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方泽挺直的腰背瞬间一僵。伪装成满仓,落差出来的子粒粮会流往何处?
临行前,林尚书交代,凡事概听从皇后娘娘安排,那么,林尚书是否对皇后娘娘的做法早就知情,他又在这其中充当了什么角色?
......
须臾间,方泽的脑子里浮掠过种种想法,最终,还是遵从本心,起身屈膝跪礼,道:“请娘娘恕罪,下官不敢领命!”
严静思挑了挑眉,声线冷下两分,道:“方仓使是不敢领命,还是不想领命?”
方泽垂首,截然道:“下官出身微寒,腆得皇上信任,委以泰西仓大使之职,经年来不敢说尽职尽责,却也片刻不敢懈怠玩忽。仓廪充匮,关乎社稷安稳,身为仓官,最忌的便是仓储作假,下官身在其位,纵万死,也不能做有负圣恩的事!”
“圣恩不可辜负,那方仓使可想好了,回去后要如何与林尚书交代?”
方泽将头垂得更低了两分,沉吟片刻后,沉下心回道:“若下官得以再见部堂大人,定会如实禀报,听凭处置!”
茶盏被撂回桌面,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在寂静的屋内格外清晰。
严静思脸色一转,眼里毫不掩饰赞赏之色,话音里也带着些许笑意,“好,林尚书果真识人善用。”
方泽被皇后娘娘突然的转变弄得一头雾水。
“起身吧。”严静思摆了摆手,“此事事关重大,本宫并非信不过方仓使,只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希望方仓使不要介怀才好。”
方泽懵懵懂懂地起身,遵照皇后娘娘的指示重新落座。之前还坐着半个椅子面,这回却只搭了三分之一的边儿,严静思看着都觉得替他难受得慌,为了让他少遭点罪,严静思这回也不绕弯子了,直接将宁帝的手谕递给了他。
泰西仓虽隶属户部,但实际上却是军粮库,调粮若非军用,则文书上必须有皇上、户部与兵部的联合批示,故而,房子对宁帝的笔迹非常熟悉。
现下看到宁帝的照准,心里松了一大口气。虽然刚才说的凛然,但能好好活着,谁也不想走死路。
当然,他更高兴的是,对他有提携之恩并深受他敬重的部堂大人并没有让人失望。
“娘娘放心,下官定会办妥此事!”没了后顾之忧,方仓使痛快地揽下任务。
严静思让康保将太平仓的对牌交予方泽,道:“仓中置换出来的粮食,便暂时寄在与泰西仓吧,事后调取也方便些。”
方泽应下,不禁对自己之前对皇后娘娘的怀疑有些难为情。
严静思看出他神色间的赧然,不由得弯了弯唇角,“事不宜迟,方仓使这就回去着手办吧,本宫等着你的好消息。”
方泽起身告退,临行前终是心有不安,诚然请罪,“下官妄自揣度,误会了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严静思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你若不揣度,本宫反倒要忧心了。”
方泽定下心来,拱手施礼,退了下去。
再有两旬便是冬至节了,外头愈发寒冷,严静思索性打着坐镇调度的旗号,宅在定远侯府里猫冬。
郭家兄弟秋闱崭露头角,齐大儒一直留在泉州没有返京,严牧南便被提前推荐进了通文学馆。齐大儒早先接受了通文学馆的聘请,待来年年假后便会正式入馆教学。
通文学馆是大宁赫赫有名的私人书院,山长是与齐大儒并称“南齐北陆”的当世大儒陆道周。
尽管有齐大儒的保荐,严牧南还是通过了入学考试才得到了入学资格。
飘飘扬扬的雪下了一宿,翌日天边浮现鱼肚白时方才停歇,地上的积雪深及脚踝,风虽停了,空气却干冷异常。
厚重的棉帘子一挑开,暖意扑面而来,严静思边走边将斗篷解开,脱下来交给一旁的流苏,笑呵呵地拐进了东暖阁。
郭氏习惯早起,这会儿已经梳洗完毕,正在趁着早膳前的功夫翻看各处送上来的上个月的结算账目,见严静思进来,忙招手让她坐到炕上来,嗔怪道:“雪那么大,怎的还这么早跑过来,瞧瞧冻得,脸都红了。”
严静思笑呵呵地爬上暖炕,将脚伸进郭氏抬起一角的小褥子里。这副身体本就有些阳虚,堕马受伤更是雪上加霜,天气暖和的时候还好,可是一进深秋开始,手脚发凉就格外折磨人,现下寒冬里就更不用提了。饶是对黑漆漆的汤药打怵至深,严静思现在不用人提醒,也会一天三遍按时捏着自己的鼻子往肚子灌。
洛神医亲手开的药方,别人求而不得,还矫情什么?!
