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陵台 第70节
“大人问你话!说!”宫女内侍们的年纪本就不大,能跟随御驾逃出上京的,自然是些腿脚灵便之人,这个不幸被曹乾选中的小宫女更是年幼,约莫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她方才目睹了皇帝别苑内异常紧张的氛围,又被曹乾所带来的守卫一脚踢开撞到了墙上,身上暗伤难忍,再被这样一吓,骤然哭了起来。
曹乾啧了一声,坐起的身体无趣地躺下去,挥了挥手:“没意思。”
守卫冲他行了一礼,锵然抽出弯刀,抵在那宫女的脖子上,眼看就要刀起头落,屋内遽然传来一道略带疲惫的女声:“曹大人,是要在这儿杀人吗?”
曹乾闻言回头,只见半开的支摘窗下,一树玉兰开到盛时,花如凝脂,粉照清辉,有一两枝从窗外探进屋来,而扶着屏风站立在窗下的女子,也如枝头盛极的花儿般,丹霞生浅晕,几点疏笔,淡淡妆成。只是那样的美丽,却有浓浓的疲倦,好似下一瞬就要坠落枝头。
曹乾一时间看她看呆了,竟忘了动作。
华滟扶着屏风的手指慢慢蜷缩,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缓慢而口齿清晰地又问了一遍:“曹大人,是想在御前杀人吗?”
“哪里哪里,在下怎会做出这等无礼之事呢?”曹乾终于反应过来,哈哈大笑,随意地一扬手,那守卫就收刀入鞘,拎着小宫女退开了。
他站起身来,煞有介事地整了整着装,随后疾步走到华滟面前,夸张地躬身作揖道:“未闻长公主殿下在此,在下曹乾,冒犯了,还望长公主殿下见谅。”
华滟轻轻地笑了一声,淡淡道:“曹大人快人快语,是个爽利性子,不曾失礼。只是——”她话锋一转,“不知曹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曹乾大笑几声,道:“这不是在下得了一株品质极好的血珊瑚,想献给皇上吗?哎呀,长公主殿下方才是在面见皇上吗?在下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他说着,作势踮脚探头要往屏风里看:“皇上!微臣曹乾,特来献宝!”
华滟不为所动,牢牢地站在原地,冷淡道:“是吗?既然是极品血珊瑚,不如曹大人自己留着?我皇兄并不爱这些奇珍异宝。”
曹乾呵呵两声,故作为难道:“在下特来献宝,怎好自己留用?再说了,这血珊瑚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宝贝,在下来之前,姐夫特特嘱托我说,咱们太原府招待不周,这俩月委屈皇上和长公主殿下了,这株血珊瑚便是咱们给皇上的赔礼。”
见华滟屹然不动,他眯起眼睛,一张肥硕的脸上挂着油腻的笑,一边嘴上说着些什么纳忠效信、尽忠竭节之类的话,一边伸出手去放在华滟的肩上捏了捏,轻佻地笑。
“长公主殿下平素爱用什么香?嗯,这香气馥郁清芬,很是称你……”
华滟强忍着恶心。
她看到站在墙根处的奇墨作势要扑上来,她几不可闻地冲他微微摇了摇头。
还不是时候。
不能让曹乾和曹乾背后的许子攸发现皇帝已经痴傻的事。
一股浓香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恶臭越飘越近了。
她闭上了眼。
“噔、噔、噔——”屏风后传来有节奏的脚步声,随即,一道她无比熟悉的声音响起:“曹卿这是在做什么呢?”
华滟猛然睁大了眼睛。
曹乾往后连退了几步,望着屏风后飘过的一片明黄衣角,急急拜下去:“臣,曹乾!参见陛下!”
那道她无比熟悉的,金声玉振般的声音又道:“免礼。”
太阳西斜,投进屋内,落下长长的影子。
第97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7
太阳西斜, 投进屋内,落下长长的影子。
屏风后的人影也清晰地映在了地上。
曹乾跪在地上,看着那人影振袖徘徊, 在屏风后慢慢踱步,不久即有一名侍女捧着圆肚水盂走近,放在条案上。
日影明亮,人影绰绰可见。曹乾见那侍女取水开始研墨,而皇帝的影子则在一挥袖后坐了下来,取来毛笔, 展开纸张, 挥毫泼墨。
他一时震住。
难道他得到的皇帝病重的消息是假的?可是听声音判断,皇帝声息沉稳,不似病重之人。曹乾本就是心思敏感之人, 一时间想到姐夫令他来试探皇帝, 是真的想来打探消息,还是趁机借皇帝之手敲打他?一时间又想, 就算皇帝病重,可是又不是没有皇嗣,姐夫所谋划大业,一时半晌无法成事。
他眼见皇帝没有亲自会见他的意思, 心中暗自思忖,也许是先前他手下守卫行事太过慌张, 惹了皇帝不喜?也许是他不请自来的行为恼了皇帝?
