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半个月后, 汴京派去与北狄交涉的使团终于到达了与湘阳临近的鄂州。到达那一日,鄂州城里刚好飘起了入冬后的初雪。雪不算大,却被狂风席卷着在满目萧瑟里起起伏伏, 透着刺骨的寒意。
鄂州城内戒备森严,湘阳都统甘靖和他的副将, 以及鄂州的大小官员已经早早地等在了城门口。见使团的车马和随军从官道上缓缓行来,甘靖亲自率领众人迎了上去。
“湘阳都统甘靖, 参见容相。”
车帘掀开,身披玄黑氅袍的青年从马车上走了下来,而一个容貌不俗、却着婢女衣裙的的女子紧随其后, 低眉垂眼地站定在他的后侧方。
“甘将军。”
容玠不动声色地颔首, 随即朝身侧伸出手。
婢女恭敬地将一枚符节双手奉上。青年接过符节, 转交给甘靖。
甘靖看了几眼符节, 确认无误后,才交给一旁的副将,对容玠拱手道, “容相舟车劳顿, 实在辛苦, 不如先去驿馆歇息一日。今晚下官已经安排好了,在都统府设宴,为容相接风洗尘……”
“歇息就不必了。”
容玠的口吻十分冷淡,“待使团在驿馆安置下来后,就请甘将军将湘阳城破一事, 再与本相细说一遍。”
闻言, 甘靖眸光一闪,脸色略微有些不自然,“湘阳是如何失守的, 下官已经奏报给了陛下……”
“细说。”
容玠重复了一遍,“而非奏报上的只言片语。”
“……是。”
目送使团的车马朝驿馆行去,甘靖沉下脸来,而他的副将尚武压着腰间的佩刀,走到他身边,有些不忿,“都到这儿来了,还摆什么丞相的臭架子?改明见了北狄人,看他还敢不敢这么说话!”
甘靖转头扫视了一圈四周,不置可否。
“这容家大公子自小有才名,这外界将他夸得跟个什么似的,说他家世清贵、端方如玉,可将军你方才瞧见了么?”
尚武忽然转了话锋,“他来这边陲之地与北狄和谈,竟还带了个貌美如花的婢女随行……都泥菩萨过河生死难料了,他竟还有心思风花雪月、寻欢行乐……看来也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甘靖冷笑一声,压低声音,“且叫他再乐几日吧。地牢里的死囚上路前,可还有一顿断头饭呢。”
缓缓驶远的马车内。
方才在车下还毕恭毕敬的婢女已经怀抱着暖手炉,披着那件刚刚还在次相身上的玄黑氅袍,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靠坐在铺着厚实毛毡的主座上,而她名义上的“主子”却坐在一旁的侧座,甚至还纡尊降贵地替她捶了捶腰。
“现在可好些了?”
苏妙漪裹紧了身上的氅袍,眉心微蹙,“从来没出过这么远的门,车坐得我骨头都快散了……”
“早就就说了,让你不要跟来。方才也跟你说了,下车前披上氅袍。”
目光落在她冻得有些红的鼻尖上,容玠抿唇,“你一句都不肯听。”
苏妙漪略微有些心虚,悻悻地坐直了身,“放心,之后一定都听大人你的。”
车外静得可怕,只有车轮滚动的声响。
苏妙漪忍不住将车帘掀开一道缝,朝外看去。
城中的街巷上除了巡逻的将士,几乎看不见多少平民百姓,唯有一些衣食住行的店铺还开着门,却也冷冷清清。成群结队的将士们手持兵械在空荡无人的巷道间挨家挨户巡查,大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架势。
苏妙漪若有所思,将车帘放下,看向容玠,“外面有许多官兵……”
“鄂州临近湘阳,湘阳城破,鄂州人心惶惶,应当是避免生乱。”
若是为了安定民心,何需挨家挨户敲开门?倒像是在搜查什么人。
苏妙漪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暂时按下不表。
使团很快到达了驿馆,随行的官员和护卫都被安排了住所,驿馆内最大的一间屋子留给了容玠。苏妙漪如今扮作容玠的婢女,自是不好单独一间,遮云便将她的行李也搬进了容玠的屋里。
苏妙漪只能眼睁睁看着。
好在这屋子用屏风隔开了内外两间,还不至于让她立刻跳脚。
待容玠进屋时,苏妙漪已经坐在了屏风外的木榻上。
“我晚上就睡这里。”
苏妙漪像是刻意同他强调似的。
容玠瞥了一眼那硬邦邦的榻板和薄薄一层铺垫和盖被,没应声,转而道,“湘阳都统要同我说湘阳城的事,你可要去?”
苏妙漪蹭地站起来,正色,“去。”
因容玠一句话,甘靖跟来了驿馆,在驿馆的议事厅里向容玠禀报湘阳失守的细节。
“押送粮草的那支踏云军在入城前,便遭到了北狄的伏击,最后来到湘阳的只剩下残兵败将和少许军粮,何以抵挡北狄、拖延时间?所以下官百般无奈,只能下令弃城撤离,可时间紧迫,只撤出了这么些人……”
“踏云军押送粮草的路线,为何会有北狄人?”
