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0章 998【荆棘暗伏】
第1000章 998【荆棘暗伏】翌日,清晨。
秦正看着如今越来越成熟稳重的外甥,淡然道:“怎么这么早过来?”
自从朝廷还于旧都、秦正重掌织经司,羊静玄便被他调回总衙,不再直接统领分司密探,而是做回他当年的职事——负责汇总和分析各处的情报,相较以前提升了权限,但是手底下没有可以直接动用的人手。
羊静玄躬身道:“给舅舅请安。”
两人是至亲血缘关系,私下相见自然不需以官职敬称。
“免了。”
秦正示意他坐下说话,然后问道:“何事?”
羊静玄眼睛里满是血丝,显然是因为他昨晚一宿未眠,声音也有些沙哑:“舅舅,外甥这两天查看过相关卷宗,发现这场恩科存在很严重的问题。”
秦正平静地问道:“你是想说有人舞弊?”
“或许是比舞弊更加严重的问题。”
羊静玄轻咳一声,继续说道:“舅舅,外甥已经查了过去二十年朝廷历次科考会试的题目,发现这次恩科七篇经义文都能从过往找到相似的命题,而且都是江南大儒极为擅长和注重的领域。礼部尚书孔大人作为恩科总裁,理应明白朝廷的良苦用心,出题之时总得顾及江北士子,但是他没有这样做,反而刻意选用江南士子长期练习的命题范畴,其心可诛。”
“既然你也知道这是诛心之论,又何必说这些话?”
秦正眼帘微垂,继而道:“织经司做事也要讲证据,孔尚书按照过往惯例出题有何不可?只要他没有串联舞弊、没有直接泄露考题,仅凭你这种似是而非的猜测,就想对当朝礼部尚书动手?”
羊静玄低着头,语气却愈发坚定:“外甥敢以项上人头担保,孔尚书肯定勾连了部分考官,并且有泄露考题的嫌疑,舅舅只要派人去查便见分晓。”
秦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问道:“就因为这次恩科高中的士子大多来自江南?”
昨天傍晚贡院那边确定甲乙两榜,陆沉很快便知晓结果,织经司自然也能知道。
羊静玄干脆直接地回道:“是。”
秦正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缓缓问道:“你可知我为何要将你调回总衙?”
羊静玄坦然地与他对视,答道:“因为在舅舅离开中枢的三年里,外甥身为织经司江北检校,只尊秦王之令。舅舅虽然身在家乡,却对织经司的情况了如指掌,因此在重掌织经司后,第一件事便是取消外甥的检校之权。”
秦正又问道:“你可有怨气?”
羊静玄摇头道:“没有。过去种种不必赘言,舅舅这样做必然有您的考量,外甥心中怎会有怨气?”
秦正一贯木然的面庞上终于有了几分欣慰之色。
但是下一刻羊静玄便直言道:“舅舅,孔尚书等人的意图不言自明,他们是想利用这场恩科将江南士林和望族紧密联在一起,以此达到对抗秦王、阻碍新政的目的。外甥认为此举虽然打着公平正义的旗号,却是以公器行私心之举,若是任由他们将科考大典视作朝争的手段,不仅会让江北士子对朝廷失望,更是对当前朝堂大局的严重损害。”
“这件事暂且搁置不提。”
秦正将茶盏放在旁边的案几上,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能明白我将你调回总衙的缘由,就不应该继续插手和秦王以及新政有关的事情。”
羊静玄不解地看着他。
秦正继续说道:“当然,你没有将织经司掌握的情报故意泄露给陆家秘卫,这一点令我感到很欣慰。”
羊静玄按下心中的疑惑,诚恳地说道:“外甥从来不敢忘记舅舅的救命之恩和栽培之情,怎会背着您做出吃里扒外的事情?”
听闻此言,秦正脸上浮现些许伤感。
当年他和妹妹的感情极好,只可惜河洛失陷之后他囿于公务无法脱身,没有见到她的最后一面,幸运的是他在景军铁骑出现前救走她唯一的儿子,也就是站在面前的羊静玄。
秦正轻叹一声,缓缓道:“羊家如今只剩下你一个人,舅舅不希望你继续卷入这场漩涡,所以才安排你做那些案牍之事。静玄,你知道如今朝中温和的氛围只是假象,这个时候你如果牵扯太深,尤其是跟秦王走得太近,这对你未必就是一桩好事。你这几年在外久经历练,再静下心打磨自己,将来必有所成。至于秦王那边,我是你的亲舅舅,是我让你远离这些纷扰,想来他不会见怪于你。”
羊静玄心思通透,瞬间就察觉到秦正这番话里隐藏的玄机。
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秦正,轻声道:“舅舅,您认为将来时局会有意想不到的变化?”
