见野夫濒死的样子,睁眼又遇上皇帝阴阳怪气,因为她知道他的脾气,他的阴阳怪气仿佛是不能责怪了,可不骂出来自己着实被搡的生气,遂借着这股子怒气将头脸全蒙住,也望着蒙住自己方才脱口叫了野夫的名字,希望他不要听见,也不要掀被子,最好能出去,穆清暗自心道。
皇帝在床脚眼看着这女人将头脸用被子蒙住,一时之间真是要气死,伸手去掀被子,一掀没掀开,皇帝简直要咬牙切齿起来。
“别以为你蒙着被子我就没听见你叫了那野种的名字。”皇帝开口,察觉手底下的被子一松然后又是一紧,真是想要一把将被子掀开照着那脑袋来上一下。
“我听见了,你蒙着被子也没用。”皇帝愤愤又道一句,声音大了起来,帐外的士兵几个移步也不知是想要进来看看情况还是想要避开。
被子底下依旧没有声息,皇帝恼恨,又推被下的人一把,看她蒙着被子装死一动也不动,气极反笑,今夜看来是睡不成了,皇帝恶狠狠发誓。
穆清屏气已经将自己憋出了一层的汗,她原本借着生气将头脸盖住还真是想要借着生气掩住她在睡梦里叫了野夫名字的事,望着他不要发现,却是他不光听见她叫了野夫的名,竟然连她没有被摔生气只是想要将叫了野夫名字的事混过去都发现了。
原本就不知如何面对,他说出来之后心下一惊只将被子扥的更紧,扥着被子半天,觉出自己这样子有些好笑,又因为自己这个样子伤心生气,我小心翼翼掩着自己只是怕你生气,你却是一通的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照着你自己的世界活,仿佛我叫了野夫的名就失了妇德一样,也叫我自己要觉得自己失了妇德,你怎么也不顾及我,穆清蓦地就生出了这样的委屈,加之野夫的事,一时间也再不忍着自己,只径自眼眶发红。
皇帝一个人在床脚坐了好长时间,什么都没等来只等来她在睡梦里叫了别个男人的名字,一时之间就是咬牙切齿,被子底下的人犹自蒙头不出来,他再是忍不住,一把将被子掀开,却是掀开之后一愣,躺着的人两眼发红眼泪成道的流。
“我没哭你哭什么?!”皇帝拧眉喝一声。
“你小点声。”穆清抽抽噎噎也喝皇帝一声。
她眼眶鼻头嘴唇都发红,帐里昏暗,然借着外面的火光皇帝还是看她两鬓都要给哭湿了,真是,真是,真是莫名其妙,想倒打一耙还是怎么着。
帐外的士兵这回是彻底往远处避开了,他们方才仿佛是听见静妃骂了皇上。
“别哭了。”皇帝低低又喝一声,原本是坐在床脚,可躺着的这女人就那么睁着眼睛流眼泪,一会又将眼睛闭上只眼泪四流,仿佛是委屈的不成样子,也不见说话,就那么哭,皇帝在床脚坐不住了,躬身往前爬了两步,凑在仰脸啜泣的人跟前那么说一句。
“我都没哭,你哭成这个样子,到底是谁因为旁的男人哭了一晚上,睡梦里还在叫别的男人名字,你不知道你是谁的?你还委屈上了?”他絮絮叨叨说这么几句,嘴里的酒气一个劲的往外,穆清别过脸想要翻身,眼泪一流出来仿佛是抑制不住,傍晚时分看见野夫那个样子她也顾及了皇帝脸面和静妃脸面,这会儿终于不用压着自己,那眼泪便就一个劲的往出冒,她自己拦都拦不住。
皇帝一把将要翻身的人压住,“不准哭。”他说,间或夹杂了对野夫一通野种要碎尸万段之类的谩骂,穆犹自掉眼泪,泪眼模糊看他骂人,连气带伤心,眼泪哪里能止住。
皇帝终于是安静下来,半天了他伸手将穆清抱起,穆清一通的板他也将人困在怀里,摁着她板着不让他抱的手脚包进被里,皇帝说“他没死,死不了。”
皇帝对野夫一通的谩骂,穆清眼下一丁点都不愿意挨着他,却是乍闻他这样说,不由抬头看他。
“他死不了,别哭了。”皇帝硬声说,看他出声怀里人果然停止了抽噎气的胸口发疼。
“真的?”
