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
肖重云急了,想把手抽回来,没想到失血那么严重的周天皓,竟然像拼了命一样,和他十字相扣,怎么都掰不开,仿佛肌肉僵硬了。“松手。”肖重云气喘吁吁地喊,“周天皓,你……”
担架队没有办法,只好停下来。周天皓轻轻地张了张嘴,肖重云俯下身去,勉勉强强听见了他在说什么。
“肖学长,我怕我一放手,你就又不见了……我之前,对不起你……你就当那个我,死在这里了……要是我醒来,在哪里找你?”
“在你我初次见面的地方。”肖重云说,“我在那里等你,绝不离开。绝不离开!”
周天皓点了点头,慢慢地,慢慢地卸掉手指的力量。
他的手指是真的僵住了,终于艰难地松了手。
担架队简直是要跑起来,直接上了最近的直升飞机。肖重云想跟上去,一位c国的警察在身后,拍他的肩膀:“你,等下跟我走,接受调查。”
搭载周天皓的急救飞机缓缓升空,消失在金光灿烂的晚霞当中。所有的走私贩子都被套了头,圈禁在一处空地上。除去看守的警察,剩余的人在废墟中走走来走去,搜寻罪证,或者收拾尸体。
武七不在被捕的人当中,也没有人找到他的尸体。这个阴郁的男人,就像茶水的香气一样,悄然消失了。
肖重云原地等了片刻,一个人向着草坪的方向走去。
爆炸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看见张文山。
草坪是最先被清理的地方。尸体与残肢断臂都被移走了,地面只有粉笔画的痕迹,和残留在青草上的红色。这些红色与夕阳的光芒交织在一起,入目只觉得灿烂一片,难以辨认。
肖重云在白线边缘走着,寻找张文山留下的痕迹。
他看到了爆炸的白光,听到了爆炸的巨响,但是不相信,这个男人会就这样消失。检测这块草坪的是位女警察,用标准的英文告诉他,死者应该是两个亚洲人,一位年老,一位相对年轻。爆炸的应当是存放在十字架形饰品简易炸弹,拉断挂绳时,自动引爆。
女警察说:“不能再说了,除非你是近亲属。”
“我是近亲属。”肖重云点点头,“其中一个人,可能是我哥哥。”
女警察讶然:“——他们说你是人质。”
“对。”肖重云点点头,“我是人质。”
“调查开始以后,你才能辨认尸体。”警察同情地告诉他,“不过那时应该什么也认不出来,因为炸弹的位置在脖子以上,离头太近了,两位死者都——”
肖重云没有说话。
张文山怎么可能死呢?
就算自己死了,这个男人也会活下去,站在黑暗当中,嘲笑整个世界。
他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看,是一只戒指。
银色的素面对戒,上面系了一条铂金链子。链子很干净,奇迹般地没有沾上血迹。肖重云忽然站不住了,跪在地上。
他把那枚戒指握在手中,一直攥出了温度,才慢慢松开。肖重云的展开左手。他的无名指上有一道浅浅的痕迹,是因为曾经长期带着一枚难以取下的戒指,而磨出的痕迹。
肖重云将那枚戒指从链子上取下来,慢慢套在手指上,完美地盖住了那道旧痕。
对的,他认得它。
这是张文山和他的对戒。他在一次激烈的性事之后,毫无征兆地取出来,套在他左手无名指上。而他自己的那枚,配了一条铂金链子,一直挂在胸前,纽扣紧闭的衬衫之下,绝少示人。有一次肖重云私下取了自己那枚对戒,第二天张文山就叫了工匠来,就着他的手,微微调了戒指的松紧,之后就再也难以取下了。
就连试着取的过程,都会痛苦不堪。
后来肖重云跟着小鬼逃回大陆,专门找去了消防队,用特殊工具,才将这个枷锁取下来。
他跪在地上,将带着戒指的手指放在胸口。
“哥哥。”
“哥哥。”
“再见。”肖重云低声说,“哥哥。”
他不记得自己在这片草地上跪了多久,直到太阳下山,暮色四合,天空变成墨水一样的冷蓝色。风从看不见的地方升起来,在草间打旋,之前的女警察,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背,把他拉起来:“走了。”
“你怎么了。”警察问他,“不舒服吗?”
