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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节

    他手里不知何时已持着那盏莲花灯。莲花灯仍是幼时两人所购的那盏,花瓣边上镶着金色丝线,一截永远不熄灭的蜡烛粘在莲蓬之中,一个胖乎乎的小娃娃趴在莲蓬上,手里捧着两颗莲子。司马凤提着莲花灯,走到了迟夜白身前,回头一笑。
    莲花灯便在此时被他扔了出去。烛光熊熊燃着,似是因为这无声的风势而更加迅猛。
    “不!!”文玄舟面前的黑影轰地一声散了,他面目狰狞,大吼了一声。
    莲花灯落在书架上,下一瞬间,如同被火油浸透了一般,文玄舟身边的书架腾地同时燃起了大火!
    火光飞快地在房间中蔓延,霎时照亮了这个广阔的空间。司马凤消失了,站在熊熊火光之中的,只有迟夜白和文玄舟两个人。
    那些缠绕着两人的黑色烟雾也无影无踪,各类怪异的嘶叫从书页中传出来,似地狱的饿鬼夜哭。
    文玄舟大汗淋漓,疯狂地扑向燃烧着的书架。火从他的衣衫、手脚,渐渐爬满了他全身。他身体一分分在火焰之中消融,只剩一张扭曲的脸,仍在大声吼叫:“不如杀了你……不如杀了你!!!”
    “世上只有我知道神鹰策的所有事情,你不想要神鹰策了吗?”火焰虽烈,却无法伤害迟夜白分毫。他在火焰中行走,渐渐接近文玄舟。
    书架虽然被烈火焚烧,却仍旧完整无缺。唯一被这火焰摧毁的,只有文玄舟的影子。迟夜白站立着,摇摇晃晃。他的头疼得厉害,后脑上一抽一抽,似是被针狠狠扎着。
    他在疼痛中仍惦记着田苦,还想再多说一句把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忽见四周的火焰猛地一收——火光消失了,文玄舟的影子也消失了,只有一盏莲花灯安然放在过道中央。
    年幼的司马凤弯腰把它拿起,高高举过头顶:“小白,你真厉害!”
    “……你才最厉害。”迟夜白疲倦地笑道。
    莲花灯的火焰渐渐膨胀,接着无声炸裂。细小的光点四散开来,遍布房间,它们飞掠过迟夜白身边时还扬起了他鬓角细碎头发。房间中一时温暖明亮,但莲花灯没有了,司马凤也没有了,只有迟夜白一个人,站在这个明亮的空间里,四处全是密密麻麻的书架,完好无损。
    水滴落在地上,声音极为清晰。
    迟夜白睁开眼睛,剧烈的疼痛忽地从四肢百骸传来,令他骤然清醒。
    水滴不知是自己身上的血还是汗,总之他跪在地上,膝盖下一片温热。
    文玄舟站在他面前,声音颤抖:“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迟夜白张张口,没有发出声音。颈上仍别着那一截断剑,迟夜白无声吸了一口气,忽然奋起力气,以左手一把抓住那截断剑,随即立刻后仰,就地一滚,立时远离文玄舟有丈余远。
    文玄舟仍震惊着,甚至没能对迟夜白的一连串动作做出反应:“你为什么能出来?”
    迟夜白一直退到墙边,才敢出声回答他:“我为何不能出来?”
    “不可能的。”文玄舟显然不能相信,“还没人能从我手底下走得出来。”
    迟夜白将断剑咬在齿间,空出的左手伸到脑后摸索。
    文玄舟的声音顿时变了:“你做什么?——你做什么!”
    他窜到迟夜白跟前,一把捏住迟夜白的手:“没人赢过我的,这一招从来没人赢过我!”
    他话音刚落,迟夜白便将嘴上咬着的刀片狠狠吐出,剑刃直冲文玄舟喉间。文玄舟为了躲避,迫不得已放开了手。
    在这个空隙中,迟夜白终于从耳后两寸处扯出一根细针。
    针约寸许长短,光滑柔韧,扎入时若无内力加持,只怕无法入肉。
    短剑终于落地,迟夜白将那根细针扔了,胸口起伏,连续喘气。
    “这东西……是你刚刚扎进我脑袋的。”迟夜白低声说,“无论你如何神通广大,但言语不是巫术,我从未听过有人能凭几句话就可令人陷入昏迷。”
    文玄舟沉默不语,迟夜白只能听到他粗喘的声音。
    “神鹰营里所谓的言语操纵……实际上还是要借助这些工具吧?”迟夜白飞快地说,“你将铁丝嵌入我手臂,这种疼痛太猛烈,于是掩盖了细针带来的痛楚。若不是方才脑后疼得厉害,只怕我也想不到。你的姐姐也是这样死的么?所谓的水满则溢……你们是如何伤害她的?一边念诵,强迫她听那些杂乱的内容,一边以这样的器械来折磨她,对不对?能令我发疯的东西和令我死的东西可是完全不同……”
    他话未说完,文玄舟已奔至身前,铁爪似的手紧紧钳着迟夜白颈脖,手指掐入他颈上伤处。
    迟夜白知他彻底起了杀心,脑中一空,方才自己以化春诀功力崩断绳索的事情突然清晰浮现。
    他唯一可用的那只手没有用于抵抗文玄舟,而是立刻摊开五指,印在身后的墙壁上。
    所有功力全凝于掌中。他手掌底下的骨头飞快地膨胀,随即出现了细细的裂缝。文玄舟并不知道迟夜白在做什么,他使出浑身力气压在迟夜白身上,手上劲力越来越大,几乎要拧断迟夜白脖子。
    “不抵抗么……我有许多方法可杀你的,许多方法!”文玄舟嘶声怒吼,“谁都逃不出去!”