曹乾父子以及许子攸固然生出了一点不该有的心思, 但是此时此刻, 对皇权帝王威仪的震慑使得曹乾不敢轻易动作, 既不敢爬起来,也不敢抬头, 只能垂着脑袋从地上、屏风上的影子猜测着皇帝的心情。
一时间,战战兢兢,汗出如浆。
他本就肥壮,这般跪坐了不到一刻钟,便已晕晕然欲倒,只得以肘撑地,很是窘迫。
华滟在最初的震惊后很快反应过来,她随意挑了一张圈椅坐下,冷眼看着曹乾的窘态。
等到曹乾的耐心快被耗完时,她微笑道:“皇兄有所不知,曹大人今日来面见皇上,还带了一件珍宝呢,是不是啊?曹大人?”
“哦?是何物?你呈上来。”
“啊,对、对对!臣有宝物要献给陛下!”曹乾擦着汗站起身来,感激地朝华滟看了一眼。他算是想明白了,皇帝就是在给他下马威,倘若不是华滟开口解围,他绝不止被晾一刻钟!
曹乾朝心腹手下使了个眼色,不多时就有两人抬着一座蒙着红绸的东西进来。
曹乾正想指挥手下把东西抬进内室,却未料皇帝忽然发火,只听闻“咣当”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砸了出来,然后是皇帝发怒的声音:“朕让你们进来了吗?!”
曹乾定睛一看,地上是一枚水晶镇纸的碎片,尽管已被砸烂,但那一地的碎片晶莹剔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宛如一泓清水,璀璨夺目。
“臣僭越了!还不快退下!”曹乾被吓了一跳,心下愈发忐忑,连忙叫人把东西放下,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好自己将那覆盖着的红绸掀开。
那极品血珊瑚高三尺,果然色浓如血,娇艳无比,枝干繁茂宛如小树。不可谓不是珍品。
皇帝似是抬头瞥了一眼,冷笑:“曹卿啊曹卿,你就拿这东西来敷衍朕?”他重重搁笔,笔杆磕在笔山上,发出清脆金石般的响声,他似乎对自己方才所作很是不满,随手将纸揉成团,扔给一旁的侍女,吩咐道,“扔了去。”
侍女柔顺地蹲身行礼,而后低着头捧着废纸从屏风后绕了出来,对华滟和曹乾都福了一福,随即以皇宫大内宫女们特有的步伐,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曹乾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到一身齐整的宫女宫装,还有那头透着黄色的头发。
看来皇帝身边的宫女也不过是个黄毛丫头。
他在心里嘀咕了一声,随即脸上堆起笑容,奉承道:“陛下您富有四海,这……”他指了指珊瑚,“只不过是我们小小心意,还望您笑纳。”
皇帝道:“是吗?”语带嘲讽,“既然有心,怎么不早送过来?”
曹乾道:“……是臣疏忽了。”
“呵,朕也不和你绕弯子了,说吧,今日你这般张扬,是为什么?难不成是来看朕死没死吗?”皇帝寒声道。
曹乾道:“臣惶恐!”
他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抬眼飞快地睃了一下,隔着屏风见皇帝端坐的影子似乎并无不悦,他索性抖抖衣袖,从中取出一封信函来递给华滟,同时笑眯眯说道:“如今风和日暖,春容清丽,臣姊兄于城外有一处庄子,最是秀美,特作春日宴,邀皇上出城游猎赏玩,才不辜负这大好天气呀。”
华滟接了信函,取出信笺展开看了看,果然是一封请柬,内容和曹乾说得大差不差。
皇帝没有说话。
华滟意味深长地问:“不知许太守的这处庄园是在哪里?要往何处去?”
