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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节

    楠木攒海棠花围拔步床的地坪上跪着简妍和李信两姐弟。
    李信早就是哭成了泪人一般,趴在简妍的怀里不住的抽泣。然后他猛然间看到了后面站着的李翼,便一路膝行着扑了过来,抱住了他的腿,仰着头,满面泪痕,哑声的问着他:“爹爹,娘她为什么会死?这里的丫鬟说今日娘同你吵了一架,你到底是同娘吵了什么?为什么她会寻死,啊?爹爹你告诉我啊。”
    李翼整个人都是呆了,任由着李信拼命的摇晃着他,但他的目光却是越过了所有,只是落在了聂青娘的身上。
    石榴红色的缕金梅花纹样的对襟披风,月白撒花马面裙,双臂上挽着橘色的轻纱披帛。这是那年春日他第一次见着她时她的妆扮啊。
    其后他曾多次对她提起过,那日他见着她着了这样的一身衣裙,俏生生的站在水边抿着唇轻笑,眼波盈盈,是那样的清丽动人,那一瞬间只教他以为看到了洛水之神,是再也移不开眼去的。
    那时她听了他说的这些话,垂了头,晕生双颊,抿唇轻笑,海棠花般的娇美艳丽,实在是难描难画。
    而她鬓边簪着的那支赤金累丝镶大颗珍珠的点翠大偏凤,额头上挂着的各色宝石眉心坠,都是两个人刚成亲那会,情正浓的时候他送给她的。
    他还记着那时她正对镜梳妆,他从袖子里拿了这支点翠大偏凤出来,亲手替她簪在了鬓边,随即赞叹着她美若天上的仙女,她眼中三分娇羞,七分喜悦的模样。
    那一切都仿似还在眼前,可是现下这会她却穿着他们初相见时的衣裙,戴着他送她的凤钗和眉心坠,这样阖着双目躺在那里再也不会起来了。
    依然是初见时的秀丽容颜。甚至因着她阖了双目的缘故,看上去竟然是那般的温婉淡雅。
    李信依然是在拼命的摇晃着他,哑着嗓子质问着他今日到底是同娘说了什么,竟然是让娘就这样的寻了死。
    可是李翼却是没法回答他的。
    他只觉心尖都在抖颤着,泪水涌了出来,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青娘是怎么死的?”
    他听得自己的嗓音嘶哑,粗粝的砂纸刮过树木一般。
    其实自打李翼进来之后,简妍一直都在冷眼望着他。
    李翼的性子她是知道的。说白了就是大男子主义,说一不二,不喜欢别人顶撞他。若是说的难听点,那就是刚愎自用。
    所以婉姨娘就是摸准了他的这个性子,在他的面前分外的和顺服从,这才能二十年如一日的讨了他的喜爱。
    方才简妍心中已是制定了两套方案。
    若李翼进来之后,眼前的一切并没有能触动他,他反倒是气急败坏的责怪着聂青娘怎么偏生死的这么不是时候——毕竟聂青娘这一死,什么她代替文安县主远嫁西北的事自然是不可能的了——那么简妍就决定只说聂青娘是突然发病死了的。
    不然若是直说聂青娘是吞金而亡,这样决绝激烈的寻死方式,无疑于只会让李翼心中更加的反感。传了出去,别人会怎么看他?
