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9章 新平
第839章 新平乌云遮月,夜色浓重。
一贯高声吟唱的虫儿低沉了下来,让这个夜晚显得更加寂静。
旷野之中,唯余呼啸的朔风,吹到人脸上时,竟然带着几分寒意。
拓跋六狗徘徊在树林边,仔细看着前方。
晚风吹拂时,那里的蒿草有些动静,让一行几人有些不安,都下意识看向拓跋六狗。
六狗没理他们,冷峻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风越来越大,吹得马儿都有些不安了。
六狗抬头望天,又看看远方。
他总觉得风中似乎夹杂了什么奇怪的声音,直觉告诉他,再等等,再看一看。
又一阵大风吹来,背后不远处的桑干水中“哗啦”一响。
六狗扭头望去,原来是一尾跃出水面的鱼。
月色之下,鱼身上淡黄色的鳞片竟然泛起了丝丝金光。
什么?月色?
拓跋六狗再度仰头望天,却见乌云突然散去,然后猛然看向河对岸,顿时呆住了。
疾风劲吹之下,蒿草尽皆伏倒。
起伏不定的原野之中,大群手持银枪的军士正在披甲。
不知道是心灵感应还是怎么着,几名披完甲的军士朝他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然后拿马鞭朝这里指指点点。
很快,后面来了几个牵马的骑兵,一边与银枪甲士交谈,一边朝这边张望。
六狗心砰砰直跳,不安感驱使他朝其余几名袍泽打眼色。
众人会意,缓缓后退,来到了栓马的地方。
前方传来了细碎的马蹄声。
拓跋六狗没有丝毫犹豫,解开缰绳之后,翻身上马,瞬间窜出了山林,向远处奔逃。
身后传来了呼喊声和箭矢破空声,甚至隐有落马惨叫声。
六狗策马冲上一段缓坡上,扭头看了一眼,却见明亮的月色下,几名晋军骑兵正在后面狂追。
“六狗,救我!”有人伏在马背上,哀声呼喊着,背上还插着一根颤巍巍的羽箭。
拓跋六狗一拨马首,直冲而下。
战马剧烈喘息着。
六狗从腰后抽出数支短小纤细的骑弓用箭,夹于右手手指之中,奔驰下坡之时,“嗖”地一箭飞出,然后看也不看结果,立刻调转方向,左手抓着箭羽一抽,弓弦拉开,又是一箭飞出。
接二连三的箭矢让追兵匆忙躲避,但他们也不是善茬,立刻还以颜色。
有人同样抓出一把箭,握在手掌与弓梢之间,冲锋之时,几乎没有停顿,一箭接一箭,来势又快又急,差点射中六狗胯下的战马,并把他的一名袍泽射落马下。
晚风之中,马蹄声阵阵,双方兜着圈子,在蒿草中你来我往,人是越来越少,还有几匹马躺在地上痛苦地嘶鸣着。
远处又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明亮的月光之下,竟然隐隐闪耀光辉,这是甲骑!
拓跋六狗心生退意。
这几名乌桓游骑都这么难缠,更别说那些身披铁铠的甲骑了,他们马力充足,一旦被其纠缠上,断无生理。
六狗不再犹豫,当场拨转马首,奔向了远处,竟连仅剩的两名袍泽也不管了。
风越来越大,身后的呼喊咒骂声清晰可闻,偶尔一枚箭矢从身旁掠过,更让伏在马背上的六狗头皮发麻。
马速渐渐慢了下来,当快要冲上一段起伏不定的缓坡时,马儿的喘息已经变得非常粗重。
拓跋六狗感觉到追兵越来越近了,心下大急,狂夹马腹。
马儿发出了悠长高亢的嘶鸣,终于冲上了坡顶。
拓跋六狗直起身来,条件反射般做出后仰的动作,但刚做到一半,又呆住了……
山坡之下的谷地内,火把长龙一望无际,几乎蔓延到远方的黑暗深处。
无数步兵仿佛从地底冒出来一般,浩浩荡荡,快步行走于两侧。
旌旗在晚风中呼啦啦作响,佩刀与身体碰撞着,发着哗哗的声响。
口令声不断响起,身背认旗的军官们行走在外围,不断纠正着队形,控制着行军速度。
步兵长龙中间,马车一辆接一辆,满载甲具、箭矢、伤药、军粮等物资。
信使往来不休,用高超的骑术操控着马匹,自车辆与步兵中间的空隙内驰过,将一道道命令发布下去。
这仅仅只是近处。
更远处的夜空下,火把星星点点,几乎铺满了大地。
走在最前面的一部分人甚至已经弓上弦、甲上身,长枪握于手中,步伐不紧不慢,完全看不出这是即将接敌的样子。
“唏律律!”马儿又嘶鸣了一声。
山下之人齐刷刷看向拓跋六狗。
一部分正牵马步行的骑兵见了,立刻上马,围了过来。
拓跋六狗面如死灰,刚想转身遁走,破空声忽至,早就不堪重负的战马轰然倒地。
一骑奔来,横身一抄,将六狗掼于马背之上。
大军浩浩荡荡,继续前行,仿佛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们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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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水涨,河却不怎么好渡。
郁鞠沿河找了许久,才看到几根挂着小红旗的木杆。他先遣人下河蹚水,待确定能顺利抵达对岸后,才终于放下心来。
这不是没事找事,而是以前真吃过亏。
和匈奴打仗的时候,斥候插的旗被人偷偷移动了,由浅滩移到了深水中,结果渡河的骑兵损失惨重,溺毙于水中者不计其数。
“哗啦啦!”大队骑兵开始过河了,人喊马嘶之中,顺利抵达了桑干河北岸。
没有人阻止,甚至连骚扰之人都没有,这让他非常高兴。
近几日,晋军骑兵的活动非常频繁,到处驱逐、捕杀斥候,规模之浩大,远超以往。
就在今天早上,郁鞠还奉命出击,亲手斩杀了两名鲜卑斥候,驱散了一股游骑。
当然,他没有真的死命追赶,只是装腔作势一番就停下了。他还没那么贱,非得为邵勋死战。
但随军征战这么些时日,倒也不敢过于懈怠。
西中郎将王雀儿实乃良将,他带着两万多人居前开路,自阴馆城出发,然后在水南岸筑城。
强渡过河之后,便一直沿着水北岸行军,直扑两水交汇处——水汇入桑干河处。
行军非常有章法!
