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

    陶陶的车将他们三人送到了陶家。
    锦娘和晏晏下车后，陶陶也从另一边下来，腋下拄着一对拐杖。
    自从开始假肢的适应性康复训练后，他已经很久不坐轮椅了，平常在家里或是在公司都用拐杖来去自如。
    “妈妈说你这几天比赛肯定累了，让我一定要带你回家。”陶陶说着，推开了门。
    晏晏的小短腿跑得飞快，立马钻了进去，口中还喊着：“桃子阿姨，我们来啦！高奶奶好，我肚皮都饿扁啦！”
    陶家上下仿佛都被晏晏闹腾起来。
    高姨将准备好的午饭一一端上桌。陶然抱着晏晏，两人一起趴在桌边盯着一道道一看就很美味的菜色叽叽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陶陶的父母闻声也从二楼走下来，一见到晏晏脸上立刻露出了笑。
    陶先生今天中午是特地从公司赶回了家，这一场为了让锦娘放松心情准备的午餐，变得更像是一顿家宴。
    “顾锦来了啊。”陶夫人伸出手轻轻揽住她，道，“这几天累了吧？在外面肯定吃不好，比赛时间那么短肯定也没能好好休息。你高姨做菜很好吃，吃完了好好歇歇。”
    锦娘很久很久没有听过来自长辈的亲切关怀了，她眼圈有些发热，轻声道：“谢谢阿姨。”
    陶先生话不多，但笑起来一团和气，对锦娘点了点头，伸手揉了揉晏晏的脑袋，对陶然嘱咐了一句：“小心点，别让晏晏摔了。”
    吃完饭，陶先生直接去公司继续工作。陶夫人领着晏晏上楼午睡。陶然正值大四毕业前夕，在自家老爸的公司实习，也跟着蹭车去了。高姨还在厨房收拾打扫。
    一眨眼间，就留下陶陶和锦娘两人。
    “你不用去公司吗？”锦娘被陶陶领进他的房间，见他一副也要一起休息的样子，不由问道。
    “不了，今天我在家工作，”陶陶道，忽然低头凑到锦娘耳边小声说，“今天的工作就是陪老板娘。”
    锦娘脚步一顿，一抹红色从耳根蔓延到了颈子：“你、你、你胡说什么呢！”
    陶陶见她羞窘交加的样子，不再开玩笑，退到门边正色道：“你放心休息，我一会儿去书房。”
    锦娘白了他一眼，到底没说他什么，而是问道：“你今天心情好像很好？”
    陶陶一愣，点点头，微微笑着将锦娘鬓角的一缕碎发顺到她耳后。
    他什么都没说，手指甚至没有碰到她的皮肤，却让锦娘又一次觉得心脏咚咚乱跳，面颊烫得像着了火。
    “你去忙吧。”锦娘低下头，握着门把做出要关门的样子。
    陶陶脸上带着不自知的笑意，去了他在一楼的书房。
    他今天的心情的确是很好，在接到锦娘前就是了。
    在他的电子邮箱里，有一封关于倪家公司情况的邮件。他从四月份起着手做出的安排已经开始显现出效果来，倪家人现在一定正万分头疼。
    不过这样的事情，他不打算让锦娘知道，锦娘已经不关心倪家了，以后也不必去关心。
    霓裳服饰集团有限公司，是倪氏集团的一家全资子公司，倪家经营的所有服装、服饰业务都通过这家公司开展。
    霓裳总部的一间内部会议室里气氛有些压抑，公司董事长——正是倪谦的父亲——正在听取公司几个业务部门高管的报告。
    销售总监道：“这一季度公司的整体销售情况不是特别理想，与往年同期相比，有近百分之十五的下滑。根据各门店统计的销售数据，尤其以新浦市的情况最为严重，差不多下降了三成。情况最稳定的则是网络销售，几大购物网站的旗舰店的销售收入与往年差不多。”
    倪董事长翻着面前的报告，皱眉问道：“这些数据我都看见了，但是原因呢？有没有找到问题出在哪里？”
    销售总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公司从前年开始，销售的增速就已经开始放缓，几乎没有什么增长了，今年网络销售量只是略微下降，主要还是门店……”
    倪董事长抬眼看他，等待着答案。
    “从下面反映的情况来看，我们有多家门店附近出现了几个其他竞争对手的品牌，客户分流情况严重。更奇怪的是，他们几家仿佛约好了似的，轮流进行促销活动，我们虽然也相应采取了一些措施，但是效果有限。门店受到的影响在销售数据上也能看出来，情况最严重的是新浦市，基本上所有的门店都出现了这种情况，其他地区的情况则程度不一。”销售总监没说的是，他觉得这好像是有人在刻意针对他们公司一般。
    倪董事长转向另一个高管：“生产部门呢？你们是什么情况？”
    生产总监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着下属一位负责采购的副总。他说道：“我们生产这块儿主要问题不是自己的工厂，还是外面的那些供应商，让我们负责采购的副总给您说说。”
