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方争爬上了自己的床,他看起来太累了,然而躺在床上,却无法入睡,睁着眼,眼神空洞。他这样躺在那里,周敬年站在床边看着他。
周敬年像这世间仅存的幽魂,一步不离地跟在方争身后,他看着方争躲在厕所里用晨尿验孕,拿着验孕物品去附近的诊所和药店询问,听那些人一次次向他告知那个已知而绝望的结果;看着方争去跟酒吧管理者请假,被酒吧管理呵斥也只能强撑笑颜,然后设法买到了药流的药物,在夜晚空荡荡的宿舍里看着那些药物使用说明几次犹豫,最后将那些药全部冲进了厕所里。
期间,方争也曾在公用电话亭里拨出了上辈子他在丽城用过的号码,得到的却始终是冰冷冷的停机回复。
上辈子,方争没有手机,周敬年离开丽城后,忙着周家的事,为了方便联系合作者,他换回了四九城本地的手机号码,而过后他想起方争,曾叫了温洋他们帮他通知方争,得到的回复是找不到方争。他疲于应付周家,只是让温洋他们继续找方争,直到大学快开学时,还没得到方争的消息,他那时才彻底地着急了起来,重新找回了之前用过的号码,每天装两个手机在身上,然而丽城的那个号码,却从未响起来过。
到此时,周敬年才明白,方争不是没有联系过他,只是他们错过了。
之后,梦境开始跳跃变化,他看到方争对着大学录取通知书怔怔发呆,跟着他辞去了工作,去了一个偏远的小县城,租了一间小隔间;看到方争因为怀孕频繁起夜,睡不好一个觉,吃不下饭、呕吐,但当他能好好吃饭时,却因为手里拮据而常常半夜饿得睡不着。
方争并不想留下肚子里的孩子,独自药流是非常危险的事,是可能丧命的,他并不敢冒这个险,却又不敢让任何一个人知道。留下孩子,生出来,似乎是他唯一能走的看起来最正确的路。但是怀孕的过程是非常痛苦的,方争以一个男人的身份独自承受着这些,种种妊娠反应让他几乎崩溃,情绪也曾失控,对着显怀的肚子捶打。
而当他遭遇这些时,周敬年却无能为力,他站在方争身边,一遍一遍出声安抚着方争,然而这只是个梦,哪怕他声嘶力竭地大吼,方争对他的存在也毫无所觉。
当方争的肚子变得越来越大时,他除了外出采买日常用品,其他时候从来不出门,和其他租户没有丝毫交流,他买了一些怀孕期间和生产相关的书拿回家看,以便打发时间,还有一些药,也准备了些。
随着孕育生命的时间一天天增加,方争的情绪受到的影响也在慢慢变化,每次他洗澡看着自己的肚子时,脸上漠然与厌恶的神色不见了,他的神情变得平和,甚至是宠溺。独自待在屋里时,方争除了看书,便是与已经有胎动的胎儿做互动,玩着最初的亲子游戏。
每日待在这个狭小的屋子里,没有有效打发时间的娱乐,但因为与胎儿有了互动,方争惶然的心慢慢落地,通过这种互动,他们之间日渐亲密,胎儿的存在成为了方争所有情绪的支柱,他心里的所有情感再次有了依托。
这种情绪的转变对方争来说是好的,然而周敬年的情绪却并没有放松。方争没去医院检查过不知道,周敬年却联系了这辈子方争的情况,再通过方争那异常硕大的肚子清楚地知道,那里面怀着两个小生命。
就在周敬年带着不安的时候,画面又猛然一转,他从狭窄的出租屋里来到了陌生的街道。
梦境里,方争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天气还没转凉,而画面跳转后,周敬年发现梦里的人都穿上了厚厚的冬装,附近的店面已经在卖年货。
周敬年心里一惊,算了算时间,方争此时怀孕已经超过七个月了。