“没有。”
“刚才救护队传来消息,你的朋友,周先生,伤势没有看上去那么重。”她说,“他外套口袋里装了一本护照,子弹穿过护照时,略微减了一点速,没有伤到内脏。”
“想点好事情。”女警察向他微笑,“你幸存下来了,未来一定会比现在好。”
“我好像,”肖重云轻声说,“有一点幻觉。我闻到了,娇兰‘忧郁’的香气。”
“不,这可能不是幻觉。”女警察目瞪口呆,“‘忧郁’是我最喜爱的香水。两天前,周末的时候用过,或许衬衫上还有一点残留的味道……”
“你鼻子一定很好,我完全都闻不到。”她说,“你适合当一位调香师。”
“谢谢。”肖重云说。
他坐在警察局里接受问询,终于见到了那本护照。
那是肖重云自己的护照。护照当中被子弹穿了一个洞,内页像是在血水里泡过,早已不能用了。肖重云小心翼翼地翻开一页,正好翻到他第一次去马来西亚的出境记录。
那是他和小鬼一起出国,参加香水新人秀的记录。他只有出境,没有入境,并且从那之后,就一直在用张文山给他的假身份,在国家这个系统上,再也用不回肖重云的本名。这本本应在张文山手中,却被周天皓带在了身上。
肖重云再翻了一页,赫然是出境记录和补盖的章。
护照里夹着一张纸条,被血浸泡以后,已经很难看清楚了。大概原本是想和护照一起,当面交给他。肖重云对着灯光,勉强认出了周天皓的笔迹:肖学长,欢迎回家。
第78章 过去
周天皓是重要证人,他接受治疗和取证。在取证结束之前,谁都见不到他。倒是肖重云,在作为人质被解救出来以后,只接受了简单的调查,就通过大使馆,回到国内。过海关的时候,他接到了小鬼的电话:“老师,大使馆说你马上就回来了?”
肖重云握紧手机:“你在哪里?”
“公司。”
肖重云松了口气:“怎么回去的?”
“那天我们站在台阶上,你摔了下去,我想去拉。”小鬼道,“被人捂着嘴拽到花坛里了。”
“谁?”
“警察。”张松说,“他们把我带到警察局,问了很多问题。”
“你怎么说的?”
“我让他们去救你,但是救我的那个警察不会说中文,一个字都没有听懂。后来周总来了。”张松道,“他跟我说,缉私警会有行动,不要担心。他还说我在这里是个累赘,就把我送回国了。”
肖重云笑了:“周天皓还说了什么?”
“他说,他说如果你回来的时候,他不在,让我跟你说——”小鬼停了一下,不情不愿,“欢迎回家。”
肖重云时从云南入境的,去出入境管理局更换了一本新护照。本来在境外滞留,逾期不归这种情况,他的护照已经废了,但是仔细看挂在墙上的宣传提示后他发现,如果是护照主人因为疾病、意外的情况出现逾期,提供有效证明以后,可以从宽处理。想来周天皓是钻了这个空子,做了一点努力。
只是肖重云不知道,他是怎么从张文山手中,拿到这本护照的。想必并不容易,因此才心心念念地带在身上,打算相当做见面礼。只不过后来太紧张,忘记了。
肖重云拿到新护照以后,没有立即回上海,而是直接从昆明飞吉隆坡。
有一个不认识的手机号,给他发了一条短信。肖重云拨回去,却提示号码不存在。
“肖先生,听闻无恙,我心甚慰。最近在养伤,清心寡欲,很多地方去不了,就不打算去了。这两处地方,一个是我前东家那里听到的,一个是刚死那位讲的。我虽然不打算去,你却是应该去一趟的。”
武七。
他还活着。
短信后来跟的,是一个位于吉隆坡的地址,和一处银行的名字。
下飞机时吉隆坡在下暴雨,热带的雨水从天幕上砸下来,落在伞面上有如雷鸣。肖重云叫了一辆出租车,出租堵在市区车流之中,寸步难行。这段时间嗅觉在慢慢恢复。他不敢对自己抱有太大的期望,一点点雨水的气息,车内浑浊的空气,汽油味,对于肖重云来说,皆是新奇的惊喜。
出租车乌龟一样在雨中爬行,终于在一处老旧的医院门口停了下来。那是家上个世纪建造的慈善医院,风雨中已经很旧了,门口石台阶已经被看病的人磨圆了棱角,半壁墙上都爬满了碧绿的爬墙虎。旁边不远处有一座新修的私立医院,让这栋过时的建筑门可罗雀。
一位黑胖的华人护士在门口收晾晒的床单,看见肖重云收伞,抱着盆子躲了两步,用广东话嘟囔道:“不长眼——”
她抬头看了肖重云一眼,突然愣住了:“我是不是见过你?”
