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8章 996【众正盈朝】
第998章 996【众正盈朝】西城,贡院。
历经三场九天的艰辛考验,来自大江南北的三千七百多名士子终于可以走出这座守卫森严的考场,而阅卷工作也在紧张有序地进行中。
今岁恩科因循往年旧例,陆沉并未强行增加新政的具体内容,只要求礼部在第三场策问加上一题,问新政推行阻力以及应对之策,至于前两场尤其是份量最重的第一场经义科,依然按照过往的规矩命题。
因为这场恩科的重要性,主考官总裁由礼部尚书孔映冬亲自担任,副总裁则是礼部侍郎柳继登,十八名同考官皆是翰林院的饱学之士,其中便有两年前丙辰科的状元姜晦和榜眼钱让。
依照阅卷流程,在完成糊名、誊录、对读之后,第一场经义科的答卷在两位总裁和同考官的共同监督下抽签分配,由阅卷人员进行第一步初选,选中的答卷称之为“荐卷”,若是同考官也选中便题上“取”字,最后则由两位总裁核定,勾上“中”字便代表这张答卷进入最后的终选名单,待排定名次登上皇榜便是金榜题名。
在这个过程中,两位总裁有权翻阅那些被黩落的答卷,从中选出明珠蒙尘之作。
及至四月二十二这天的傍晚,第一场经义科的答卷悉数阅毕,有四百二十七份答卷被取中,在经过最后的审定之后,其中三百六十份答卷的主人便是今岁恩科的贡士。
虽然恩科共有三场,但是第一场经义科最重要已是几百年来的定例,后面两场答卷只要不出现严重的原则性问题,基本不会改变这个结果。
二十五日,最终三百六十人的答卷被选定,在两位总裁、十八位同考官和监察御史的共同见证下,众人先将十八房卷首答卷之外的三百四十二人填入乙榜。
接下来便是重头戏,也就是排定本次恩科的会元到第十八名,此为甲榜。
其中第六至第十八名由两位总裁决定,这一场自然是由礼部尚书孔映冬定夺,柳继登基本不曾提出异议。
然后则是两位总裁和十八房同考官一同议定五经魁,也就是会元到第五名。
孔映冬看了一眼桌上那五份答卷,对众人微笑道:“诸位这段时日颇为辛苦,本官尽皆看在眼里,待甲榜五经魁确定,本官定会面禀圣人,为诸位表功。”
柳继登谦逊地说道:“此皆圣人加恩于天下士人之德,大宗伯劳心费力居功至伟,我等不过是应尽本分罢了。”
余者大多附和。
便在这时,一名年轻官员拱手道:“大宗伯,下官有一事不解。”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是丙辰科殿试状元、翰林院修撰姜晦。
孔映冬和煦地说道:“少阳但问无妨。”
听到他亲切地称呼姜晦的表字,一些翰林院的官员不禁暗生嫉恨之意。
他们既然能在翰林院任职,自然也都是进士出身,论才能学识自觉不逊于姜晦这个年轻的状元,再者他们知道姜晦出身贫寒,论家世背景不值一提,他之所以能得到孔映冬的青睐,不过是因为当朝右相对其的器重。
姜晦对周遭复杂的视线恍若未见,他上前一步望着孔映冬说道:“今岁恩科取士三百六十人,如今有三百二十七人来自江南十三州,仅有三十三人出身江北,且其中有二十八人籍贯为河洛京畿一带,余下十州之地仅有五人被取中。下官斗胆相问,这是否有些不妥?”
堂内一片寂静。
孔映冬不动声色地说道:“哦?竟有此事?本官未曾注意,姜修撰倒是好记性,果然是过目不忘的状元之才。”
姜晦见他一句话就将关系撇得干干净净,便直言道:“大宗伯,今岁恩科乃是新政八策之首,是由秦王奏请、圣人恩准的福泽,旨在表明朝廷不拘一格提拔人才的决心,亦有弥合南北、士林归心的用意,如今九成贡士皆出身江南,恐怕有违圣人的初衷。”
“大胆!”
柳继登沉声道:“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修撰,岂敢妄议朝廷大政?”
“诶,柳侍郎莫要动怒,姜修撰也是在为朝廷着想嘛。”
孔映冬稍作安抚,然后看着姜晦问道:“你言下之意,本官是在刻意偏袒江南考生?”
姜晦虽然耿直,却也不会犯那种授人话柄的低级错误,当即微微垂首道:“下官并无此意。”
孔映冬笑了笑,又问道:“那你是要本官偏袒江北考生?”
姜晦这时已经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很幼稚的错误。
似孔映冬这种宦海沉浮数十年的高官,最不怕的就是姜晦方才那种单刀直入的诘问,因为他并没有明确的证据可以证明孔映冬存在私心。
第一轮荐卷是所有阅卷官员选出来的,第二轮甄选则是两位总裁会同十八位同考官一起阅卷,孔映冬即便事先做了一些手脚,他最多只能决定他自己分到的那部分答卷。
在没有实证的前提下,难道姜晦能当面指控孔映冬私下串联所有阅卷官徇私舞弊?