神奇的感应再次传来,周敬年猛地转头,在人行道上发现了方争。而此刻的方争,身上穿着宽大的棉衣,系着围巾,带着帽子,身躯看起来很胖,很笨重。他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袋子里装满了速食食品,与人擦身而过时总下意识的护住自己的肚子,他低着头往这边走来,然后从周敬年面前匆匆走过。
还是那个出租屋,一段时间过去,屋子里并没有多少变化,最大的变化,可能就是摆在床上的几套婴儿穿的衣服。
回到出租屋的方争,从兜里拿出了存折,看着上面越来越少的存款,眉梢是消不去的愁绪。
怀孕期间,正是要注意饮食的时候,而方争租住的房屋没有给他煮饭的地方,稍微像样一点的东西他也吃不起,大多数时候都只能买最便宜的泡面。长期缺失营养,让他面色蜡黄,看着非常不好,明明身体看起来不瘦的,脸颊却反常地凹陷了进去。
周敬年心脏抽痛不已,他看着方争应付一般的将一顿方便面吃掉,然后用那种几块钱的烧水器烧了一壶热水洗脸洗脚,双手和双腿都有明显的浮肿,之后方争灌了热水袋,行动非常不便地躺在了床上。
方争租的房子是那种自建待拆民居,一间屋子里被木板隔成好几个房间,房租虽然很便宜,隔音却很不好。方争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可能是因为房间里实在太安静了,方争伸手拿起了枕头旁边的一本童话故事书,翻开后开始小声地念着里面的故事。
都是些很简单的关于小动物的故事,没多少的趣味性,不过方争却很是自娱自乐,特意压低的声音抑扬顿挫。中间他会轻轻拍拍肚子,询问一下肚子里宝宝的意见,得不到回应时,他就继续念,如果偶尔被宝宝踢一下,他就会变得很高兴。
周敬年坐在他身边,眼角发红,痛苦地握紧了手。
时间至深夜,方争因为双腿抽筋醒了过来,他烦扰着皱着眉,笨拙地起身按揉着腿,等到稍微好点了,再躺回去睡,一晚上这样反复了好几次。
等到天亮后,方争用开水冲了两袋孕妇奶粉喝了,然后就在屋子里慢慢地来回走动,当做锻炼身体。周敬年便陪着他走,明明没有用,他却总忍不住伸手想扶着方争。
走了没两圈,周敬年看到方争忽然站住不动了,手摸着肚子,脸色巨变。
周敬年低头一看,一团水渍快速地在方争的裤子上晕染开来。
这是,要生了?
周敬年的神色也跟着巨变,方争现在还不到八个月,虽然双胎本身就很难足月,但是七个月多就生产,这也太早了!
方争对自己腹中胎儿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他怀孕本身就很特殊,怎样生产可谓是一点也不清楚。他将分娩时要用到的东西全都拿到床头放着,将吃的也全拿了过去,可能需要的东西全部准备好后,扶着腰挪回了床上,脱掉了裤子,面色苍白躺了上去。
周敬年手足无措地蹲在床边,“阿争,阿争,是不是很痛……”
方争听不到他的声音,短短几分钟,额头已布满冷汗。他两颊咬紧,嘴里才刚发出一道细微的呻.吟,便反应过来不能让隔壁还没去上班的租户察觉。他将被子的一角塞进嘴里咬住,双手拽着床单,抬头去看凸起的小腹。
时间慢慢过去,隔壁的租户们说笑着上班离去,这个空间再次安静下来,屋子里全是方争隐忍急促的呼吸声。
随着阵痛的慢慢升级,方争的脸上已经完全失去了血色,为了让自己清醒,他将嘴角都咬破了。
周敬年在旁边心急如焚地看着,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他伸手去擦方争唇上的血,却什么都碰不着,他语无伦次:“阿争,你用力阿争,将宝宝们生出来你就没事了!”
