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节

    不是她，是季宁宁。
    五年的时光足以让孩童时期那点儿欢愉如同被化开的墨水一般，仿佛要湮没在白纸上，变成浅得近乎无形的一笔。
    只有当她越过属于她的忙忙碌碌的一年，再如同翻过卷帙浩繁一般来到季绍德的篇章，她才会隐隐想起一些藏在记忆深处的小故事。
    季绍德是季宁宁的堂兄，季爸爸妹妹的儿子，自小性格顽劣，让家里人非常头疼。因而季姑姑时常会将他丢到季宁宁家，在身为老师的季爸爸的管束下，他会稍微收敛一点儿。
    也只是一点儿。
    季绍德比季宁宁大几岁，又正是男孩儿长身体的时候，足足比季宁宁高了一个头还要多——他没少仗着身高优势欺负季宁宁，扯她的头发，抢她的玩具，举得高高的任她拼命往上跳却怎么够也够不着。
    季绍德因此得意忘形地大笑，直到季宁宁的哭声惹来了家长，虎着脸教训季绍德让他多让着点妹妹，季绍德才不情不愿地把东西还回去。
    按理来说，季宁宁和季绍德理应水火不容；就连疼爱侄子的季爸爸也不会因此拿亲戚关系来约束她，因为他也怕季绍德动不动就逃课的作风把他家还算乖巧的宁宁给带坏了。
    可实际上，往日里性子其实十分倔强的季宁宁，每回口头上对季绍德骂得凶，哭着说再也不想见到他……隔了一段时间不见，又能屁颠屁颠地跟季绍德玩在一起。
    因为年纪比她大的季绍德，看的比她多，懂的比她多，玩的也比她多。
    只有和季绍德在一起的时候，季宁宁与书本作业为伴的单调人生才有了一点不一样的色彩——季绍德会带她去门口的小菜园里捉蚱蜢，再拿鞋盒满满地装了逗着玩；会带她去附近的小溪里捞贝壳，当她赤脚踏入清凉的溪水中，坏笑着用手撩了水往她身上泼；还会给她带来一些高年级学生间流行的小玩意儿，卡牌、魔方、泡在水里一夜间长大的“海洋生物”、甚至是活生生的小鸡仔……
    那时候的季绍德，对于季宁宁来说就是个新奇的世界。
    然而娱乐圈，是一个比季绍德更加新奇的世界。
    可即便是后来季宁宁径自去了娱乐圈，她对于季绍德而言原本就是一个“跟在屁股后面带着玩儿的小鬼”，并不存在她抛弃季绍德抛弃他们的约定以至于季绍德含恨六年之类的狗血戏码。
    至于季宁宁的姑姑，在她的记忆中就更为存在感淡薄，唯一记得的只是过年时候姑姑包个她的红包，比一般亲戚要厚上一些……因而就算再久不联系，季宁宁也不愿意相信这样的人会故意针对她。
    因为没有必要。
    黑她的人，哪怕理由看着再荒唐，总还是有一个理由的。
    “绍德？”
    季妈妈沉思着，无意识地念着这个名字。
    季宁宁走了之后，日子实际没太大变化。
    对季绍德来说少了一个季宁宁的确无关紧要，他也不在乎季宁宁在娱乐圈过得如何，艰辛或者光辉都不影响他继续跟一帮狐朋狗友逃学去网吧，期末考零蛋。
    季爸爸远水解不了近渴，季姑姑则已经心死。对她来说，大概只要季绍德不带个大肚子的女孩回家，指着肚子和她说那是她孙子或者孙女，她都能淡定接受。
    所幸在她花大价钱把季绍德送进中专之后，季绍德似乎懂事了，收心了。最近几年还赚了点小钱，给他爸爸买了个按摩器，一家人都高兴得不行。
    偏偏就是这个时候传来另一个晴天霹雳：季绍德在工厂突然晕倒，被紧急送往医院。
    那瞬间季姑姑感觉天都塌了。
    季家为了季绍德，财政方面一直捉襟见肘，连攒给季绍德日后买房买车娶媳妇的钱都不多，企图用来支付巨额手术费自然是杯水车薪。
    好在医院先动了手术，到底还是把季绍德救回来了；又见季家确实家庭困难，同意给予一定的宽限期，让她去借钱。不过如果到期不能补交医药费，季绍德自然不能再留院观察，后续的治疗难免也跟不上。
    医院自认为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
    只是对季姑姑来说作用并不大。
    她已经将所有的存款砸进去，上蹿下跳地借过了能借的所有钱，再多的，她也掏不出来。
    直到这个时候，季姑姑才意识到，平日里对着她笑容和善的、对她家绍德关怀备至的人们，在关键时刻竟能变换着理由袖手旁观。
    “绍德不会是……装病吧。不是我说，现在的孩子为了弄到一点钱。靠偷，靠抢，靠骗……什么都做得出来。”
    “你家绍德一向身体好，能出什么问题？”