“娘,我没事,就是想和您一起用早膳。”难得有机会像现在这样在郭氏身边晨昏定省、略尽孝心,严静思很是珍惜。
郭氏自然明了她的用心,看着女儿近在眼前眉眼弯弯的笑脸,眼角不由微红。
“厨房今儿煲了新鲜的鱼片粥,待会儿你可得多吃点。”
严静思眼睛一亮,冬日里的鲜鱼可是稀罕物,而且,她是很喜欢吃鱼的。
定远侯府的伙食相对来说是很不错的,没有当下达官贵族的奢华讲究,而是特别注意食材的新鲜和荤素的平衡,格外合乎严静思的胃口。
当然,吃得开心,一半是食物,另一半是一起吃饭的人。
听闻严牧南早在半个时辰前就来请过安出门了,严静思不由唏嘘,“阿南还小,这样是不是太辛苦了?”
郭氏叹了口气,这孩子太过懂事、自强,对她来说也是甜蜜的烦恼啊!
“我也劝过他两次,可他坚持要去,我也没办法。”
严静思舀了勺粥,一边感受着味蕾间的鲜甜软糯,一边想象着严牧南肃穆的小脸,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便由着他吧,阿南年岁虽小,但心里也是有成算的。”
郭氏点了点头,忽而想到昨晚刚收到的家书,面露喜色道:“昨儿刚收到你外祖的家书,说是为恭和为谨两人已经动身赶来京城了,今年正好能在侯府一起过年。齐先生本打算一起回来,奈何齐东家坚持要留他在家里过年,怕是要出了正月方能启程。”
“表哥他们能在侯府一起过年真是再好不过了!”
冬至节回宫,怕是不能再轻易出来了,严静思本还担心府中只有母亲弟弟和师父三人过年,未免有些冷清,现下听到郭家兄弟要来,心中很是欣喜。
“现下侯府独立,招待人也方便,你大舅母在信中说了,待来年天气暖和了,她就和你二舅母一起过来走走,早些年你爹还在时,没少带着我回泉州,可自我嫁入京城,两位嫂子还从未来过......”
严静思抚上郭氏的手背,轻轻拍了拍,宽慰道:“现下不都好了吗,娘,咱们娘仨都好好的,更好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郭氏释怀地舒展着眉眼,“是,咱们的好日子才刚开始,我还得看着阿南健康平安长大,娶房媳妇添个孩儿呢!我也盼着你能过得舒心顺意,平平安安。”
对于郭氏绝口不提希望她也有个孩子,严静思深表感怀。郭氏是真的站在她的角度为她着想。
“您就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一边走一边看着我们,您这点心愿啊,都会看到的。”严静思笑着给她夹了个蟹黄包。
郭氏诶了一声,忽而想到另一件事,与严静思商量道:“我这两天寻思着,年前若是太原府的事能缓和下来,就让人将牧清牧泽两人接来,三族公为了钱庄的事殚精竭虑,难免分神乏术顾全到他们,大过年的,让他们兄弟们能聚在一一块儿,也是好的。”
京城严家本家的子弟,恐难有能与严牧南相扶持的,侯府又只有他一个男丁,郭氏为他着想,断不愿见到他与两位亲兄长疏离。
严静思也有此意,严牧南虽过继到侯府,但并不代表着就要与亲手足割裂关系。只是,太原府形势严峻,严家钱庄正是困厄用人之际,严三老爷有意栽培严牧清兄弟二人,这个时候必定会委以重任,对他们兄弟二人来说,也是难得的历练成长机会。
“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吧。”严静思道。
郭氏点了点头,深知太原府这次的危机大有文章,不便她多问。
严静思陪着郭氏用罢早膳,又说了会儿话,方才起身回自己的院子,刚转过游廊转角,就看到康保面色凝重地急行上前来。
流苏见状很有眼色地先一步告退,严静思深感不妙,先一步出声问道:“出了何事?”
康保凝声道:“娘娘,大事不妙,第二批应急银在石门被劫了!”
严静思脸色一白,有些难以相信,又问了一遍,“消息可靠?”
“朝中已经炸开锅了,林尚书挪用国帑襄助钱商,弹劾的折子已经堆满了御书房的桌案!”
