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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节

    朱文正一双眼眸亮若星辰,洞察人心,“叔父,您把我当亲儿子养大,命文人武将教习我成才,助我青史留名,脱离平庸之辈,此等恩德,侄儿铭记于心,不敢忘却,故从小立志,以死已报叔父的抚养之恩,其实您也明知我不可能有谋反之心。”
    “洪城保卫战后就有人诬告我谋反,您虽已经忌惮我,但并没有全信,我当时还以为您对我深信不疑,十分感动呢。可惜天要灭我,紧接我岳父谢再兴被传投靠张士诚,您手下掌握重兵的大将徐达还是我的连襟……您开始大怒,开始恐惧,尽管证据存疑,您依然快刀斩乱麻的灭了我岳父满门,震慑住了徐达。没过几月,您的屠刀悬在了我的头上。””
    洪武帝喃喃道:“不,朕并没有想处死你,毕竟你是朕的亲侄儿,毕竟你父亲当年为了救朕,留下最后的口粮,自己饿死了,以命换命,朕不能恩将仇报。”
    朱文正云淡风轻的说道:“侄儿知道您的意思,您唱白脸,拿着栽赃的龙袍说要处死我;皇后娘娘唱黑脸,劝您念在叔侄情深的份上放我一马,留我性命。如此这番唱练做打,即成全了皇家宽厚仁慈的名声,也坐实了我谋反的罪名,永世不得翻身。”
    洪武帝问道:“你既然明知如此,为何被圈禁后很快就郁郁而终?”
    朱文正平淡的表情开始出现怜悯之色,“如今叔父膝下儿女成群,应该明白为人父母的不易。都说天家无情,妻子丈夫反目、兄弟祸起萧墙、甚至儿子逼宫父亲的都不新鲜,唯有父亲逼死儿子的罕见。”
    “父子天性,黄俨这种无根的太监,尚且为了保护子女后人的安全熬过诏狱酷刑。您这样身经百战的君主也不能免俗,您的这些孩子们,十个手指有长有短,有偏宠喜欢的,也恨不得将不成器的打一顿,可是您总归希望他们都好好的,尽您所能保护孩子们富贵一生。我也是如此,叔父,只有我和妻子快些死去,您和皇后娘娘才会解开圈禁,厚待铁柱。”
    铁柱是朱守谦的乳名。守谦是洪武帝收养后亲自取的大名。
    洪武帝无言沉默,许久才说道:“只要朱守谦听话,不闹事,朕会一直厚待他。”
    朱文正定定的看着洪武帝,“叔父,我当年也没闹事啊。再忠诚的心,也抗不住多疑的君王心。您给他赐名守谦,表面上祝愿他将来成为谦谦君子,其实何尝不是一种忌惮呢?那时候他只是八岁懵懂孩童,他懂得什么叫谋反啊!我担心他将来重蹈覆辙,走我的老路。”
    洪武帝问道:“那你想怎样?”
    朱文正深深一拜,“我希望叔父念在往日的情分,立下永不相疑的誓言。”
    洪武帝大怒,“大胆!朕是皇帝,你岂敢逼朕发毒誓!”
    “皇上……皇上。”一旁伺候笔墨的女官胡善围低声唤道,打开了一盒薄荷油。
    闻到清新的香气,洪武帝猛然醒过来,朱文正的身影消失,阶下的朝臣们依然在说些“天降瑞雪,五谷丰登”等冗长无聊的话语,方知刚才只是恍然一梦。
    退朝后,洪武帝在御书房批阅奏折,毛骧将拦截的龙袍等证据送过来,洪武帝想起朝上的梦境,将龙袍投进了火盆,五爪金龙被炭火吞噬,了无痕迹。
    末了,洪武帝宣督造藩王府的工部侍郎觐见,问道:“云南的靖江王府造的如何了?”
