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
蔺相如一时也无法子可想,正好遇到李银相约,遂一道往城西而来。邯郸是中原北方的大都会。各诸侯国虽然互相征伐不休,但各国之间的商业交往却相当频繁,各国的都城同时又是商业中心,邯郸当然也是赵国最重要的商业中心。
城西是赵国手工业的集中地,如金属冶炼、制陶、酿酒等。其中最为发达的是城西南的冶铁业,冶铁作坊随处可见,最大的冶铁作坊主郭纵、卓然均是因冶铁而富比王侯。
城西北则是酒务泉,堪称赵国的酿酒中心,所酿造的“赵酒”甘甜醇厚,在诸侯国中享有盛名。有酒的地方就有酒肆,有酒肆就有酒客,有酒客的地方就有闲话,自然是打听消息的绝佳去处。
牛首酒肆位于城西的沁河边上,酒美价廉,是大北城最大的酒肆。赵国风气慷慨尚武,人民好气任侠,重商而恶农作,多懒慢。邯郸男子平日多好相聚游戏,对酒悲歌,牛首酒肆则是他们最爱来的地方,是非自然也就最多。
蔺相如和李银来到酒肆时,里面已坐了大半酒客,熙熙攘攘,仿佛闹市。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里的酒客并没有谈论李兑之死,而是在热议公孙龙的“白马非马”。
原来赵国自赵武灵王推行“胡服骑射”以来,大力发展骑兵部队,对马匹有诸多限制,譬如平民骑马出城要为马匹交税。前些日子有个叫公孙龙的人骑着一匹白马要出城,守门士卒上前拦截,告诉他道:“马匹一概要交税后才能出城。”
这位公孙龙不但是平原君赵胜的门客,而且是著名的辩者,诸子各家普遍认为他的观点为诡辩,但又无法在辩论中胜出。孔子的六世孙孔穿为驳倒公孙龙的主张,曾找到邯郸与他辩论,结果大败而归。
这位天下第一名家高手不愿意出这份税钱,见守门士卒为人质朴本分,当即心生一计,道:“我骑的是白马,白马并不是马。之所以叫白马,是因为它有两个特征:一是白色的,二是具有马的外形。但马却只有一个特征,就是具有马的外形。具有两个特征的白马怎会是只具有一个特征的马呢?所以白马非马。”守门士卒哪里遇见过这等辩才高人,难以应对,唯有放行。
但公孙龙的辩才也不光是逞口舌之利,曾为赵国外交解决过实际问题。秦国和赵国一度订有盟约:两国互不侵犯;秦国所做之事,赵国要从旁协助;赵国所要做之事,秦国也要从旁协助。不久前,秦国进攻魏国,赵国因为平原君夫人是魏公子信陵君无忌的姊姊,预备发兵相救。秦国现派使者对赵国说:“如果赵国救魏,就违背了我们两国之间的盟约。”赵王告诉了平原君赵胜,赵胜又告诉了公孙龙。公孙龙道:“赵国也可以派人去谴责秦国说:‘赵国要救魏国,秦国不协助,这也不符合两国之间的盟约。’”秦国遂无话可说。
李银坐下静听了一会儿,道:“这个公孙龙近来在邯郸很出风头,蔺兄如何看待他的诡辩之术?”蔺相如道:“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
临座一名三十七八岁的长袍男子回过头来笑道:“心服者未必口服,其实仍是不服;口服者未必心服,至少面上已服。足下愿意选那种呢?”蔺相如道:“我选心服口服。”那男子道:“服即是服,非心服,亦非口服。”
蔺相如道:“先生来这里是饮酒的么?”那男子道:“不错。”蔺相如道:“这里只有赵酒,按照公孙先生的观点,赵酒非酒,先生可是来错地方了。”
那男子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道:“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公孙龙?”蔺相如道:“我只是胡乱猜的。”
李银听说对方就是平原君门下最得宠的舍人公孙龙,忙道:“公孙先生如不嫌弃,不妨过来一起坐。”
公孙龙对蔺相如也颇有兴趣,便起身移座,同坐了一案。三人互相道了姓名。
公孙龙道:“二位居然是缪府的舍人?”既有惊异,又有惋惜。缪贤虽然官任宦者令,是王宫内侍首领,但毕竟只是个寺人,一般人尚且看不起他,更不要说公孙龙这等人物了。
李银闻言,不禁脸有愧色,蔺相如却是神态自若,道:“是的。”
公孙龙便不再多问,叫道:“薛大,再来三角酒。”又笑着补充道,“是赵酒。”
那店家薛大是平原君赵胜家臣的亲戚,也算是平原君的门客,与公孙龙相熟,亲自送酒过来,加意奉承。
正好田部吏赵奢来收赋税,等了老半天也无人理睬,忍不住走过来叫道:“薛大,我可是第二次来了。”
赵奢大约二十八九岁年纪,身材高大健壮,一张古铜色的脸甚是引人注目。他是前赵国大夫赵固之子,也算是名门之后,但由于父亲早逝,家道中落,生活甚是落魄,最近才通过平原君谋到了田部吏的小官职,专管收取市集赋税。
薛大笑道:“吏君不知道么?这家牛首酒肆其实也是平原君的产业。”言下之意,无非是你赵奢做官凭的是平原君的关系,平原君名下酒肆的赋税就不用收了。
赵奢肃色道:“我走了九家商肆,九家都这么说。即使是平原君名下的酒肆,也一样要交税。限你午时前到旗亭缴齐,不然我可要依法行事。”