    这人的脖子真细……他竟没有运功抵抗……文玄舟心中掠过一丝怪异感觉。还未等他理清楚这丝异感的源头,迟夜白身后的墙壁突然砰的一声巨响,炸开了。
    文玄舟收力不及,顿时和迟夜白一起跌了出去。
    在跌出去的瞬间,迟夜白凝起仅剩的内力,往文玄舟胸前狠狠一击。文玄舟反应极快,迟夜白招式未老,他已将自己断了的那根手臂迎上。
    两人直直坠入深潭,激起十余丈高的水柱。
    在风声呼啸中,迟夜白隐约听到有人唤他,似是司马凤的声音,又似是清元子的声音。
    他分辨不出,心中只想着一件事——抓住文玄舟,为司马凤抓住文玄舟。
    五指成爪,一把插入文玄舟胸口。迟夜白在失去力气的瞬间,终于将文玄舟和自己一同扯入水中。
    冰凉的潭水立刻将他包围了。水疯狂涌入他眼耳口鼻,涌入他伤处。因为冷,反而不觉痛,但也因为冷,他丹田空空,再也使不出一份力气,只能睁眼看着文玄舟将自己狠狠挣开。
    迟夜白的右臂沉重无比,左手仍在水中虚抓着。文玄舟一旦逃了,他们也许再找不到他……但他抓不住了,有人揽着他腰身,哗啦一声跃出深潭。文玄舟没有出水,他一直往深水处潜去,没有回头。
    迟夜白浑身都湿透了,司马凤将他抱在怀中,清元子抓着他的手臂,温暖的内力立刻涌进他的身体里。
    他冲司马凤张了张口:对不住,没抓住他。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否把这句话说清楚,已立时昏了过去。
    一场跌宕,昏昏沉沉。
    迟夜白睡了几日,醒来时胡茬都长了出来。
    房中只有坐在他床边打瞌睡的沈光明。迟夜白声音嘶哑,喉咙疼痛万分,只能动动手指碰沈光明的手臂。
    沈光明吓得几乎跳起来,等发现是迟夜白醒了,脸上满是狂喜:“迟大哥!”
    他手忙脚乱地端起手臂温热的水喂给迟夜白。水里加了些蜂蜜,是润喉的。迟夜白一口气喝尽了,才觉得舒服了些。
    沈光明跑出去叫人,很快田苦、沈晴和宋悲言都进来了。甘乐意来得最迟,手里垫着一块厚布,布上是一煲药。
    众人看着迟夜白喝药,喝完了才各各松了一口气。
    迟夜白对时间没了概念,此时才晓得已经过了几天。他看看周围,没见到司马凤,也没见到清元子。
    “一会儿就回来了。”田苦说,“他们在外面搜寻文玄舟,但始终没找到。”
    天生谷的潭子底下有通道连接郁澜江水道,当日迟夜白和文玄舟落水之后,清元子立刻紧随着潜水追赶。但文玄舟的水性与清元子不相上下,且熟悉天生谷底下的情况,三绕两拐,就没了踪影。清元子随后才发现水道竟是连通的,但众人再在郁澜江水面上寻文玄舟,却是怎么都找不到了。
    迟夜白醒了一阵,听了一会儿这些事情,因为疲累,很快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已经入夜,灯烛点了起来。司马凤坐在床边的矮几上,一只手托着个散着臭气的药皿,一只手慢慢地梳理着迟夜白的头发,眼睛半闭,像是困极了又硬撑着,不太清醒。
    迟夜白默默瞧了他一会儿,那人眼珠转过来看到他时才突然亮起:是兴奋的。
    “醒啦。”司马凤欢欢喜喜地俯身,“你这个不要命的,可吓坏我们了。”
    “也吓坏我了。”迟夜白低声说。他声音没那么嘶哑了,只是听上去像是说了许多话,接不上气似的。颈上的伤口被包扎着,连转头都觉困难。
    司马凤托着那药皿,原来是为了保持里面药膏的温度。这是用来给迟夜白敷手臂的。
    “什么东西?”迟夜白好奇问道。
    司马凤:“五香续络膏。”
    迟夜白:“……可它真臭啊。”
    司马凤:“所以才用这个名字,难道叫五臭么?”