    侍郎说道:“已经选址绘图,今年春天能打完地基。”
    洪武帝说道:“太慢了。”
    侍郎斗胆辨道:“皇上,郡王府有规制的,规模大小,房屋的样式,连游廊的彩绘都有规矩,着急也无用。”
    洪武帝说道:“如今西南局势动荡,需要靖江王去镇守,事急从权,去那边先选一个大宅院好好修缮,让靖江王先住着,等靖江王府建好了立刻搬过去。”
    侍郎迟疑道:“这……这不符合规矩啊。”
    洪武帝变脸了,“朕是天子,金口玉言,朕就是规矩。”
    侍郎吓得脸都白了,“是,臣这就去办。”
    洪武帝看着火盆里的灰烬,最近连续遭遇心腹背叛,多疑无法避免,那干脆放朱守谦走吧,眼不见心不烦,西南远离京城,再怎么蹦跶也难成气候,对京城造不成实质性的威胁。
    解决了这件事,洪武帝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觉得自己仁至义尽,对得起大哥在天之灵了。
    大哥,你在饥饿的乱世里将救命的粮食让给我,这太平盛世,我也会尽力照顾你的血脉后人……只要他听话。
    靖江王府,朱守谦看着撤退的锦衣卫,暗暗松了一口气。昨晚全城戒严,大半夜了涌进来一群锦衣卫,说受到线报,有魔教逆党出没,他们特来保护郡王。
    朱守谦他还以为自己刺杀朝廷命官的事情暴露了,要被抓进诏狱审问呢,他甚至偷偷在衣领底下藏了毒/药,打算一旦不对头就自尽,以免连累了表妹。
    可没想到天亮后锦衣卫就撤了,据说昨晚宵禁,全城戒严,魔教逆党走投无路,已经被抓住了。
    其实明教沉寂已久,没有翻什么大浪,由于以前名声太响了,总是被拿出来当挡箭牌使。
    送走锦衣卫这帮瘟神,朱守谦琢磨着去百和堂看看表妹,尽力劝劝她,不要嫁给燕王这头狼。
    在他看来,表妹年少无知,落入了朱棣的温柔陷阱,乘着还没赐婚,赶紧劝表妹回头是岸。
    想起朱棣的冷脸,朱守谦无比憎恶,真是臭不要脸,亏你还是人家长辈呢。
    正欲出门,买的里八刺阴魂不散似的上门求见。
    朱守谦心情不好,尽是些冷言冷语,“来的真巧啊,赶着早饭的时候上门做客。”
    小八的厚脸皮不是吹的,说道:“这说明我没有把自己当客人呀。大家都是自己人,什么时候来都一样。”
    朱守谦不耐烦的摆摆手,“少说这些没用的,我还要着急出门。”
    小八神神秘秘的说道:“接下来我的话句句都有用,不听是你的损失。”
    靖江王府的池塘已经结了厚厚一层冰,人踩在上面如履平地,朱守谦和小八穿着镶嵌冰刀的靴子,在冰面上滑行自如。朱守谦穿着黑色熊皮大氅,小八披着纯白狐裘,一黑一白如两阵风似的。
    到了湖心,朱守谦顿住了,“说吧,这里没有眼线,除非湖里的鱼儿能传话。”
    小八说道:“昨晚我有一场奇遇,吃着栗子逛着街,想找个茶馆听戏,结果你猜我看见谁?对,就是你表妹。”
    “我想着咱俩交情不一般呀,你妹就是我妹,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万一有人动了歪念头咋办?我就远远跟着想要保护她。喂,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可不是燕王那种不要脸的人,我对你表妹,是一点非分之想都没有啊!”
    朱守谦不悦了,“你什么意思,我表妹不够好吗?”
    小八赶紧说道:“不不不,你表妹倾国倾城,才貌双全,连燕王身为长辈都无耻的起了求娶的念头,我当然也——”
    朱守谦的表情像是要吃人,小八话锋一转,说道:“当然也觉得此事大大的不妥了,燕王狡诈,我怕你表妹吃亏嘛,就跟着去了,可是半路上被两个不速之客裹挟着灌晕了,醒来时,我怀中多了一个包袱,上头有个纸条,纸条上说把东西捎带给你。”
    朱守谦半信半疑,“东西呢?”