“当时我们便怀疑,随军之人里定是出了北狄的细作,将行军图牢记在心,暗自绘下,交给了北狄……而在我们的盘查下,这个人就是府库司郎中,闫如芥。”
闻言,苏妙漪忍不住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才止住了想要上前质问的冲动。
“证据呢?”
容玠替她问出了口。
甘靖拿出一沓信件,“这是从闫如芥身上找到的与北狄通敌的书信。”
容玠接过书信,只翻看了一眼,便随手递给一旁的苏妙漪。
苏妙漪垂眸,目光飞快地在那书信上扫了几眼。字迹的确像是裘恕的字迹,可信上对北狄的谄媚巴结,对大胤的怨毒憎恨,无论如何都不会出自裘恕之口!
“字迹可以模仿,书信可以仿造,只凭这些,将军就能将人定罪斩首?”
即便知道不合规矩,可这一次,苏妙漪还是出声了。
甘靖皱眉望向苏妙漪,还未开口,一旁的尚武却怒叱道,“相府的婢女都如此不守规矩么?一个奴婢而已,哪儿来的胆子质问将军……”
“我给的。”
容玠掀起眼,打断了他。
尚武被噎得瞪大了眼,“你……”
甘靖接过话,对苏妙漪点了点头,“你说得有道理,但除了书信,还有人证。”
“谁?”
“踏云军的主将,邵轩。”
苏妙漪僵住。
甘靖转向容玠,“邵将军入城后不止一次同我提起军中有细作的事,也发现了蛛丝马迹,指向闫如芥。只可惜,邵将军没能来得及撤出湘阳,此刻怕是已经……”
死无对证。
苏妙漪暗自咬牙,掐着自己的手指加重了几分力道。
似是觉察出什么,那尚武竟还带着几分炫耀的口吻出声道,“闫如芥那个贼子的头颅,还是我亲手割下来的!”
苏妙漪蓦地攥紧了手。
“你先下去吧。”
容玠侧头看了她一眼。
“……是。”
苏妙漪屈了一下膝,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这位湘阳都统一定有问题,问是问不出什么,不如她自己去查!
从屋子里出来,苏妙漪便径直往驿馆外走,遮云忽然从一旁冒了出来,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苏妙漪顿住,转头看他。
“公子早就吩咐过了,只要到了鄂州,无论娘子去哪儿,小的必须随行。”
“……走吧。”
苏妙漪带着遮云出了驿馆,循着祝襄给她的一处地址找到了知微堂在鄂州的分店。
边关局势紧张,在此处开分店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可前两年祝襄告诉苏妙漪,竟然有人在鄂州兜售仿造的知微小报,且一报难求,苏妙漪便拍板在鄂州也落了家分店。
此前,湘阳城破、裘恕被当成细作的消息,就是鄂州知微堂快马加鞭送回来的消息,几乎是与军报同时抵达汴京。
说来也巧,与北狄交界的十来个城池里,鄂州是最早、也是唯一有知微堂分店的,而此次与北狄和谈,使团也偏偏是在鄂州落脚,这倒是为苏妙漪行事添了不少便利。
苏妙漪和遮云走街串巷,途中又遇到了正在巡逻盘查的官兵,揪着路人索要户籍,若遇到对不上的,便也不听辩解地直接押走。
苏妙漪在一旁驻足了一会儿,看得微微蹙眉,也因此吸引了官兵的注意力。
为首那人走过来,粗声粗气道,“你们二人,从哪儿来的?路引、或是户籍,拿出来看看。”
遮云当即上前一步,亮出了使团的令牌。
“原来汴京来的使臣。”
那官兵收起兵械,当即转身要走。
苏妙漪开口叫住了他,笑着问道,“敢问这位大人,城中如今是在盘查什么人?”
那官兵瞥了苏妙漪一眼,丢下一句“盘查北狄细作”便扬长而去。
“北狄细作……”
苏妙漪低声重复了一遍。
遮云在一旁提醒她,“娘子,到了。”
苏妙漪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就见官兵们走开后,露出了街边“知微堂”的招牌。
鄂州的知微堂与汴京和临安自然不能比,规模与娄县的苏家书铺差不多,里头也只有一个年轻管事,是祝襄的侄儿,也是他最看好的徒弟,叫祝坚。
当时苏妙漪还不明白,为何祝襄放着临安府、金陵府的知微堂不要,偏要将祝坚赶到边陲之地……
如今看来,除了有历练之意,也是有深见远虑。
鄂州现下的局势,若换成旁人,是万万待不住的。
“二位想要些什么?书都在书架上,可以自取,昨日的小报在这里,今日的还没……”
祝坚一边拨着算盘,一边抬起头,看见走进来的苏妙漪,话音忽地一顿,有些不可置信地揉揉眼,“东,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