既靠着河流,取水方便,又解除了南侧的威胁,一路之上还伐木制筏,顺着水输送部分资粮。
许是判断王雀儿奔着新平而来,鲜卑普部首领派出大量骑兵袭扰,但始终没法攻破那稳如泰山的车阵,且一旦强行进攻,死伤了人马,伤损了士气,义从军骑兵立刻从车阵内冲出来,追着溃兵打,斩获颇多——普部大人乃拓跋邻二哥拓跋普乃的后裔,国人七分时以普氏为其所领部落名,部落中有普乃、普屯等氏族,后面还会演化出普六茹等氏族。
到了现在,普部也没什么好办法了。
随着越来越多的乌桓骑兵增援而至,就连监视都是一桩危险的活计,鲜卑人已经很难完全掌控晋军的行踪。
这该归功于谁呢?不得不承认,这是梁王让王氏母子大力招揽乌桓及杂胡部落带来的好处。
郁鞠自己算了算,自阴馆出发后,前七天王雀儿被骑兵骚扰,一天最多只能走十五里,七天下来走了百里。
今天已是六月十五,这两天没法骚扰,全军行军了五十里,离水、桑干水交汇处已是不远。
而作为先锋的郁鞠,更是在这么一个刮着大风的夜晚,渡河北上,进入黄瓜堆地界。
至此,新平城已近在咫尺!
郁鞠稍稍辨认了下方向,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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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晋神龟八年(324)六月十八日,太阳照在桑干河上。
拓跋六狗双手被缚,倒在地上。
背上还被人一只脚踩着,憋屈不已。
前方就是新平城,代国南部重镇,平城的南大门,一旦被晋军攻取,平城必然震动,届时会发生什么事,没有人知道。
看样子,普部大人已经放弃了正面击溃晋军步骑主力的念头,转而依托城池坚守,然后派骑兵抄截敌人的后路。
若在以往,六狗觉得此计定然能成,但此刻的他脸着地被人踩着,却没心气这么想了。
远处响起一阵鼓声,隐隐夹杂着口令声。
拓跋六狗睁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
渐渐地,有马儿慢跑的声音传来。
他瞪大眼睛,死死看着。
西边的地面上出现了无数马腿。
腿很密集,毛色也很统一。
他微微转动脸颊,看到了更多的场景:一排排身披铁甲的骑士右手夹槊,斜举向前,左手牵着马缰,仔细控制着马速。
身下传来了充满节奏感的震动,六狗将一只耳朵贴地,用他当斥候时练就的本领,仔细听着。
好像有千骑,又好像有两千骑,三千骑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的脸色有些沮丧,光听只能听个大概,还得到高处看一看才行。
骑队之中响起了鼓角、笛声,这让他心神一震:这不是鲜卑骑兵中非常流行的鼓角横吹式法么——鼓角横吹,顾名思义,通过鼓、角和横吹乐器,在马背上演奏的军乐,有时候纯欣赏用途,有时候也能用来发号施令,控制冲锋节奏。
随着鼓角之声节奏的变快,拓跋六狗眼中看到的马腿已不再整齐划一,而是变得杂乱无章,甚至快到让人眼缭乱,只留下一片残影。
一阵冲过去后,数名军官带着第二阵接踵而至。
第二阵过后,间隔数十步的第三阵在军官的带领下,直冲而出。
他们的速度很快,持长兵的人已经将武器放平,双手握持,持短兵的人腿部微微用力,几有站起的趋势,一副即将接敌劈杀的样子。
就在拓跋六狗看得津津有味,几乎忘了自己身处险境的时候,冲锋的骑兵突然就齐齐暴喝一声:“杀!”
一阵劲风吹来,黄沙糊了六狗一脸。
尔母婢!
不过,这骑兵真带劲,战法和鲜卑有些不一样呢,应该是专门改练的。
战马嘶鸣声、兵刃交击声、垂死惨叫声、呼喊喝骂声、尸坠如雨声如同狂风暴雨一般席卷而来,几乎充塞了拓跋六狗的耳膜。
完了!
拓跋六狗心中一个咯噔,战线好像在往北边远处移动啊。
晋军骑兵是从南向北冲,相对应的,迎战的鲜卑骑兵是自北往南打,这么说的话,岂不是……
新平城头,普骨闾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部落精壮被贺傉抽走了,至今尚未回返——或者回返了,也不一定来新平,兴许在平城集结了。
剩下的这些人,精壮之中夹杂了很多老人少年,甚至是士气低落的牧奴,四千人甫一交战,就被三千晋军骑兵冲得七零八落。
再想起城南、城东那阵势整肃的晋军步兵,普骨闾突然就丧失了取胜的信心。
新平城下,拓跋六狗被拉了起来。
一名黄头军士卒遗憾地看着他,说道:“你运气好,今日不杀你祭旗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