    宠妾灭妻?自己的妻子用吞金自尽这样决绝激烈的方式来反抗他所做的决定?这样他自然是一点面子都没有的。只怕这样连带着自己和李信在他心中的地位还会更加的低下,以后他们的日子也只会越发的难过。
    倒不是简妍现下还在为着自己打算,想着要在这郑国公府里好好的过日子。她只是想着,聂青娘是不能白死了的。
    她自然是会让所有逼迫聂青娘死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可前提是,她得好好的保全自己和李信。
    特别是李信。聂青娘死了,婉姨娘却有一个庶长子,她不可能不对国公世子这个位子虎视眈眈,只怕往后婉姨娘定然是会出手对付李信的。
    所以她是势必要杜绝这一切的发生的。她一定要让李翼心生愧疚,觉得对不起聂青娘,对不起他们姐弟,然后她再想了法子慢慢的炮制婉姨娘她们。
    而现下看着李翼这副流泪的失魂落魄模样,简妍便晓得,李翼的心里多少对聂青娘还是有些感情的。既然如此,那便执行第二套方案。
    该示弱的时候她自然也是会示弱的。
    于是简妍便也膝行过来,自袖子里取了一封书信出来,双手奉了过去,垂着头,低声的说着:“父亲,这是娘留给你的绝笔信。”
    而这封信自然不会真是聂青娘写的。
    时至今日,聂青娘对李翼还有何感情可言?再多的感情,在这些年中也慢慢的被磨掉了,更何况李翼还听信了婉姨娘和李念宜她们的话,要牺牲掉简妍的一生来成全李念宜,成全这郑国公府的前程。
    她所爱的李翼,是当年她藏在屏风后面看到的那个乌眉黑眸,会坚定的对着她父亲说他这辈子一定会好好的爱护青娘的少年,是那个他们成亲前两年,会牵了她的手,同她说着各样趣事的丈夫。
    可是这样的少年和丈夫,早就在时间的长河里悄然的湮灭了。便是临死之时,她也是没有一句话要同现下的这个李翼说的。
    而这封信,其实是简妍模仿了聂青娘的笔迹来写的。
    自从她回了郑国公府之后,日常与聂青娘在一块,有一次她见得聂青娘的簪花小楷写的好,便想着要学,而聂青娘自然是乐意教她的,而简妍又是个聪明的人,是以她倒是能将聂青娘的笔迹模仿个七八分像。
    只这七八分像就已经足够了。李翼不再是当年的那个李翼,对着聂青娘的一切都很清楚。
    所以简妍便借由了这七八分相像的笔迹,以聂青娘的名义,给李翼写了一封情深意重,管保他看了之后绝对会触动到心扉,从而对聂青娘愧疚不已的书信。
    前些时候李翼也曾是和聂青娘的关系缓和了一阵子的。那时李翼日日的在这里用膳,简妍和李信自然也是同着他在一块儿。那时候简妍就听得李翼曾偶尔提起过以往他和聂青娘的往事,再结合魏嬷嬷有时也会说起聂青娘和李翼的过往,简妍已是能大致的拼凑出当年李翼和聂青娘的初识,求亲,以及过后的相处情况。
    自然,李翼和聂青娘离了心,渐行渐远之后的事情简妍是不会在书信里提半句的。她这封信里,通篇只是以聂青娘的名义,哀婉的说着她当初藏在屏风后面见着李翼的时候是如何的动心,随即便求着自己的父母同意这门亲事。成亲的时候十里红妆,她坐在娶亲的花轿里时是如何的喜悦。两个人初初成亲的那会她又是如何的高兴。只是她总是以为着会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再想不到他会纳了妾室。而他纳了妾室之后她是如何的伤心,过后所有的话语冲突,那都是因为她在乎他啊,只想他这一辈子只有她一人的啊。便是这次她吞金自尽,也是因着他信了婉姨娘的话而抛弃了她啊。
    这样凄婉口吻的一封信,而写着这封信的人此刻却是穿着他们初相识时的衣裙,戴着新婚之时他送他的首饰,更何况周边又是这样凄切的哭声,又有一双儿女哭的跟个泪人似的在他面前一声声的问着他,娘为什么会死之类的话,但凡只要是稍微还有点良心的人,那铁定都是会悲伤至极的。
    于是简妍就见得李翼高大的身子晃了晃,随即也跪了下去。
    “青娘,”他流了泪,望着聂青娘,低声的说着,“我对不住你。我竟然不晓得你是这样的心思。只是这些年你为什么都不对我明说呢?临了竟然还做了这样的傻事出来,可不是痛杀我也。”
    简妍只是冷眼的望着他,不发一语。
    早先那么多年他都做什么去了?这当会却是来忏悔愧疚了,娘她是不会听到的。便是听到了,只怕也只是会淡淡一笑,全然不会相信的吧。