    小八说道:“我当时想啊,咱们亲如兄弟,万一有人做恶作剧,或者有刺客在里头藏机关伤了你怎么办?总要自己先过过目,才敢送给你啊,我就打开看了,这一看啊,吓得我做了一晚上噩梦。”
    朱守谦问道:“到底是什么东西?你都不敢随身带着。”
    小八拍了拍朱守谦的肩膀,说道:“和你父亲之死有关。其实论理,我应该将这些东西烧掉,不应该让你瞧见了,可是我又觉得没有资格瞒着你,思来想去,还是你自己决定吧。”
    关于父亲朱文正之死,其实父亲的旧部早就将其中蹊跷告诉了朱守谦,但只是怀疑,并无证据。从小八的语气来看,好像有人暗中将搜罗的证据交给了他,托他转交给自己。
    朱守谦从怀中拿出一柄折扇,好像嫌弃小八手掌脏污似的,将他的手从肩膀上挑开,“没有什么不速知客,是你自己搜罗出来的吧,你我相识的第一天开始,你就无所不用其极的挑拨离间,激怒我和皇祖父为敌,以坐收渔翁之利。”
    小八淡淡说道:“我把东西藏在了鸡鸣寺大雄宝殿的一个蒲团里头,蒲团背面有木鱼标记,反正信不信由你,三日之内,你去看就看,不看的话我就命人烧掉,就当一切没发生过。”
    小八见好就收,踩着冰靴滑到岸边,白色狐裘迎风鼓震而起,就像一团云朵在冰面上漂浮。他担心影响朱守谦的抉择,所以努力的控制住自己不要回头,反正以后有大把的时光看一场好戏。
    只是世事无常,算无遗策的小八没有想到,这一次是他最后一次看见朱守谦了。
    冰湖一别,就是诀别。
    小八经常信口雌黄,但昨晚奇妙的经历确实是真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黄俨最后的算计无比狠毒,谁能想到他会冒险利用小八的手将东西送到朱守谦手里?
    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黄俨肯定小八会坐收渔翁之利,心甘情愿当中间人。
    鱼死网破,这是黄俨最后的挣扎。先抛出永安郡主死亡事件迷惑住徐妙仪,其实永安郡主之死燕王并不知情,杀鸡焉用牛刀?皇上作为父亲,不会脏了儿子手来处死一个宫外的女人。
    导致郡主大出血的药物也是女官李桃娘所为,和胡善围无关,哪怕后来胡善围后来有所觉察,选择对徐妙仪隐瞒真相,那也是处于保护徐妙仪这个朋友的目的。
    这个徐妙仪的人缘好得简直令人嫉妒呢!
    但徐妙仪历经坎坷,生性多疑,定会先被震慑住。如果她选择相信,那么凭她的性格,定不会嫁给燕王。如果她不相信,刨根问底挖出真相,发现燕王和胡善围是清白的,那么黄俨的后招还等着她:朱守谦和徐妙仪兄妹情深,朱守谦若真的被激怒谋反,徐妙仪必然会受到牵连,洪武帝怎么可能容许这样的女人嫁给燕王?
    作者有话要说:  诀别不是只是死亡哦,是此生不会相见了……所以你们别着急哭,摸摸哒。
    ☆、第196章 鱼和熊掌
    黄俨的算计够狠毒,几乎毫无破绽,将徐妙仪逼上绝路。
    但朱棣的深情立刻就破解了第一道难题,徐妙仪选择和痴守在门外的“雪人”开诚布公提起永安郡主之死。
    朱棣很干脆的说,“没有,我没做过这种事情,是黄俨故意离间你我。我当时的任务只是设法保住皇嗣,她是父皇的女人,不归我管的。”
    其实洪武帝虽然偏心太子,但对其他儿子的父爱也不算少,秘密处死产妇这种事情有损阴德,交给太监女官们就够了,不值得脏了儿子们的手。
    得知和朱棣无关,徐妙仪心中如放下一块大石头,次日便是驸马王宁生日,公主府高朋满座,胡善围奉命出宫送贺礼,徐妙仪乘机拉着儿时好友叙旧。
    隆冬的暖阁恍如世外桃源,四周镶嵌着一块块透明的水晶,白雪皑皑的银色世界就像一副环绕的巨画,足不出户便能欣赏雪景。
    两个宫女抬着一笼热气腾腾的汤包进来,开门的瞬间,戏台上唱的《南柯梦》跟着汤包的香气一起飘进来。
    南柯记是讲述主人公入梦娶公主,当高官,快意人生,后来在权力倾轧中落败,醒来时发现南柯一梦,然后大彻大悟成佛的故事。
    “……紫衣郎走马南山下,一轴山如画。公主性柔佳,驸马官潇洒。俺且在这里整仪容权走马。”
    徐妙仪吃了一个汤包,诧异的说道:“这汤包味道好熟悉,居然和苏州那家老店的滋味一模一样,你尝尝。”
    “我这几天陪着皇后娘娘吃斋,不能碰荤腥,你自己吃吧。”胡善围找了个借口,喝着温好的黄酒,“你这舌头够灵的,正是苏州枫桥那家店,怀庆公主打听到王宁喜欢吃这个,特特请了这家店的大厨来做生日宴席。”