有些人分娩是很快的,方争却属于慢的那一批。从早上发动,一直到傍晚,方争才有了那种终于要生了的感觉,小腹开始用力。
方争已经被折磨了将近一天,中间只挣扎起来喝了冲兑的奶粉补充体力,等到半夜,他感到胎儿从体内脱离出来时,轻松的感觉没有如愿而至,又一阵剧痛传来,在方争巨大的震惊中,第二个孩子开始分娩。
“怎么会……”方争颤抖着唇,眼中不可置信。当又一阵剧痛到来,方争吃力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将身上还带着血水,连着脐带的婴儿抱到了身上,将脐带剪了。
透过被汗水与泪水模糊的视野,方争看到了宝宝的模样,他精疲力尽地笑着:“是个女宝宝。”
她趴在方争身上,身上盖着被子,她闭着眼睛,瘦瘦小小,丑丑的,脸上颜色青紫,不哭不闹。
方争发现不对,他下身抽痛着,费力地在她身上拍了两下,却得不到任何反应,方争惊慌着加大了力道,还是没有反应。
方争忍着痛再度调整姿势,试图给她做人工呼吸,然而他努力了半小时,将第二个孩子生下来时,手里的婴儿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方争慢慢地将手指放在了她的颈边脉搏上,感觉不到任何跳动。悲痛瞬间淹没了方争,他完全不敢相信,泪眼模糊着,控制不住的呜咽出声。
还未分娩的方争以为,等孩子生了后,他的生活将会焕然一新。他带着满心的希望努力地奔赴新生,却没想到,此后的人生里,永远都带着女儿一出生就死在自己眼前的阴影。
周敬年跪在方争身边,明明这个梦里他没有任何感觉,此刻却觉得五脏六腑都陷入了彻骨的疼痛里,他从来没有这么恨过自己,为什么要给方争带来这样的痛苦绝望……
直到腿边传来细密的轻哼声方争才从悲痛中短暂回神,将另一个婴儿抱到了怀里。
另一个婴儿是个男婴,他皱着眉,被父亲抱在怀里,像只小老鼠一样哼哼唧唧,即便因为刚生出来很不好看,周敬年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他就是以后那个可爱的豆豆。
周敬年刚看了一眼就发现画面再次变了。
他和拉着豆豆的方争站在路边,因为豆豆的身世再次争吵了起来。
引擎疯狂转动的声音传来,周敬年目眦欲裂,前世最让他绝望的场景再次在眼前上演,他看到方争将豆豆推向他,而他来不及出声,巨大的撞击声过后,世界天旋地转……
第60章
方争同意留下孩子了,老太太和柳枫看起来比周敬年还要高兴。
柳枫哈哈笑着给那个医生朋友打电话,先是跟对方说方争要留下孩子了,然后立即炫耀自己要当舅爷了,最后向医生询问怀孕期间需要注意的事项,开着免提缠着对方说,自己拿着笔在那里记。老太太也打电话给自己的小姐妹,先是报喜自己要当太外婆了,问她们家里有没有留小孩子穿过的衣服。
柳枫在旁边插话:“妈,咱自己买啊!”
老太太快速回道:“你不懂,刚出生的孩子穿别家小孩穿过的才能健健康康的。”
柳枫就赶紧点头,“拿吧拿吧,多拿点!”
那边老太太可能被小姐妹问起她家哪个小辈要生小孩了,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我家的一个孩子,呃你不认识的,双胞胎呢,是吧,我可高兴啦……”
坐在沙发上的方争看着两个长辈一通忙活,心底是一点紧张都没有了。
他一转头,看到周敬年也站在窗边打电话,正对着那边的人说帮他留意房子。
等周敬年挂了电话,方争说:“咱们不是刚买了房子吗?”
周敬年走过去拉着他的手,道:“太小了,没有宝宝们的房间。”
“这么喜欢孩子啊?”方争说。
“喜欢。”周敬年心里其实非常激动,只是他不知道怎么表达出来,他只能将方争的手放在唇边亲了又亲。
确定留下孩子,之后面对的就是方争的学业问题了。
方争现在怀孕初期还只是出现嗜睡的现象,随着怀孕的日期拉长,妊娠期间还有没有其他不良反应还不知道,依老太太和柳枫的意思,为了父子二人的安全,最好还是休学待在家里,等分娩后再回去读书。
周敬年则问方争意见。
之前让方争犹豫不决的除了外界的眼光,就是他上学会受影响这个事,不过既然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心里已经是有了准备,休学这个他是不反对的,只是他觉得还是先走一步看一步吧,如果到了后期他因为妊娠反应真的没办法再继续上学了,到时候休学也是一样的。
周敬年他们听了,表示没问题。
当晚入睡前,周敬年手机上收到了一条短信,应瀚海那边的证据拿到了。