    只是李翼现下的这份忏悔愧疚,简妍却是需要的。
    而这时婉姨娘已经是带着柳嫂走了进来。
    她刚一进来便直接朝着床边扑了过来,眼泪水也是立时就滚了出来,一声声的叫着姐姐,您怎么这样的就去了之类的话。
    李信这时已是晓得了今日李信和聂青娘争执的原由了。所有的一切,皆是因着婉姨娘和李念宜等人而起。再是想想这些年中婉姨娘和李念宜、李念兰等人的做法,李信一时只恨的双目赤红,就想扑过去扇打婉姨娘。
    但是简妍拉住了他。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虽然她现下也是恨不得一刀捅了婉姨娘,但是还不行。
    她好不容易的让李翼心中对着聂青娘和他们姐弟两个充满了愧疚之心,不能这当会因着打一顿婉姨娘就悉数的破坏掉了。
    婉姨娘她完全可以楚楚可怜的说着她并没有想到夫人会因着那事做了这样的傻事出来,且她也是一片心的为着国公府的前程着想,是夫人她不想让三姑娘远嫁,所以才做了这样决绝激烈的事出来啊。
    凭着简妍这些日子对婉姨娘的了解,说不定到时依着她的三寸不烂之舌,反倒还会让李翼恨起聂青娘和他们姐弟两个来。
    恨聂青娘此举毁了李念宜,毁了这整个国公府的前程,还教他背了一个宠妾灭妻的名声。
    再者,只是将婉姨娘扇打一顿也实在是太便宜她了。
    所以简妍只是死死的按着李信,不住的在他的耳边低声的说着:“冷静。信儿,冷静。”
    她料定婉姨娘待会肯定会提出掌家之权的事来的。
    当务之急她是要将掌家的权利好好的握在自己的掌心里。那样往后她才能好好的炮制婉姨娘她们。
    而果然,婉姨娘手拍着床沿哭了一会子之后,然后便转过了身子到了李翼这里来,扶着他的胳膊,一面眼中流着泪,一面就劝说着:“国公爷,姐姐竟是这样的去了,真让妾身是挖了心掏了肺一般的痛啊。妾身真是恨不能代替姐姐去了,让姐姐好生生的陪在国公爷身旁。”
    说罢,又是哭叫了两声姐姐,随后便拿了手绢,拭了面上的泪水,又说着:“姐姐既然已是去了,咱们活人却还是要好好儿的活着的,国公爷您可要节哀顺变。您放心,姐姐这身后之事,妾身定然是会给她办的风风光光的,让她体体面面的上路。“
    她这眼下之意,已经是想要重新拿回掌家的权利了。
    没有掌家的权利,她如何的操办丧事?
    对此李翼自然是没有什么不同意的。
    不说原就是婉姨娘掌了国公府十几年的家,只说现下青娘已死,简妍和李信姐弟年幼,府里其他的几个姨娘更是指靠不上的,青娘的身后事也就只能指靠着婉姨娘来办了。
    他正想开口说让婉姨娘取回掌家的权利,这时却只见的简妍起身走到了他的面前,而后跪了下去,磕了一个头,带着哭音的说着:“女儿求父亲一件事。”
    李翼原对着简妍是没有什么父女之情的。
    再是有血缘关系,可说到底也不是自小儿就养在他身边的,不过是半路认了回来,且还没有在一块儿相处得几个月的,能有多少父女之情?所以这也就是为什么李念宜提了那样的事之后他并没有大为光火的原因。而若是让李念兰代替文安县主远嫁到西北去,那他自然是不愿意的。
    不过现下因着聂青娘的死,简妍又是面上带了泪,这般跪在她的面前,他不自禁的还是觉得心里软了一软。
    她毕竟是青娘和自己的孩子啊。
    于是他便柔声的说着:“何事?你但说无妨。”
    简妍便抬了头起来,一双杏眼中满是泪水,轻轻一眨,泪水便滚珠似的落了下来。
    “父亲,”她哽咽着,声音嘶哑,“求您给我娘留最后一份体面。”
    李翼便叹着气,声音中也有几分哽咽之意:“傻孩子,你娘,你娘是我的结发妻子,纵然是她现下做了这样的傻事出来,可我自然还是会给她留了体面的。她的身后事,我定然是会给她办的风风光光的,对外也绝不会说她是吞金自尽的,只说她是发病身亡的。“
    简妍心中冷冷一笑。
    固然若是对外宣称聂青娘是吞金自尽的,那聂青娘是会没什么脸面的,可是于李翼而言只会是更没有脸面的。
    这时旁边却忽然传来了一声低低的惊呼声。
    是婉姨娘。
    她睁大了一双眼,用手绢握住了口,满面的震惊:“姐姐,姐姐她竟然,竟然是自尽的?”