    采购副总道：“从大概五月份开始，就有供应商找到我们业务员，说要我们支付前期的尾款，或者要求新合□□改付款条款，不仅要求提高定金支付比例，还要先付款再发货。但是因为我们一直以来都是滚动付款的，等于是这一季的货交单了，付上一季的尾款，他们这么一来我们从财务根本领不到款。而且这么要求的供应商还不止一家，新一季的订单到目前为止有八成还没谈下来。”
    倪董事长的表情越来越严肃，他转头问财务总监：“我们现在的资金情况怎么样？”
    “不是很理想。”财务总监道，“销售回款没有增加，采购部分已经开始要求走付款流程，加上我们自己的工厂还需要继续进行下一季度的生产，流动资金不足。而且，银行和其他金融公司那边也有坏消息，他们突然卡紧了放贷的口子，短期内很难抽出更多资金了。”
    倪董事长双眉紧锁。他沉吟了一会儿，对他们四人点点头，道：“行了，情况我了解了，你们先回去把情况理一下。销售这边先想办法多出货，门店有问题多走走网店。采购这边回头要跑一跑供应商，你去列一张清单，看看每家供应商合作的年限、待支付货款金额是多少，还有货品的质量、和我们的关系怎么样。财务要辛苦一点，想办法先挤一点资金出来。”
    这四个人走后，他又转向办公室里的另一个人，问：“我听说最近公司人员流失有点严重，走了不少中层，你们人事怎么放走了那么多人？”
    人事总监无奈地笑，道：“倪董啊，这个事情可不能怪我们部门的人哦，一下子突然这么多同事走，讲起来我们自己也觉得很难过的。但是外面挖人，他们宁愿不拿工资、付违约金都要出去，法院都不管的。我们好话说尽劝下来几个，其他人是真的拦不住啊。”
    “他们为什么要走？”
    “要走的基本上都是为了薪资和升职。”人事总监摊摊手，道，“我也去打听过，挖人的主要是那几家竞争对手。他们挖走两三个，多开点工资，升个title不算什么。我们不能为了留人每一个都加薪升职啊，要是他们都加了，那其他人会怎么看？公司会乱套的。”
    这道理倪董事长自然明白，便也让人事总监离开了。办公室了除了他，就只剩下倪谦一人。
    他叹了一口气，揉了揉额头，道：“你怎么看？”
    “这应该是有人在背后捣鬼吧。”倪谦脸色不太好，“销售上不去，采购付款跟不上，公司的资金链会断裂。”
    资金链一断，不管是供应商还是银行，这些债权人为了收回资金，下一步一定是向法院申请拍卖公司资产，基本上就等同于宣告公司的终结。
    “所以，现在第一步就是要安抚供应商，不要传出任何□□，让他们继续保持对我们公司的信心。7、8月份又是淡季，速度要快。”倪董事长看着倪谦，道，“这件事你去办最合适，除了跟我有私交的那几个，剩下的最重要的供应商就交给你了。”
    倪谦点点头出门。他现在是公司总经理，又是董事长的儿子、股东之一，他的身份就表示他说出的话的意义。
    倪董事长靠在椅背上，想的要更远一些。
    这次的确是有人在背后针对，而且来头还不小，光是那几家对头还不至于影响到银行的信贷政策。
    除了背后被人动的手脚以外，公司本身的经营也的确出了问题。
    受到大环境的影响，国内服装行业的竞争愈发激烈，公司的利润正被压缩，加上销售突然陷入了瓶颈，即使没有这背后之人，公司迟早也会面临相似的情况。只是现在有人额外加了一把力推动，留给他的时间和余地都不多了。
    ☆、第87章
    第二天，倪谦就带上负责采购的副总监，开始依次拜访几个重要的供应商。
    虽然他在公司里是说一不二的总经理、太子爷，到哪里都有人愿意捧着，但是面对其他公司的老总们，尤其是在这种有求于人的情况下，他也必须时时挂着笑脸。不管对方态度如何，他都不能乱说一句话。
    仅仅一天下来，不过才拜访了位于新浦市附近的两家公司，他就已经觉得身心俱疲。
    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连着跑了四五天，连周末都没有休息，他才总算完成了任务。至于清单上一些小型供应商，自有采购业务员或部门经理负责。
    倪谦回到家里时已经过了饭点。保姆做了一碗鸡汤面，盛到碗里撒上一点蒜花，虽然简单但吃起来舒服得很。
    他妈妈倪太太抱着孙子，在一旁念叨：“慢点吃，小心烫。”
    倪谦的儿子如今一岁半，正是学话的时候，跟着倪太太嚷着：“吃、吃。”
    “哎，爸爸吃。”倪谦笑起来，心情好了许多。
    倪太太逗逗孙子，却忽然嘴巴一撇，说道：“我说，你媳妇到底在忙些什么呀？这宝宝都开始学说话了，她怎么还这么整天不着家？我年纪不小了，你们可不能老指望我给你们带孩子。”
    “最近公司事情多，”倪谦扒拉着面条，道，“让阿姨帮忙带他就是了。或者再请一个保姆也行，你也别累着了。”