要知道这如果能够查证,必然是一场惊天动地、前无古人的大案。
因此孔映冬只是两句反问,就将姜晦逼到一个很难堪的境地,这还是他看在这个年轻状元师承许佐的份上,否则他肯定会将一项污蔑上官的罪名直接扣在姜晦头上。
此时此刻,堂内众位官员表情各异,有人神色冷峻,有人面带冷笑,也有人局促不安。“下官岂敢有此大逆不道之念。”
姜晦没有在意其他人的目光,让自己迅速冷静下来,然后话锋一转道:“大宗伯,下官这几日复查答卷,发现有数十份答卷的文采和见识颇为不俗,这其中包括下官曾取的十一份答卷,被黩落似乎有些可惜。在朱卷和墨卷对号之后,下官方知他们都是江北各地的考生,再想到今岁增开恩科的重大意义,因此斗胆请大宗伯复览这些答卷。”
翰林院侍讲学士楚炜沉声道:“姜修撰此言何意?莫非我等皆是有眼无珠之人,唯独你姜修撰慧眼识才?”
另一位侍讲学士廉宏不禁哂笑道:“这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姜修撰是国朝历史上第二年轻的状元。”
姜晦双唇紧抿,并未与这些人争执,只是冷静地看着面前的礼部尚书。
“诸位莫做意气之争,本官相信姜修撰是出于一片公心。”
孔映冬依旧是一副和蔼可亲的忠厚长者形象,继而对姜晦说道:“今日列位同仁皆在,你不妨将那些答卷找过来,我等一齐公评,看看它们能否入围,如何?”
“谢大宗伯。”
姜晦拱手一礼,但是在他转身之时,钱让忽地拦在他身前,低声道:“少阳兄,莫要再胡闹了。”
“胡闹?”
姜晦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
钱让看了一眼周遭大多面带讥讽的同僚,继续低声道:“科举取士是国朝抡才大典,理当以文章才学定优劣,岂能一味偏袒江北士子而失公允?少阳兄,大宗伯今日对你颇为照拂,何必心怀执念?”
姜晦定定地望着这位曾经的挚友,随即一言不发绕行而去。
约莫一炷香过后,姜晦抱着厚厚一摞答卷返回。
孔映冬用眼神示意其他人稍安勿躁,然后不紧不慢地翻阅姜晦拿来的答卷。
在接下来的大半个时辰里,孔映冬逐一点评这些答卷,起初姜晦还会据理力争,但是很快柳继登、楚炜、廉宏和其他同考官也都加入起来,唯有钱让顾及当年的情义不忍开口。
论学识和口才,这些人自然都不弱于姜晦,明明姜晦拿来的这些答卷都非庸才所书,不至于连三百六十人的名单都进不去,但他们总能找到这些文章中的缺陷,然后义正词严地从各个角度开始批驳。
于是姜晦越来越沉默。
当一众官员心满意足地闭上嘴,孔映冬才微笑道:“少阳啊,本官很欣赏你的初衷和坚持,但是如今你也看到了,这些答卷被黩落皆有缘故,我等并无私心作祟。”
姜晦抬眼望着那张如春风一般亲善的面庞,一字字道:“大宗伯,难道您真不明白这场恩科的意义所在?”
孔映冬的面色渐渐冷了下来。
姜晦脸上浮现一抹极其失望又沉痛的神情,寒声道:“江北各地脱离朝廷二十载,秦王之所以要奏请圣人加开恩科,就是要让江北子民感受到朝廷的恩泽,就是要让江北民心重归朝廷,大宗伯此番——”
“姜晦!”
孔映冬悍然打断他的话,阴沉道:“本官念在你少不更事的份上,一再对你宽仁,你莫要得寸进尺,不知天高地厚!现在本官便以今科总裁的名义,禁止你再胡言乱语,否则便治你祸乱科场之罪!”
姜晦眼眶微红,惨然一笑,点头道:“大宗伯之令,下官自当遵从。”
孔映冬冷笑一声,随即招呼其他人议定五经魁之位。
至此,今岁恩科甲乙两榜皆定。
喧嚣过后,人群散去。
几乎所有人临走的时候都鄙夷地看了姜晦一眼。
钱让留到最后,他来到旧友身前,迟疑片刻之后宽慰道:“少阳兄,科考取士自有章程,江北士子的文章确实不如江南士子,倘若刻意偏袒岂不是有违规制?就算是秦王在场,他也不能徇私舞弊啊,你又何苦这般偏执?如今江北故土重归大齐治下,各地都在兴办学堂,想来不出几年就能缩短南北士子的差距。”
“德高兄,不必再说了。”
姜晦凝望着他的双眼,轻声道:“我知你很想和那些人走得更近一些,但是我希望你能守住本心,我不想将来要替你和钱家求情,这是我作为朋友最后的劝告。”
钱让怔住。
姜晦不复多言,大步离去,背影孤独却决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