    迟夜白右臂里头的那根铁芯已经被甘乐意除了出来。除去这根铁丝很是花了甘乐意和清元子一番功夫:甘乐意虽然十分了解人的骨骼筋脉,但却没有对着活人开刀的充足经验,不敢下手;最后还是清元子使用浑厚的内力,先将铁丝稍稍弄软,甘乐意顺着筋骨方向一分分抽拉,终于给折腾了出来。
    “花了四个时辰。”司马凤一边给他敷药一边说,“为了不让你的筋骨损伤,不敢贸然行事,清元子前辈说他头一回用内劲来绣花。不是绣花,胜似绣花啊。”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手上动作却极快极娴熟。这五香续络膏每日都要敷一次,且必须在七分热的时候敷上去,否则药力大打折扣。迟夜白看司马凤这般娴熟,便大概猜到,这几日为他敷药的应该都是司马凤。
    “这五香续络膏也不简单,是田苦从医书里找出来的。唐鸥和沈光明为了找制作续络膏的几味药,几乎翻遍了彩雀涧周围的山岭。唐鸥白日里要跟我出去寻文玄舟踪迹,夜里就跟沈光明出去找草药。这续络膏制作不易,要熬足六个时辰不可断火,一会儿文火一会儿大火,一会儿加这个一会儿添那个,甘乐意和宋悲言日夜守着,谁都没睡过囫囵觉。”
    迟夜白不由感叹:“辛苦了。待我好了,一定好好多谢大家。”
    司马凤放下手里的东西:“你先把身体养好再说吧。”
    “骨头寨里,文玄舟他……”
    司马凤打断了他的话:“别说,现在不用说。等过几日你能起身了,再慢慢讲吧。”
    迟夜白愣了片刻,觉察司马凤似乎对自己怀着怨气:“你怎么了?”
    司马凤给他包扎好了,抬眼无声看他。
    迟夜白因为手臂和颈脖处都有伤,背上也遍布着鳞鳞伤痕,因而一直裸着上身。他颈上除了受伤的那处,还有一道极深的勒痕和抓痕。司马凤也曾想过里面发生什么事,但他不敢细想,也无法去细想。
    “你对不住我什么?”他问迟夜白,“你从水里上来,跟我说的什么?”
    迟夜白想了一阵才回忆起当时心里的想法。
    “没抓住文玄舟。”迟夜白现在仍旧很遗憾,“我倒不是打不过他,而是……而是我当时心里有些乱了。加上里头没有光,文玄舟是个高手,下手狠,角度刁钻,我心里头一乱,就没能作出好的应对。”
    司马凤更糊涂了。
    “抓不住就抓不住,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迟夜白犹豫片刻,才哑声开口:“若是擒住文玄舟,或者能知道多一些神鹰策的事情,你就能尽快把他和那些情报交给朝廷,好让晴姨尽快回家。若是你爹以文玄舟和文玄舟手里的信息跟朝廷交涉,说不定还能让你家从神鹰策和神鹰营这泥淖里尽快脱身。”
    司马凤一时无语,迟夜白越说越觉得懊恼:“是我不好,没帮上你,反而辛苦你了。”
    “唉……”司马凤长叹一声,扔了手里的帕子坐在床沿上,把迟夜白脸颊上的头发撩开,低头就去吻他。
    迟夜白不便移动,也着实没想到他会这样突然,一时僵了,片刻后才惊得开口阻止:“你……”
    他张开了口,司马凤便趁虚而入,擒了他舌尖密密地搅弄。
    迟夜白被他从水里捞上来之后便失去了意识,回到杰子楼的当夜发了热,如今热度退去了,口内温度却仍旧略高于体肤。司马凤顾念着他身体尚未恢复,不敢过分,吻了片刻便退出来,鼻尖抵着他鼻尖,轻声说了句“混蛋”。
    迟夜白被他吻得脸上发红,人也有些糊涂,愣愣张着嘴,喉结一动,将嘴里的津液都咽了下去。
    司马凤顿了片刻,伸指慢慢抚着他眉峰:“吞什么……不许吞。”
    迟夜白:“……”
    他没法移动身体,左手却能动。司马凤这句话让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此刻亲密依偎着,他却毫不讨厌。迟夜白略略抬起手臂,把手掌搭在司马凤腰上,慢吞吞唤了声“司马”。
    “你这个混帐,傻子。”司马凤说话的声音很低,气息滚烫。两人没有亲吻的时候,仅是片刻气息交换都令人燥热。
    迟夜白按了按他腰身,司马凤明白他意思,便又低了头,噙着他唇轻吻。
    直到迟夜白额上沁出薄汗,司马凤才恋恋不舍地起了身。“你以后再说这样的混账话,说一次我就亲你一次。”司马凤说,“无论何时何地,反正我素来不要脸,迟当家也与我一样不要脸好了。”
    迟夜白:“……什么混账话?”
    “就是什么回报我啊,对不住我啊,之类的混账话。”司马凤擦去他嘴角的湿痕,“我不喜欢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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