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
蔺相如引着赵奢出来,上了车子,这才问道:“赵君到咸阳宫见宣太后到底是要做什么?”赵奢便大致说了经过,连之前宣太后有意留他做男宠的事也没有隐瞒,道:“我答允了太后,太后也答应出手相助。若是大夫君信得过我,同意这个计划,我今晚就能将和氏璧送出去。”
蔺相如良久才叹道:“妇人的心机,当真是深不可测啊。”
赵奢问道:“大夫君信不过宣太后么?”蔺相如摇了摇头,道:“无论信不信得过,都只能冒险一试,这也是唯一的办法。”
赵奢道:“我也是这么想。宣太后若是想玩弄我们或赵国,有的是法子,她既然答应了我,应该不会食言。”蔺相如道:“既然如此,赵君便依计行事。”又道:“不巧的是,今晚楚国太子设宴为使臣苏代饯行,邀请了你我同去赴宴。”
赵奢道:“我断然是去不得了。”蔺相如道:“我就说你身子不适,替你向楚太子辞谢。”
06
回来赵国驿馆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蔺相如回来房中,将和氏璧从盒子中取出来,用旧衣衫包了,交给赵奢,道:“小心行事。”
赵奢自是知道自己这一走,蔺相如等人多半要有性命之虞,问道:“大夫君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么?”
蔺相如摇了摇头,问道:“赵君可有孩子?”赵奢道:“我有一子,名叫赵括,一直养在燕国,这次离开邯郸前才刚刚接回赵国。”本以为蔺相如也会提起家眷之类的话,哪知道他沉思许久,只道:“赵君多保重。”
赵奢本是军人出身,果敢坚毅,虽觉伤感,还是毅然出门,回房略微收拾了行囊,吹灭灯烛,静坐在黑暗中等候。
07
蔺相如则略做梳洗,换了衣衫,带了李银等侍从到隔壁楚国赴宴。
李银尚不知道赵奢之计,问道:“赵副使不来么?”蔺相如也不说明真相,道:“赵副使说心中烦闷,不愿意出门,只好由他去了。”
楚国驿馆的建制比赵国驿馆大许多,还带有一处园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宣太后是楚国人的缘故。当年楚怀王被诱来秦国,就是被软禁在这里,最终也死在了这里,尸首运回楚国安葬。而今他的孙子太子熊完也被迫来到秦国做人质,前程、命运难卜。
毕竟是楚太子居住之所,驿馆布置得颇为华丽,侍从众多,不似赵国驿馆那般清冷。太傅黄歇亲自出迎,将蔺相如等人引入堂中。
楚国太子熊完正与苏代在商议什么,见客人到来,忙下堂迎接。
苏代不见赵奢,颇为惊异,问道:“赵副使不肯赏光赴宴么?”蔺相如道:“赵副使身子不适,不宜出门。不过他请我转致谢意。”
苏代不由得转头看了黄歇一眼,露出了踌躇之色。
黄歇忙道:“无妨,改日再请赵副使也是一样的,只是苏大夫明日就要启程回楚国了。”今晚只请了赵国使臣一行,既然宾客已至,遂命开宴。
主人熊完席地坐在堂首的方形大帐内,面前设一长方形木制大案,装饰有艳丽的漆绘图案。案上有一大托盘,托盘内放满鼎、杯、盘等餐具。主人席位的两旁各有一排宾客席,诸人就座。侍者依次奉上酒水、食物,酒是楚国特产的苞茅缩酒,食物则是米饭和炙肉。因为时人烹煮肉类食物时不放任何调料,又有小碗分别盛装着饴1和盐,放在各人面前,供食用时蘸取调味。
1春秋战国时调甘甜之味用饴、蜜等物。易溶的甘蔗糖大约到唐代才从印度传进我国。
当时北方诸侯国如秦国、赵国均是以粟为主食,很少能见到稻米。李银坐在下首,他从未吃过楚国的食物,闻着酒肉俱香,尤其是那碗白米饭更是从所未见的稀罕物,颇有大快朵颐之心。正将手伸向炙肉时,却发现上面有一根三寸长的头发,再看旁边的米饭,混着一根半寸长的杂草,心中颇感恶心,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黄歇立即留意到了,问道:“怎么,食物不合李君口味的么?”李银道:“当然不是,是这上面有异物。”
黄歇抢过来一看,发现了肉饭中的蹊跷,不觉很是尴尬。
熊完虽然年幼,却长期在秦国做人质,受尽委屈,早积压了一腔强烈的怒气,忽见手下人弄得在宾客面前失了面子,登时发作起来,叫道:“来人,立即将宰人1和为李君进食的婢女全部处死。”
1宰人:掌管膳食之官。
侍立在李银身后的婢女媚儿一听,当即软倒在地,手中的酒器跌落在地上,洒了一地,一股浓郁的酒香登时弥漫开来。
熊完见她当众失礼,心中更怒,连声喝道:“快些将这贱婢拖出去杀了。”
蔺相如忙止住侍卫,道:“请等一等!太子,这件事未必就是宰人和婢女的错,人命关天,还是先弄清楚的好。”
他是客人,熊完少不得要给几分面子,便点了点头,示意侍卫放开媚儿,问道:“那么蔺大夫认为是谁的错?”