    “绍德出了问题，我们也很担心，不过我们家也没钱啊，我们才给孩子在市中心买了套房，分期付款。你看我们现在连大鱼大肉都吃不起了……”
    笑容倒是一如既往的和善，口吻也亲切得像是看透了世间风云的老禅师。唯独季姑姑被他们气得快去医院陪季绍德了：“得了，都认识这么多年了，别拿那些话来诳我。我家绍德是真的住院了。你们要是不相信，我拿病历本给你们看。”
    “医院的话原本就信不得，”那些人摇着头，露出高深莫测的笑教导她，“现在的医生都喜欢把病情说得很重，吓唬你。只有你心甘情愿出了钱，他们才能赚钱。所以你别傻乎乎地往他们的陷阱里跳了，直接把绍德接出来，保准过不了多久自己就好了。如果你实在不放心的话……绍德手术不是已经做完了？后续治疗什么的，百度一下，自己上手能省一大笔钱……”
    季姑姑觉得这太荒谬，真这么简单的话，还要医院干嘛？
    但在现实面前，她妥协得很轻易。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横竖她借不来钱，医院也不会收留季绍德；要是真能百度到什么有效的方法，把这一大笔钱省下来……一个无神论者的季姑姑决定以后天天去拜耶稣和如来。
    于是一个平日里几乎不上网的中老年妇女？季姑姑破天荒点开了年轻人已经习以为常的百度。
    这对她来说是个新鲜玩意儿。因而在使用搜索引擎的真正功能之前，她率先被推送的新闻给吸引住了。
    今天的头条是：“惊！《卧底》里季宁宁林升疑似擦出火花，陆少阳哭晕在厕所。”
    配图是穿着黑色劲装的季宁宁将林升按倒在乱七八糟地摆放着杂物的小巷。
    灰暗的色调渲染出一种紧张感，仿佛预示着有人逼近，他俩却浑然不觉，只是深深凝望着彼此，眼中再也容不下其他。
    ……季姑姑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她点开了这条新闻。
    标题起得很吓人，其实只不过是《卧底》的宣传而已。多半内容都是在吹捧剧组，什么制作精良啦、打戏精彩啦、情节跌宕起伏啦、如何如何烧钱啦……这些看得季姑姑头昏脑涨的东西她几乎都直接略过，仅仅落在季宁宁和林升的部分。
    林升这小伙子，季姑姑还是认识的。前几年央视春晚还很有意思的时候，除夕夜里绍德还会陪着他们两把老骨头看看。
    其中就有这个林升，当然还有陆少阳，他们是一个组合的。
    季姑姑对这些年轻人喜欢的偶像并不太懂，只觉得四个孩子长相周正，文质彬彬，让人看着就很舒服。
    “这是现在最红的偶像团体，”季绍德嗑着瓜子跟他们解释，“我们班有好多女孩儿都喜欢他们……”
    他又指着林升笑道：“好多人根本不近视，却学着他配了一副眼镜天天戴着，有事没事推一推。”
    他学着那些粉丝的动作，用中指在鼻梁处上下推动，惹得季姑姑季姑父也跟着笑起来。
    那样的日子，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
    想起仍躺在病床上还等着她想办法救治的季绍德，季姑姑瞬间心酸不已，又好像充满了力量。
    恍恍惚惚间，她的思绪又回到了新闻稿上：
    “对于季宁宁和林升的感情戏，所有人都非常看好，没准电影上映之后我们就能听到假戏真做的好消息。不过有一个人要不高兴了。众所周知fews的队长陆少阳一向和同队的林升关系暧昧，和季宁宁更是‘闺中密友’，如今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林升和季宁宁越走越近。有粉丝在微博上询问陆少阳对此事有何看法，陆少阳回复了一个简单的颜文字Σ（っ°Д °；）っ，由此可以看出我们陆队内心几乎是崩溃的，大批粉丝也在陆少阳的微博下留言‘心疼陆少阳’、‘陆少阳不哭’……”
    季姑姑看完之后也：Σ（っ°Д °；）っ
    娱乐圈好复杂啊，这个和她侄女同名的季宁宁也真是，干什么不好非要和人抢男人。
    不像她家宁宁，从小都不怎么让家里人操心，虽然后来一门心思想去当什么偶像，这么多年也没有见过她，但听她妈说宁宁现在在一个什么团里当团长，可厉害了，过不了几年没准还能当师长……
    ……什么团来着？
    季姑姑的视线一下子落到了新闻中对季宁宁的介绍上。
    bloom。
    原先模糊的印象仿佛在引导之下慢慢清晰。她越想越惊疑，人生第一次百度就这样贡献给了季宁宁。
    然后她再一次：Σ（っ°Д °；）っ