秦正不答,郑重地说道:“静玄,希望你将我的话记在心里。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务必要照顾好自己,否则我就更加对不起你的娘亲。”
羊静玄眼神一黯,垂首应道:“是,舅舅。”
待其离去之后,秦正将半盏凉茶饮下,深邃的目光凝望着前方,脑海中浮现一段对话。
一段发生在很多年前的对话。
那是第一次北伐期间,齐军刚刚取得雷泽大捷的时候,永嘉城里忽然开始流传一条关于陆沉身世的谣言,污蔑他是杨光远的后人。当时李端在犹豫之后决定相信陆沉,最重要的是北伐不能停,但是身为一位历经坎坷方有所成的帝王,李端不可能完全相信陆沉,以至于没有任何后手。
时至今日,秦正依然清晰记得自己对李端的回答:“臣明白,臣会暗中在陆沉身边安插人手,以备不时之需。”
斯人已逝,言犹在耳,一晃便过去六年多的时间。
秦正缓缓站起身来,迈步向外走去。
“再等等,再看看。”
他如是说着,语调轻忽几不可闻。
……
辰时三刻,皇宫。
陆沉踏入勤政殿的时候,这里已经有数位大臣在场。
他目不斜视地上前行礼道:“参见陛下。”
“免礼平身。”
宁太后的脸色看不出喜怒,对旁边的苑玉吉说道:“给秦王赐座。”
“谢陛下。”
陆沉直起身来,落座之后打量着殿内的重臣。
两位宰相和织经司提举秦正皆在,此外便是负责本次恩科的两位主考官,礼部尚书孔映冬和侍郎柳继登,还有革新司主事厉良玉。
陆沉不失恭敬地对宁太后说道:“陛下召臣入宫,想必是恩科结果出来了?”
“没错。”
宁太后笑了笑,只不过这笑容多少有些勉强,随即对孔映冬说道:“孔卿家,今岁恩科乃新政八策之首,如今秦王、两位宰相和厉主事都在场,便请你将结果告知大家。”
“臣遵旨。”
孔映冬拱手一礼,然后下意识地看向陆沉。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淡然微笑的面庞。
先前在贡院说一不二的大半个月里,孔映冬不止一次想象过在面对陆沉的时候,他要怎样旁征博引据理力争,最好是能将对方驳得哑口无言,最后不得不接受这个结果。
因为他知道陆沉学识匮乏,经义文章更是一窍不通,这次连两位宰相都没办法在道理上辩过他,更何况是一个素来心高气傲的武夫?
但此刻陆沉明明没有刻意摆出一副威严的姿态,孔映冬却感到一阵冰冷的压力。
只不过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于是强行冷静下来说道:“今岁恩科共有三千七百六十二名士子入场,搜检时发现一百零九人因为夹带被驱逐出场,此外还有四十二人因为各种原因或主动或被罚离场,故此最后一共收到三千六百十一份答卷,按照朝廷规制取士三百六十人。截至昨日傍晚,甲榜十八人、乙榜三百四十二人的名单皆已确定。”
其实所有人都能感觉到殿内的气氛比较压抑,陆沉更是非常清楚早在他入宫之前,宁太后便和这几位重臣商谈了一段时间。
他依旧微笑问道:“孔尚书,不知这三百六十人里面,有多少贡士来自江北?”
孔映冬知道躲不过去,下定决心说道:“回王爷,其中有三十三位贡士乃江北人氏。”
此言一出,宁太后下意识地紧张起来。
她之前根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从孔映冬口中听到具体情况就知道麻烦来了,因此立刻让人将陆沉召入宫中。
望着陆沉脸上的笑容一点点退去,宁太后不禁看向另一边的两位宰相,此刻他们心中的忧虑几近相同,唯恐陆沉听到这个答案会立刻不管不顾地发作。
然而出乎他们的意料,陆沉虽然敛去笑意,神态还算沉静,只是微微皱眉道:“居然不足一成?这恐怕不太好吧?”
孔映冬心中安定下来,只要陆沉顾全大局不至于动辄掀桌子,那么他的谋划就有希望成功。
于是他上前一步面朝陆沉,从容不迫地说道:“王爷,请允许下官详细道来,这个结果完全合乎规制。”
陆沉没有阻止。
孔映冬随即轻轻一摆衣袖,开始他在大齐朝堂的最后一场演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