    倪太太动作一顿，在倪谦对面坐下，蹙着眉头道：“她是你媳妇，天天回来得比你还晚，这像话吗？你们公司难不成就缺她一个？我就没见过这么做人儿媳、做人妈妈的。要是别人，肯定早早给你准备好了晚饭点心。我看啊，她就是心太野，你平时要多管管，别——”
    “啪”的一声，倪谦把筷子拍到桌上，猛地站起身来，说道：“我吃好了，回房间了。明天我找人给宝宝找个保姆，你在家别操心了，享福就成。”说着，就往二楼走去。
    “哎，我说你，面还没吃完呢！”倪太太回过神，急忙站起来想拉住他，“还有那雁于飞——”
    “她忙来忙去不也是为了公司吗？你天天在家就带带孩子，能不能别瞎操心？”倪谦的声音高了起来，烦躁地挥了挥手，大步跨上了楼梯。
    “你！我、我这又是为了谁啊？”倪太太也觉得气不过，但她怀里的宝宝这时候大声哭了起来，她又忙不迭地哄孩子。
    倪谦回到房间，钻到浴室冲了一会儿冷水，这才觉得心里好受了些。
    他知道他妈妈的意思，他也了解雁于飞，的确是个事业心极重的人。当初雁于飞刚进公司的时候，他能就经常看见她，设计部总监会带她开会，会让她代为发言。从她的眼睛里，他也能看到熊熊的野心。如今公司面临危机，雁于飞能在外面帮到他，也挺不错。
    倪谦躺在床上，打开电视。
    电视上也没什么好看的节目，他随手调了几个台，忽然看见了顾锦。
    顾锦正站在一个室内的t台上，身边站着一个女模特。镜头给了她一个特写，就见她一愣，然后抿嘴笑起来，双眼明亮得仿佛映着灯光。
    倪谦没有听节目中的人在说什么，盯着电视屏幕中的人，看她动作轻盈而优雅地鞠躬，脸上的表情有礼又温婉。
    这张脸如此熟悉，他恍惚间却觉得无比陌生。
    以前的她不是这样笑的，她是那样天真，喜怒哀乐都放在脸上，像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哪怕生了孩子，她也仍然有少女的气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举手投足间都是成熟，一颦一笑都把握着恰到好处的分寸。
    倪谦想起两年前离婚时的情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理解自己当时在想什么，自己到底为什么那么想和她分开的？
    好像是从他父亲要他学着管理公司而不是做一个设计师的时候？他说不出反对的话，开始按照父亲的要求轮流在公司各个部门工作。等他再回到设计部的时候，却已经画不出像样的设计了。那时候顾锦的父母都还在，他们虽然不是公司的高管，却是设计部的核心，也是霓裳每一季设计的核心。
    然后他看见了顾锦的设计稿。顾锦只是随便画画而已，她安安心心地做着他的小妻子，好像完全不在乎自己的设计天赋，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能够成为一名优秀的设计师。
    “怎么样？好看吗？”顾锦笑眯眯地问他，而后挽着他的胳膊说，“我想，以后要是有机会，就把我的设计做成衣服，我们俩一起穿。要是有了宝宝，我要让宝宝穿着我设计的衣服长大。你说好不好？”
    倪谦忘记自己当初是怎么回答的了，但是他清晰地记得心里一闪而过的阴暗的情绪。
    后来，他成了总经理，再也没有拿过笔。
    再后来，顾锦的父母去世，晏晏出生。
    那一闪而过的情绪却在他没有注意的时候逐渐膨胀、发酵，他却丝毫不清楚问题的根源，只是下意识地不想要看见顾锦，觉得她做什么都不好。
    他的父亲并不在意顾锦，对他来说，重要的是顾锦的父母。
    他的母亲更是以他的情绪为中心，他露出一丝不喜，她就能夸大成十分。
    所以离婚时一切顺利，甚至他还在离婚后几次三番给她添堵。
    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他却直到今天才明白，他讨厌的并不是顾锦，而是自己。
    他懊悔于自己早早放弃梦想，他深恨自己的无能，他内疚于自己丑陋的嫉妒心，但他的内心承受不了，所以潜意识将这一切投射到了顾锦身上。
    或许是公司的困境让他不得不承担起责任，或许是这些天面对形形□□的供应商让他不得不更加成熟，也或许单纯只是这个夜晚什么都恰到好处。
    倪谦关上了电视，仰面躺在床上，一阵无力感席卷而来，他却觉得心头无比轻松畅快。
    雁于飞推开门进来：“你回来了？”
    “嗯。”
    “供应商那边都去过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