“……嗯。”
“我想哭便哭了,你想哭也哭啊,做什么非要说该哭的人是你。”穆清抽抽搭搭的说一声,说一句之后垂头装死。
“……刘穆清!萧穆清……不要得寸进尺!”皇帝梗着嗓子挤出一句。
第88章 回京
虽则方才大着胆子说了那么一句,然察觉他胸膛起伏犹自还是个生气的不得了的样子,穆清悄悄将泪水敛了。她本不是个愿意掉眼泪的人,那时候先帝还在的时候她是静妃,人前头发丝都不会乱一点哪里还会哭,出宫两年里即便用了蟾织喝了易容散将身体弄的险些从内里溃烂她也鲜少哭,战战兢兢跟人交易四处躲藏也没觉出多少难来,只自从城墙上掉下去之后就仿佛是要将过去没哭过的岁月都给补回来,她总忍不住要掉眼泪。
掉了眼泪仿佛就是将自己软弱无力的一面示人了,她近半年来老是这样,细细想来,竟是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只要皇帝在,哪怕他不在身边在近旁的哪一处,她也是但凡有心下装不了的就掉眼泪。眼泪仿佛成了她的武器一样,对着皇帝老是哭,大约心下也是知道他是要毫无办法的。
穆清猛然惊觉,自己怎的成了个这,她心下羞愧,眼里的湿意还没褪去又添了点,羞愧的又要掉眼泪的当口连忙忍住了,恨不能将自己脸来一下把那股湿意给打散,怎的老是这样,又不是水做的,该是要端庄自持,再不能老是哭哭啼啼,她心里这样道,好容易将眼底的湿意褪干净然后冷静下来。
穆清心下来来回回跟自己撕扯,皇帝不知怎的也没有说话,只是将人揣在怀里安静坐着,已经到了后半夜,远处还能听见狼嚎,帐外北风也大作,树枝碰撞飞沙走石还有当值士兵的咳嗽声,外面各种声音闹成一团,帐里却是无声,纷乱里竟然有了点安宁,也不知怎的,方才皇帝还是愤愤模样,这会儿却也像是平静下来。
穆清伏在皇帝胸前,心下想跟皇帝说说野夫,说说他不在的时候她和野夫的生活,却是又觉得她要是说起野夫这帐子该是能被拆掉,鼓了所有勇气开口“野夫待我情同手足,虽然没有血脉相通,却已经是父母兄弟一样的亲人了。”她说一句,算是同他解释一下,她从我跟皇帝说起野夫,上一回野夫闯进宫里来她也没跟皇帝解释,知道解释什么他也是听不进去,只是今日好像非是要说上一句。
她话音一落,果然身前的人肌肉一紧,穆清抬头,皇帝垂眼正瞪着她,穆清不知道皇帝是心底里连她父母兄弟都接受不了,还以为解释那么一句能将方才的情况给说清楚了,谁料想皇帝看起来仿佛又要发脾气,胸膛起伏开始出大气,穆清真是要被这人乍起乍落的脾气弄的要发疯,闭嘴再不想说一句话。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皇帝慢慢蹦出这几个字,也是气的脑仁疼,按耐住想要剖开这女人脑袋的想法,只困了人的胳膊用力。
他说什么,穆清都不愿意再开口,还指望这人能理解别人能通通情理,看来这辈子是不可能,穆清心下这样认定,无论如何都不说话,眼看再这样闹下去天都要亮了,又带了哭声说“你睡不睡,我头疼腰疼。”
干什么要忍着自己,想哭便哭了,不想哭不是也能哭么,就算掉眼泪形同耍无赖一样又有什么干系,横竖别人不知道。
穆清一说完,皇帝瞪着眼睛不出声,莫名其妙这又因为什么要哭,他本想问一句,看她垂着脑袋眼睫发湿下一瞬眼泪又要四流,一腔子郁气发不出来只将人囫囵倒,“睡吧。”他闷声道一句。
穆清安稳躺下,蜷在皇帝怀里闭上眼睛,果然掉眼泪还是好使,心下羞愧的同时还要掩住发现新世界一样的心情,穆清将自己往皇帝怀里更钻了钻,除却了自己纠结的心,还因为看见自己掉眼泪而闷声闷气忍住脾气不发的皇帝心下发软。