    妈呀，真的是季宁宁！！
    那个从小跟在季绍德屁股后面跑的季宁宁！
    那个一来她家就冲进厨房拿着筷子一边盯着她炒菜一边偷偷夹点儿试味的季宁宁！
    那个拿了三好学生，却在上台发言时半天说不出话，最后只能深深一鞠躬的季宁宁！
    那个一走就是五六年的……季宁宁……
    真的出息了。
    季宁宁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晚辈，这些年季爸爸季妈妈心里难过，她同样看在眼里。现在季宁宁闯出了名堂，她理应为这一家感到高兴才对。
    可这一点儿欣慰，很快就在想起季绍德的时候燃烧殆尽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顺理成章的想法：季宁宁现在当了明星，一定赚了不少钱……
    实际上，人命关天，一般人都不敢耽搁，那些亲戚朋友也怕季绍德家里人缠上，或者到处乱说，多少都象征性借了些钱了事。
    季爸爸更是已经拿出了多年的积蓄，还嘱托妹妹不必急着还，只要人没事就好。
    他这个哥哥，平常就没少照顾妹妹和侄子，这会儿更是仁至义尽。季姑姑一直对他十分感激，本想着说什么都不再给他家添麻烦的……
    现在，却多了一个变数。
    一个季姑姑无法拒绝的变数。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即便如此，她和季爸爸打电话的时候，双手不停地在颤抖。
    她花了好大力气，才在不断念着她家可怜的绍德的情况下，厚颜无耻地和季爸爸开了口：
    “哥，宁宁现在不是出息了，都和那什么fews一起拍电影了，肯定赚了不少钱吧？拿一点出来，对她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绍德又和宁宁从小一起长大，他们关系好你也是知道的。现在绍德人还躺在医院里，生死不知，宁宁一向也不是个自私的孩子，你跟她提提，让她拿点钱出来帮帮绍德……”
    “怎……怎么把主意打到宁宁身上去了？”在季姑姑的焦急中，季爸爸沉默良久，才叹了口气，“我家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们和宁宁……都多少年没联系了，你让我怎么和她说？”
    季姑姑不是不懂。她这个哥哥是个很看重人情的人，要是让他自己出钱，他能二话不说掏出所有积蓄；但若是把主意打到了季宁宁头上……他的确开不了这个口了。
    一来，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好好说过话，他的自尊不允许他第一次主动开口就是找季宁宁要钱；二来，他的自尊本来也不允许他找女儿要钱……
    季爸爸为人正直，又有点大男子主义，苦自己没关系，绝对不能让给孩子增添负担。
    可现在的季姑姑管不了了。她声色俱厉，近乎逼迫地说：“哥，绍德也是你的侄子，你就忍心看着他死吗？”
    “别咒绍德。他会没事的。”季爸爸板着脸教训她。
    季爸爸能理解季姑姑为了季绍德已经失去理智，也为自己至今和季宁宁争那一口气感到心虚。
    但季绍德的病，让宁宁掏钱，的确没有道理。
    因而季姑姑费了三寸不烂之舌，也没能让他松口。
    两人不欢而散。
    现在被问起了，季妈妈虽奇怪记者和季宁宁是怎么知道这种事情的，最多也是感慨报社果然神通广大，不会想到是季姑姑愤而在网上抹黑季宁宁。
    而当她顶着一张慈祥而无辜的脸娓娓道来时，没有人会怀疑。
    这毕竟不是季宁宁，而是一个和全天下母亲形象相差无几的季妈妈。当大家对她这样定位的时候，就不会再像苛求公众人物那样逐字逐句地分析她所说的话，甚至比对寻常人更为宽容。
    何况季妈妈的确是当事人，网上黑得多的，也有季妈妈和季宁宁的关系。如今季妈妈说的话，自然就是盖棺定论的。
    在场的粉丝因而愈发理直气壮，又因偶像在场，一个个简直小宇宙爆发：
    “听见了没有？你可以滚了！”
    “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跑来这里汪汪犬吠，吓坏了我丈母娘你赔得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