曹乾嘿然一笑,直起腰来,同她对视:“正是家姊陪嫁庄子,往北走便到了。”却是不提具体路程。
*
甲胄碰撞的锵然声远去了。
华滟目送着曹乾一行人离开,等到再也听不见他们的脚步声后,她一直暗自僵直的身子陡然软了下来。
奇墨赶紧上前来扶。
她一手撑着屏风摇了摇头,另外一只手指了指院门:“把门关上,再叫人看牢了。今日门口轮值是哪个?等会儿让他来见我。现在,快些进来。”
奇墨点头:“我晓得了。我之前安排了我徒弟守在垂花门处,叫他见了人就拦着来给我报信,方才一点动静都没有……”他走到门槛处,手搭凉棚远眺了一会儿,面色很是难看,“二门的地上有一摊血。”
华滟叹了口气,怕是凶多吉少了。
她道:“你看着办吧,今日伤亡的内侍宫女们,能治的就请医官来治,不能治的安排一口棺材先收敛了,倘若有家人一同来此的,给些抚恤,倘若没有亲眷的,或是就地葬了,或是带回上京,总要有个说法。”
奇墨应下了。
两人略略安排了一番,见随行的侍从们都从方才的惊吓里安定下来后,便叫人守了门,再把正屋的门给关好了,才算放下心来。
华滟走到次间门口,眼前就是那扇青绿山水大屏风,却如何也下不了决心进去,只是徘徊。
刚刚说话的,是皇兄吗?
难道皇兄从混沌中清醒过来了吗?
不,这不可能。皇帝神志的混乱,她是亲眼所见,久病成良医,她头疾难愈,数年下来也略通医术,以她给皇帝诊脉望气的结果来看,恢复正常的概率极低。
那,到底是谁?
她这般犹豫,奇墨知道为何。他也不敢去想,屏风后的那个身着龙袍的人是谁。
故而这主仆二人,竟然同时驻足。
然而这沉默没过多久就被打破了。
屏风后又响起了脚步声。
华滟兀自强忍了几息,终是按捺不住,伸手去推,熟料手下一时没有了轻重,那紫檀木底的沉重屏风,竟被她推得有些摇晃,重达百斤的木质底座在地上旋转晃动了几下,那头传来一道诧异的声音:“姑姑?”
第98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8
“姑姑?”
温少雍臂弯处挂着一件中衣, 身上的外袍有些凌乱,疑惑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华滟一眼就看见他身后在地上摊作一堆的明黄色龙袍,她感到不可思议:“刚刚说话的, 是你?”
奇墨亦是满脸震惊。
他自宫变后入宫,没多久就到了皇帝身边近身服侍,可以说除了已逝的贺皇后,再无一人有他对皇帝那般熟悉了。可就算以他的经验来看,方才“皇帝”与曹乾的几句问答,语气音色乃至一些难以被人觉察到的小习惯, 都和皇帝平时的声音一模一样!
温少雍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承认道:“嗯,是我。我和素商见他来势汹汹,恐有不妙, 就把皇上和三皇子安置在后面橱柜里, 然后我趁机换上皇上的衣服,叫素商扮作宫女, 我们准备见机行事。寻到机会我就让素商出去报信,想必这会儿她已到大长公主的住处了。”
“但是你的声音……是怎么做到的?”华滟上下打量他,仍然难以置信。
温少雍清了清嗓子,气息沉下去, 也不知他如何做到的,再开口时的声线却是和奇墨的声音极像!
他往前走了两步, 抖抖肩, 弯下腰, 抬手朝华滟拱手作揖, 口中道:“见过长公主殿下。”
倘若不看他的脸,单观动作只听声音, 绝对会将他错认成御前总管奇墨太监。
温少雍抬起头来,冲华滟一笑,些微有些羞涩:“区区雕虫小技……”
奇墨忽道:“少公子这是会腹语?”
温少雍点头道:“正是。奇墨公公见多识广。我昔年……曾向一寄居在破庙里的独眼道人学会了此术,那老道常以此计向高门大户行骗混饭吃,有一次他被人家识破后被打了一顿赶了出来,正巧我路过照顾了他一夜。老道为了答谢我,便教了我腹语。据说精通腹语口技者,可以模拟成百上千种声音,我只学会一点皮毛,原本还怕那贼子会闯进门来,还好,将他唬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