也不尽然是个胡搅蛮缠钢铁叉子一样的人,也不像是天家站在最顶端拥有偌大后宫的人,一忽儿气的人要发疯,一忽儿又叫人心下发软,真是个不像样的人,穆清心道,自己好像也不像话,她勉力压住要起变化的表情镇定躺好,想要睁眼看他一下,又觉着那样怎的像个无脑小女儿家,遂就忍住。
皇帝侧身躺着,本因为听穆清说起与野夫情同手足之类的话而气炸,这会儿见她又像个麻线绳子一样缠在自己身上,还罕见的手脚一起贴在他身侧,他忍不住将她贴着他身体的手臂拉过来环着自己她也乖乖没动,怎的突然就这么乖了,心下狐疑,然那气却是自动没了。
身体像个纸片子,只眼睫翘起嘴唇发红多了一点精致,皇帝垂眼看穆清,伏在他身前的人转瞬间像个猫儿样乖顺,微温的身体贴在他身上有说不出的舒畅感,于是先前积着的所有瞬间一扫而光,要是能只是他一个人的就好了。皇帝微微还是遗憾,却是伸手去捂这气人的女人后腰,“腰暖和了么。”他低语。
“没有,须得一直捂着。”穆清道。
“胆大包天,让朕堂堂一国皇帝不睡觉伺候你不成。”
“腰疼,要捂着。”
“哼。”皇帝冷哼,暗里的脸上扯了一点笑。
室里再没有声息,北风打着旋儿想要掀起帐子,却是连帘子都没有掀起来,遂那一室的温暖一丁点都没有泄出来,将帐里的人睡了个通身暖和。
回京的路途遥远,经了这一场激战之后一路再没有纷乱,契丹最靠中原燕云两州,皇帝一行从凉州出来经代州云州入了京,契丹不知怎的却是没有出兵,金在更北方,西夏定然还是在观望,八日后,皇帝一行安然入了京。
此时已经到了十一月,至此而雪盛,几乎是隔几日下一场雪,上一回雪还没化,下一回雪又是厚厚一层,整个京里都笼在一片白里,满世界都是冰天雪地,朝堂上也是冰天雪地几近要维持不下去,皇帝终于回来了。
西南大理方太子唯祯挑起的战事还在继续,南方不若北方依旧是温暖潮湿,然粮草要从北方运过去,凉州还要收藩,一北一南朝廷军战线拉得太长,带兵出战大理的呼延赞已经战死有十余日,数十万大军无主帅,众人急等着皇上指配一个主帅去西南。
皇帝一来就要解决这个问题,上了一个月没有皇上的早朝众臣心里早已经慌乱不成形,大理方不断北进,此时已经不是朝廷与属国的战争,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太子唯祯打着匡扶大宋正统的大旗在南边民间行事,传位传嫡这是祖宗规矩,五皇子血洗皇宫以及太子党一事被传得沸沸扬扬眼看要收拾不住,已经有不少民间戏文传唱当今皇帝暴戾杀父弑兄不是正统继位,一帮不明所以的百姓跟着动摇,太子唯祯借机招贤纳士,韩应麟近些时日因为这焦头烂额。
今日早朝期间终于上面的龙椅不是空荡荡了,众臣心里安定下来,皇上昨日夜里抵京,众臣连夜将近些时日搁置的问题都递了折子,皇帝看到天亮,上早朝时候已经心下有数,这一个早朝从卯时上到午间,西南主帅问题还没有解决。
皇帝上位两年,从先帝手里接下来一个内里几近要散只外表是个庞然大物的空架子,民生,国力,兵力,软的无形状提不起来,他一上来便从内里开始夯实天下,先将百姓这一块往实了安置,朝廷腐朽规制也开始整顿,然两年时间不足以让他弄起一批能带兵的将军。
皇帝亲自上过战场,知道主帅在一场战争中起的作用,况且数十万士兵的命要交给主帅,他能信得过的人都在各个关口驻扎守着西夏,辽金,挑来挑去朝中竟然挑不出一个能派去西南的武将。
也不是真的挑不上一个能带兵的人,只是皇帝听闻唯祯在南边行事想要找个能将南边彻彻底底处理干净的人,最好能将那唯祯生擒了剁碎喂狗,遂这一个人选挑起来就格外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