    她先时一直以为聂青娘是发病身亡的,但是没想到她竟然是吞金自尽的。
    聂青娘竟然是敢做了这样的事出来?她这是做什么?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简妍转过头,冷冷的一眼瞥了过去。
    分明只是个未及笄的少女罢了,可是她这一眼瞥了过来的时候,婉姨娘却是觉得后背立时就蹿了一层冷汗出来,心尖上更是抖颤个不住。
    她不自觉的就往后退了两步。
    而简妍这时已经是转过了头去,又是一脸哀伤的望着李翼,随后又伏下了身子去,头抵在地上。
    “父亲,您是不是打算让婉姨娘来操持娘的身后事?容女儿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娘是这郑国公府的主母,而婉姨娘毕竟只是个妾室,若是教外人知晓一个主母的丧事却是由一个妾室来操持,母亲的颜面何在?您的颜面何在?这整个郑国公府的颜面何在?不说我和信儿往后走了出去会被各世家高门指指点点,便是父亲,只怕也是会在背后被人指点的。还请父亲三思。”
    李翼闻言,便有些踌躇。
    简妍说的这几句话实在是在理。只是若不叫婉姨娘来操持丧事,那又能让谁来操持呢?他李家现下也就只有他这一脉单传,族里是没有人的......
    “只是若是不叫婉姨娘来操持丧事,那还能让谁来操持呢?”
    简妍抬起头,平静的说着:“父亲,就让女儿来送娘这最后一程吧。”
    “你?”李翼讶异的望着她。
    简妍毕竟只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丧事也不是小事,让她来操持,她会吗?
    婉姨娘先时听得简妍对李翼说那样的话,口口声声只拿着她妾室的身份来说事,心中自然是不大舒服的,可是这会听得简妍的这句话,一时倒是顾不上去不舒服了。
    将掌家的权利紧紧的握在掌心里才是最重要的。
    “国公爷,”她忙道,“妍姐儿毕竟只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漫说她以前从来没有主持过中馈,丧事这样的大事,若是出了差错,是要被亲朋好友笑话的。而且,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未出阁的姑娘给自己的母亲操持丧事这样的事啊。“
    “可是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让一个妾室来给主母操持过丧事的事。”简妍一句话堵了回去,随即又在李翼的面前伏下了身子,磕了个响头,语带哽咽的说着,“求父亲给我娘留最后一点体面,也给我和信儿,还有您自己,以及这整个国公府留些体面。”
    若是由着妾室操持主母的丧事,到时由着前来吊唁的宾客得知,这整个郑国公府都会沦为众人的笑柄了。
    婉姨娘此时还待再说什么,但就听得李翼长叹一声,落下了泪来,低声的说着:“好。妍儿,那就由你来送你娘最后一程吧。”
    简妍闻言,又伏在地上磕了个头,低声的说着:“谢谢父亲。”
    这掌家的权利一旦到了她的手上,她自然是再也不会放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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