蔺相如道:“请太子稍候。太傅君,请你陪我走一趟。”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起身出堂,过了一刻工夫才重新回来,道:“宰人无罪,婢女只是小过。”
熊完、苏代等人均是大奇,忙问原因。蔺相如道:“我刚才和太傅君到厨房看过,砧板上切肉的刀是新磨的,非常锋利。用这样的利刃切肉,筋皮都能切断。各位请看自己面前的炙肉,大小不过一寸,而这根头发却有三寸,并没有被切断,所以这不是切肉人的过错。我又查看了烤炙肉块的用具,所用的炭是最好的桑炭,铁炉也不错,用这样的炊具烤出的肉焦黄,但一根三寸长的头发却没烤焦,这不像是烤肉者的责任。由此可以推断,宰人无罪。”
苏代道:“有理。肉上的头发一定是婢女奉食时掉落的。”蔺相如道:“婢女发长过尺,挽着双髻,纹丝不乱。况且进献食物时须得举木案过额头,不大可能掉头发到肉上。这头发多半是根旧发,落在堂中什么地方,适才人进人出,穿梭如风,带得它飞到了肉上也说不准。”
熊完大觉新奇,问道:“那么蔺大夫又如何说婢女只是小过呢?”蔺相如道:“我到这位媚儿的卧室看过,床上铺的草席破旧,编席的绳子都折断了,草也碎了。她睡在这样的卧具上,有草黏在衣服上也不足为奇。又进进出出地堂中侍奉,偶尔有身上的杂草掉进饭里,也是有可能的。各位请看,这是我从媚儿卧室里捡来的席草,跟她衣衫背后的这根,以及饭里的杂草比照,是一模一样的。太子,臣以为,媚儿不仅不该受罚,还该赏新卧具和新衣服。”
熊完转头去看黄歇,见他点点头,只得道:“好,就依靠蔺大夫所言。”
宰人和媚儿莫名经历一场死里逃生,慌忙上前拜谢。
苏代哈哈笑道:“有趣,有趣。蔺大夫,来,我敬你一杯。”
众人便轮番敬酒,正酣热之时,忽听见外面有人高声叫道:“奉太后之命,为楚国使臣苏代君送酒饯行。”
随即有侍从奔进来禀告道:“秦国大夫魏丑夫到了。”
熊完登时色变,脾气和善的苏代也明显露出不豫之色来。宣太后执掌秦国朝政,不派别的大臣,非要派她的男宠来赐酒,分明是隐有侮辱轻视楚国使臣的意思了。
黄歇却立即堆满了笑容,道:“快请,快请。”转头向熊完连使眼色。
熊完尽管不快,还是不得不亲自出堂迎接,苏代等人均跟了出去。
蔺相如心道:“想不到宣太后会派魏丑夫来接应赵奢与和氏璧。这位太后行事当真处处出人意料。”想了一想,正欲跟着出堂,那婢女媚儿却奔过来扯住他的衣衫,轻声叫道:“恩人留步。”
蔺相如道:“你有事么?”媚儿脸色绯红,眨了几下眼睛。
蔺相如见她神色有异,心中一动,便道:“李兄,你代我去迎接魏大夫,我得去方便一下。”有意往茅厕方向而来,见左右无人时,便停了下来。
媚儿跟了过来,拜谢道:“媚儿多谢恩人救命之恩。”蔺相如道:“不必如此。你还有别的话要对我说么?”媚儿道:“嗯。”回头张望了一下,确认四周没有人,才道:“我昨夜偷听到他们谈话,太傅预备派人去你们赵国驿馆盗取和氏璧,他们今晚设宴,是有意将恩人绊在这里。恩人得赶紧回去驿馆,好做防备。”
蔺相如大出意外,微一沉吟,即道:“我知道了,这回可要多谢你。你先回去,免得旁人起疑,我迟些就来。”
媚儿点点头,转身匆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