薛大讪讪笑道:“你们瞧他,还挺较真儿的。”
赵奢却是不再理会,径直带着吏卒去了。
公孙龙笑道:“听说赵奢这个人就爱较真,薛大,你还是老实交税吧,又不缺那点钱。”薛大也笑着回应道:“钱倒还是其次,我若是主动交了税,平原君的面子往哪里搁?不用理睬他。”
正说着,忽有一名汉子奔进来大喊道:“你们听说了么?李兑昨夜被人杀了。”
酒肆顿时沸腾起来,薛大也连连嚷道:“哎哟,这可是大事、大事。”公孙龙微一沉吟,便起身告辞。
蔺相如与李银继续留在酒肆中饮酒,听旁人谈论李兑遇刺一事。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李兑是罪有应得,又不免议论起谁是那个除害的英雄来。
赵人多心直口快,有人道:“那还用说,一定是新拜相国的乐毅了。当年乐毅差点死在李兑之手,如今回国掌权,势必要报复。”
李银问道:“蔺兄也认为是乐毅派人所为么?”蔺相如道:“应该不是,乐毅没有必要这么做。”
李银道:“我觉得也是。李兑当年困死主父,在赵国引起公愤。他任相国时,众人还只是敢怒不敢言,一旦去职,怒气立即迸发,想杀他的人应该不少。但是有一个人……”
他没有再说下去,蔺相如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有一个人嫌疑最大,那就是赵惠文王。虽说李兑是困死赵武灵王的罪魁祸首,然而明眼人都知道,若是没有赵惠文王的默许,他决计不敢这么做。而今他被罢去相国之职,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万一他愤怒之下,向天下人公开逼死赵武灵王其实是赵惠文王的授意,那么赵惠文王的国君位子就岌岌可危了。有了这层顾虑,赵惠文王一定非要李兑死不可。
二人又坐了大半个时辰,蔺相如留神听着,始终没有听到“和氏璧”三个字,遂起身离开。刚出酒肆,便见到田部吏赵奢率领吏卒气势汹汹地闯进酒肆,片刻后将薛大扯了出来,强迫他当众跪在酒肆门前。
赵奢手按剑柄,喝问道:“抗税不交,依法当斩。薛大,你交还是不交?”薛大面色如土,却还是挺着脖子道:“赵奢,你敢对我无礼,就是对平原君……”
话音未落,“咣”的一声,赵奢已拔出长剑,扬手一挥,一道血光飞过,薛大的首级当场被斩了下来。看热闹的众人一时呆住,片刻后才哗然一声,各自心生畏惧,往后退了几步。
赵奢厉声道:“谁再敢抗税不交,这就是下场。”
围观的人群中不少都是商贩,见赵奢连平原君的门客都敢杀,慌忙应道:“交,这就交。”
李银极是骇异,随即连连摇头道:“这赵奢好大的胆子,得罪了平原君,不出三日,他必定成为一个死人。”蔺相如微一沉吟,道:“你先等我一下。”走过去叫住正要离开的赵奢,低声说了一番话。赵奢甚是平静,只点了点头,道:“多谢。”
李银道:“蔺兄是想指点赵奢逃过此劫么?平原君好客养士,当年曾为挽留门客而杀死笑躄者,赵奢当众杀死门客,可是大大驳了平原君的面子,我看他除了立即逃出赵国外,别无法子可想。”
平原君赵胜礼贤下士,好养宾客,门客多达数千人。他家中建有一座画楼,专供美人居住,可以望见楼下的大街。有一个跛子总是一瘸一拐地出来打水,正好被赵胜宠爱的小妾看到,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第二天,跛子登门求见,请求赵胜杀死爱妾,以表明他贵士而贱妾。赵胜随口答应,却迟迟不做,门下一多半宾客大失所望,先后离去。赵胜查问之下,才知道门客们认为自己重女色,轻士人,不值得侍奉,后悔莫及,便将爱妾杀死,并亲自登门向跛子道歉。离去的门客才陆陆续续地回来。
这个“杀笑躄者”的故事广为流传,为赵胜赢得了极高的声誉。秦国秦昭襄王听说后,十分仰慕赵胜的风采,想请他到秦国来任相国。有臣子道:“赵国的平原君不算什么,齐国的孟尝君才是真正的贤公子。”于是秦昭襄王派人将孟尝君田文请到秦国,才有了后来“鸡鸣狗盗”的故事。
李银言下之意无非是平原君为笼络住门客,不惜为一名微不足道的跛子杀死心爱的美人,而今赵奢居然当众斩杀门客,这让平原君和其余门客情何以堪?所以推断起来,他是非死不可了。
蔺相如叹道:“赵奢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逃走的。他能不能活,就要看他自己了。”
05
回来缪府,缪贤正好回来,道:“满朝大臣都在议论李兑被杀之事。”
李银忙问道:“那么大王有何反应?”缪贤道:“大王的反应很是奇怪,虽然有些惋惜,却并不愤怒,也没有立即派人去调查李兑之死,只下令妥善安排后事。不少大臣暗中议论,说是新相国乐毅派人杀了李兑,所以大王才故意不问。”
李银与蔺相如交换了一下眼色,二人均是一般的心思:比较起来,只怕赵惠文王的嫌疑要比乐毅大很多,他总不能派人调查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