    徐妙仪又吃了个汤包,腮帮子高高鼓起,“怀庆公主对王宁真的很上心。”
    戏台上,南柯太守娶了公主,当了驸马,官运亨通,春风得意,胡善围像是看入了神,喃喃道:“世间女子,谁能比得过天之骄女呢,驸马是有福的。”
    徐妙仪知道胡善围对王宁有过微妙的感情,便不再提此事,道明了这次的来意,“你可记得湖心小筑的永安郡主?有人对我说,当年郡主死于产后血崩,并非我医术不精,而是有人调换了药罐子,将止血的药换成了活血的药材。”
    徐妙仪,胡善围,王宁,这三个苏州市井小民进京闯荡,身份都已今非昔比了,胡善围在宫廷历练,见惯了倾轧算计,早已处事不惊,永安郡主之死对她而言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甚至徐妙仪直言怀疑她,胡善围也不觉得委屈,她谈笑自如,说道:“你这样直接问我,我倒是挺开心,起码这说明你还把我当朋友。那个‘有人’是黄俨吧?这个老贼最近出事了,生死不知,手下徒子徒孙们也都神秘消失,尸骨无存,看来摊上了要命的事。”
    徐妙仪默认了。
    胡善围喝着黄酒,“你和燕王事要考虑清楚,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一旦嫁入皇室,很多事情就由不得你任性了。这其中的权力权衡,勾心斗角,远比你想象中的复杂。永安郡主是生是死,根本轮不到你管,也轮不到你我同情。”
    徐妙仪一怔,“可是你以前分明是同情她的。”
    胡善围说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人是会变的,我若一直是以前的胡善围,不知死了好多次了。”
    “你这个人呢,表面豁达开朗,什么都看得开,什么结果都能承受,其实心里有块死穴脆弱的就像水晶,一碰就碎,容易自伤退缩。将来你作为燕王妃,会面对比永安郡主冤死残酷百倍的现实,我担心你将来会不堪痛苦,连永安郡主之死都接受不了,怎么面对皇室纷争?”
    徐妙仪说道:“有他和我一起面对,我不怕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胡善围无奈的摇摇头,“你呀,从小就是这个性子,一条路走到黑,谁都劝不住。实话和你说吧,其实永安郡主本就活不长的,苏州城破,东吴灭国,吴王张士诚战死,郡马殉国的那一日,她其实就死了。”
    “湖心小筑是一座活死人墓,皇上宠幸她,不是喜欢她,而是对她父亲张士诚的恨。”
    徐妙仪觉得足底生寒,“既然不喜欢她,为何还要她怀上子嗣。”
    胡善围淡淡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宫里达妃以前还是陈友谅的宠妾,不照样给皇上生了两个儿子嘛,皇上重视子嗣,相信多子多福。”
    胡善围又指着桌面的小笼汤包说道,“永安郡主就是这个蒸笼,皇上要的是汤包,汤包蒸熟了,蒸笼就弃之不要。”
    徐妙仪说道:“永安郡主是个活生生的人,她有感情,知道痛苦,不是什么物件。”
    胡善围说道:“当年元宵节城墙上,帝后被张士诚残部追杀,就凭这个,永安郡主不能活,你忘了吗?当年你是和燕王一起救了帝后呢,若真正刨根问底追究杀永安郡主的凶手,你也是其中之一!”
    “所谓家国天下,天下在首,国次之,家奉陪末座,你和永安郡主那点私下交情,碰到国家利益,根本不堪一击。这都想不通,你当什么燕王妃?老老实实找个小军官嫁了吧。”
    胡善围性情宽厚,谨言慎行,即使对宫里最低贱的小宫女,小内侍都不会口出刻薄之语,今日字字如刀,将徐妙仪戳的体无完肤,一来是为了规劝妙仪回头是岸,放弃燕王,二来她见王宁和怀庆公主夫妻情深,心里未免有些酸意。
    徐妙仪在胡善围这里碰了一鼻子灰,备受打击,歪在罗汉床上直愣愣的看雪景,一股无能为力颓废沮丧的样子。
    胡善围有些于心不忍,“那年我资历尚浅,这等任务落不着我头上,是另一个女官做的,不过我清点仓库药罐时发现了端倪,少了一个常用的药罐子。那个女官警告我莫管闲事,我就知道永安郡主死于非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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