有上辈子的记忆,周敬年对周氏内部了解甚深,照周敬年的原计划,拿到这个证据了,就该收网了。只是因为方争的怀孕,这个网不得不暂时搁置,他不想方争和宝宝们这辈子再出什么意外。
之后,周敬年他们再次联系那个医生,询问方争和胎儿的情况,医生表示三个人一切都好,因这事不能再让外人知道,就约定以后定期到医生那里检查。然后,老太太将自己的东西收拾了一下,跟着周敬年他们回了四九城,去照顾方争。
回到四九城,又是一通忙活。周敬年和老太太除了给家里做准备,还从不同渠道搜了好多适合怀孕期间吃的食谱,老太太负责说,周敬年就负责做,于是方争是大饱口福了,别说一天三顿了,周敬年能让他一周的吃食顿顿不同。
两人假期到期的前一天,吃过午饭没多久方争觉得困,就去睡了一觉,等他起来后,就见家里各处都铺上了地毯,一些桌沿边角都包了起来,真可谓是小心翼翼。
他从房间里走出来,到客厅之后,看到周敬年正拿着个抱枕在换套子,换好后,周敬年没把套子放回去,而是犹豫了一下,然后忽然将双手调整了下姿势,就像抱婴儿那样将抱枕抱着。
周敬年抱着枕头,调整了几下,大概得到一个觉得让他满意的姿势了才停下,他一手在抱枕上轻轻地拍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就像在哄小宝宝入睡一样。
方争看得有趣,也不出声。
周敬年摇了没两下,一转身就看到方争了,顿时停了动作,尴尬地咳了一声,他把枕头放回去,还把边角的褶皱抚平了下,这才走到方争身边,“我……先练习练习。”
练习怎么抱孩子?方争笑道:“那你买个洋娃娃回来可能更好点。”
周敬年认真采纳了,“唔,明天去买。”
方争失笑,这个未来的傻爸爸。
等第二天两人课程结束后,周敬年果真去买了洋娃娃,还是两个,一男一女的,回家上楼那一路,就跟抱真闺女真儿子一样那么抱着。
作为一名新手爸爸,而且这两个孩子对周敬年来说实在有特殊的意义,所以他真的是非常紧张,生怕到时候面对两个宝贝会手忙脚乱,他还找了找附近哪里有那种奶爸培训中心的,准备去报个培训班。
方争倒是想跟着一起去报名,只是他现在不仅嗜睡,乏力感更重,光每天的课程就会耗费他的全部精力了。
老太太说:“你怀孕那么累,别去了,就在家歇着。就让年年去,这是他这个当父亲的应该做的,等他学会了,回来再跟你说也一样的。”
于是周敬年每天先去学校上课,课间处理下公司的事情,或者课程结束后去公司一下,之后去参加新手爸爸的培训,再才是回家陪家人,每天都是忙忙碌碌的四点一线。
这般过了一个多月后,方争开始有孕吐反应,因为有他们搜来的食谱调理着,孕吐倒不严重,只是比起之前好看的样子,还是憔悴了些,并且肚子明显地往外凸了,比起其他这个月份的孕妇,肚子看着要大一些。
老太太笑嘻嘻地说:“怀的两个呢,正常的。”
这期间,周敬年已经收到了好几个大包裹,里面都是老太太从小姐妹家里搜集来的婴儿服。小孩子长得快,又都是不缺钱的人家,买的衣服也好,这么拿来洗干净了熨烫好看着跟新的适的。
之后周敬年就觉得自己的时间完全不够用了,看着这些衣服,他都能想到等两个小宝贝穿着的可爱模样,这会儿就想动手给他们把衣服搭配好。
这还不算,有时候周敬年上街,如果偶然经过一家卖婴幼儿物品的店啊,那就走不动了,非得进去逛一圈买一堆东西才行,以至于两个宝贝还没出生,给他们的各种用的、玩具什么的,都快堆满半个屋子了,让方争觉得再买个大房子真是再正确不过的事了。
而老太太和柳枫,两人天天晚上隔着电脑视频,开始给两个宝贝想名字,选择一些自己满意的再拿给两个准爸爸决定,因为现在他们还不知道方争怀的是两个男胎还是女胎或者龙凤胎,名字留了好几个。关于姓,到时候大的跟周敬年姓,小的就跟方争姓。
等到寒假来临,周敬年和方争他们准备回丽城了。
回去的头一晚上,方争坐在沙发上吃果子,他现在孕吐的反应没有了,胃口大开,很是能吃,老太太每天出去给他买新鲜水果,周敬年变着法儿的给他做零食。
他这边吃着水果看着电视,身上还穿着毛绒绒的睡衣,光着脚丫子搭在周敬年大腿上,周敬年正给他剪脚趾甲。
那边老太太带着个老花镜在给两个宝宝织袜子。老太太已经给宝贝们织了一堆袜子了,还有小手套、帽子啊什么的,周敬年和方争都劝老太太这样伤眼睛让她不用做,老太太就道:“你们不懂,这是我身为一个太外婆期盼曾孙孙们出来时的乐趣。”
而且之前方争也要上学,白天待在家的时间少,老太太一个人待在家也无聊,织袜子满足了乐趣还好打发时间,周敬年和方争倒不好劝了,只能由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