“我想找冯秀英冯护士。”肖重云走过去,“请问她在吗?”
黑胖的护士端着盆子往里,会说一点普通话:“我就是。”
医院真的很老了,年轻的医生和护士不愿意来这个薪资低廉,写在履历上也不是很光鲜的地方,而稍微有点钱的病人,都去了隔壁那家新修的私立医院。冯护士在这里干了三十年,也算是半辈子了。
护士站就她一个人。她把床单放在地上,给肖重云倒了杯水,推过去:“你说你姓肖?”
“我叫肖重云,我父亲叫肖隶。”他说,“我想来打听,您是不是认识他?”
老护士仔细打量面前年轻的面孔,目光一点一点地迷离涣散,就好像摆在她面前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段过去的时光,需要沉浸其中,才看得真切。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摇头:“我不认识肖隶,但是我认识他的养子,肖文山。他小时候总是追着我,要苹果吃。”
肖重云差点拿不稳水杯:“养子?”
“养子。你哥哥是收养的,这么多年了,”老护士责备他,“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从小人家就告诉我,哥哥是父亲的亲生儿子,我是母亲带来的外人。”肖重云目瞪口呆,“我从小就长得不像父亲,像母亲。”
老旧的房间里一股消毒药水的味道,病例本上一股子灰尘气。年迈的护士看着他:“你怎么会不像你父亲?我第一眼看见你时,就觉得你像。”
“我年轻的时候,是产科护士,给人接生的,看过各式各样的小孩。有些人是表面看上去和父母一方不像,但是你仔细看骨骼——看他的眉骨走向,看他的鼻梁和颧骨,还有下颌的形状……我见过你父亲一面。你别的地方可能随你母亲家族,但是你继承了你父亲的眉骨形状。从眉骨到鼻梁那一段,是他的。”
肖重云问:“你和我哥哥,小时候很熟吗?”
老护士道:“我刚才说过,我以前是产科护士。是我给肖文山接的生。我和他母亲张可馨是熟人。”
就在这个光线朦胧的老护士站里,她缓缓地讲了一个故事。
秀英冯毕业的时候,和现在不一样,正好赶上经济危机。她家庭条件一般,读的学校也不是特别好,能在这家福利医院找到一份工作,已经觉得是万幸了。在那样萧条的岁月里,能有份稳定的工作,每月固定发给薪资,保证饮食起居与日常开销,是件令人羡慕的事情。
那是个闷热的雨季,登陆的台风还未撤去,街道满地广告牌,四处一片狼藉。一位青年顶着疾风冲进大厅,高声喊着医生,说他老婆要临产了。
年轻人撑的伞早就被风刮得只剩骨架,他在用自己宽大的后背,为身后娇小的妻子开路。他妻子也是个华人,身材小小的,脸色苍白,面容清秀,像是个养尊处优过,又落魄了的大小姐。当时羊水已经破了,医生马上将她送进产房,结果胎位太高,难产,只能剖宫产。做手术时,男人就在走廊里走来走去,见着一个医生就问:“我老婆怎么样了?她没事吗?能活着吗?”
所有人都跟他说,这种手术不难,一般不会有事。
可是当冯秀英抱着婴儿出来报喜时,男人却不见了。据说他一听到母子平安,就拿起那柄只剩骨架的破伞,又冲回大风中。
男人走前在医生的办公桌上留了个信封,里面的钱刚够手术和修养的费用。冯秀英好奇地拿起信封看,上面只有两行遒劲有力的钢笔字。
可馨住院费
——肖晗
出乎意料的是,当她把这件事告诉生产的女子,女人也没说什么,就是叹了口气,问:“冯护士,那个信封,能给我留着吗?”
她就把信封拿过来。女人把它压在枕头下面,偶尔一个人时,就拿出来,端详上面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