严静思敏锐地抓住了脑中一闪而逝的灵光,问道:“所以,应急银被劫的消息,并非左云传回来的,是吗?”
康保点头,“左云这两日一直没有消息传回,奴才有些担心,遂动用了朝中和宫里的耳目。”
严静思闻言脸色稍稍缓和,康保见状心头一动,压低声音问道:“娘娘,莫非这消息是......”
严静思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这第二批应急银事关重大,宁帝定不会掉以轻心,此事横生这般枝节,想来十有八-九是宁帝布下的暗棋。
“娘娘,那眼下咱们该怎么办?”
严静思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廊下在眼光折射下分外刺眼的积雪,沉吟片刻道:“我这就写封拜帖,入夜后你派人送到严阁老手里。”
☆、第61章 引蛇出洞
石门东郊,青冈寨。
一队十二三人的巡夜队伍刚刚走过,一道黑影猫一般翻越过近两米高的寨墙,脚速全开,不消片刻就钻进了一处密林中。
“里面情况如何?”为首的蒙面男子扯下面上的布巾,问道。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被宁帝暂时调用的龙鳞卫千户左云。
而刚刚从青冈寨中掠出来的,是龙鳞卫新晋副百户梁铎。
梁铎咧了咧嘴,昏暗冷肃的月光下,原本还算清俊的一张脸竟罩上了一层阴恻。
“镖车都没再仔细确认,就已经开始喝上了。”
左云眼里拂过一丝嘲讽,“料都加进去了?”
梁铎龇牙,拍了拍胸脯,“放心,份量保证够足!”
左云将覆脸的布巾再度系好,对左右吩咐道:“准备行动。”
隐匿在夜色中的一队龙鳞卫沉默着抱拳领命,只待左千户一声令下。
梁铎躬身半蹲在左云身侧,忍了又忍,终是忍无可忍问出了憋在胸口的疑问:“属下有个疑惑,还请千户大人解惑。您不是一向不屑这种不入流的下药手段吗,这次怎的......”
左云静静盯着前方的幽暗双眸在夜色中犹如一寸寸拔出鞘的血刃,嗜杀之气隐隐跳动,“我不屑过吗?没有吧?”
周遭一片死寂,凝滞的气氛映射出龙鳞卫们内心深处不约而同的呼声:说谎!
左云被覆在布巾下的薄唇扯出一点弧度,似叹息似无奈道:“好吧,就当我突然被某位高人指点开窍了。”
众人:不只是哪位高人,着实令人佩服!
京城,定远侯府。
候在小书房门口的保公公狠狠打了个大喷嚏,揉着鼻子纳闷:该不是有人背后偷偷骂自己了吧?
书房内,严静思与严阁老分礼而坐,气氛倒是比前两次和睦了几分。
待流苏奉茶后退下,严静思开门见山,直接道:“林尚书侵挪国帑资助钱商一事,不知祖父有何看法?”
几番接触下来,严阁老也算是摸出了一点门道,遂抛弃了打官腔,坦言道:“林尚书绝非眼界浅薄之人,挪调库银,恐怕是奉命而为。”
“祖父见识犀利,让人折服。”严静思笑,“不瞒您说,林尚书所为,的确是奉圣命行事,而求皇上暗中襄助太原府钱庄的,正是我。”
严阁老敛下眼里的波动,沉吟片刻后稳声道:“太原府十大钱庄此时出事,其中必有内情,若任其发展,必将累及太原府乃至山西数地的安稳局面,即便娘娘不出面,皇上也必定不会袖手旁观。”
严静思唇角的笑意愈甚,然眼里的温度却愈发清冷,“是吗?难怪您能如此镇定旁观,原来是早料到了即便本家不出手,三族公也能带着三门转危为安。”
严阁老脸色微沉,想到太原府三门派人上门求助时,长子竟私自将人打发,不由得心中一阵气闷。
“这件事,是本家做得有愧,亏得照初及时将人拦下。”想到严照初,严阁老的脸色缓和了两分,“我已派严梁带人送了银子过去,但府里的情况,娘娘想必也知晓一二,钱财上的这点助力,对太原府那边来说,委实杯水车薪。”
严阁老在此时着意提及严家十一少爷严照初,严静思岂会不知他的用意,无非是在暗示诚意,严家的新家主,并不一定非得父终子及,儿子里面没有争气的,可以直接传给孙子辈。
严静思收敛眼里的情绪,将严阁老的话仔细品嚼了两遍,提了提眉梢,面带喜色道:“是我错怪了祖父,还请祖父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