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节
那人又问,“预备往哪里去?”仝则回答,“乘风而上直入九天。”
你来我往驴唇不对马嘴,正是土匪间云山雾罩的切口,大青山上通行的黑话。
领头的土匪当即一挥手,“有请,跟我们走着。”
深山老林,越走越是隐蔽,足足又奔了三刻钟,仝则身后的一行人眼看快被带得失去耐性了,这才终于望见了真的贼窟洞府。
天上飘着雪花,光线晦暗,寨子里则是灯火通明,那正堂远比高云朗的匪窝要气派得多。
大青山号称有一千土匪,这么看上去所言未必是虚。
跟来的人都被带到下处休息,匪兵正打算把裴谨也一并带走,便被仝则伸手给拦了下来。
“师爷不算我的兵,也是亚先生派来商谈的使节,需要一起去见梁九爷。”
匪兵头子看了看裴谨,心中嘀咕道,这身扮相加上这副长相,怎么看都不大像师爷,倒挺像个面首。
“这位师爷怎么称呼?”
裴谨很有自觉,端起一脸面首般的骄矜,“好说,姓薛,单名一个飞字。”
用母家姓氏啊,至于飞字,仝则摸着鼻翼暗暗揶揄,这人眼下的行为,的确是够放飞自我的。
那土匪又看了裴谨两眼,有些迟疑道,“薛师爷瞧着面善,不知道咱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仝则一听,脖子上的汗毛立时根根竖起,却见“薛飞”薛师爷不紧不慢地一笑,“我老家在长白山,怎么你也是那的?该不会从前还做过邻居吧。”
说话间,似不经意般带出了点当地口音。
那土匪还是疑惑,这时却见有人从里头飞奔而出,冲着他嚷嚷道,“九爷正等着呢,别磨蹭赶紧带人进去。”
这么一打岔,一群人方才入内进了正堂。
仝则自从踏进山寨大门,脑子里的弦便已拉紧,眼风扫到那堂下两侧设有七八个座位,全都满满当当坐着土匪,当然没有人正襟危坐,一个个全都七扭八歪,一路紧盯着他二人看。
视线再往上转,见堂上摆了一个硕大的太师椅,椅面上铺就一张雪白的狐狸皮,上头坐着的人,显然就是匪首梁坤。
高云朗说过,梁坤其人阴狠毒辣,勇猛如虎,狡猾如狐。这妖魔化的形容,难免让人联想起妖魔化的形象,然而此刻正主就在眼前,非但没有三头六臂,更是长得一点都不恐怖。
不像高云朗那般浓眉大眼,梁坤是个模样相当清秀的男人,眉眼细长,肤色偏白,坐在那身量显得不高,略微还有点瘦小,让仝则在第一时间想起一句话,会咬人的狗不叫。
梁坤稳稳坐着,直到仝则走到台阶下,方才站起身,对望片刻,他笑着展开了双臂,“终于把你盼来了,王先生,依着你们的规矩,是不是该先来个拥抱啊?”
众匪附和的笑起来,气氛登时一松。
仝则上前两步,遥遥伸出手,“九爷,亚先生托我给九爷带个好。”
梁坤行九,是家中老幺,和多数土匪一样出身贫苦。但他好像生来志气不凡,反正打小就不相信自己会当一辈子苦哈哈的农民,少年时不顾父母反对离家出外闯荡,等闯出了名堂却再没和父母兄弟有任何联系,甚至连一个大子都不曾往家送,算得上是真正的冷血冷情。
见仝则摆这番姿态,梁坤会意一笑,上前握住了仝则的手。
两人相对站着,梁坤的身高其实仅到仝则的下巴,但行家一搭手便知有没有,悍匪手指粗糙,一根根骨节分明,加上不显山不露水的暗暗运劲,捏得仝则虎口一阵生疼。
礼尚往来,仝则用了七分力回握过去。
须臾,梁坤细长的双眸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讶异,心道这胡子拉碴的二鬼子手劲不小,倒还真不像看上去那么绣花枕头。
估量完毕,双双返身落座。
梁坤率先道,“亚先生有什么交代?第一批货,咱们钱货两清,第二批重炮何时运抵,我的银票也会跟着奉上。”
“九爷是痛快人,向来稳妥,亚先生很高兴能结交你这个朋友。”仝则含笑道,“一切按原定计划,不过眼下还有件事需要麻烦九爷。”
梁坤眯了下眼道,“王先生请讲。”
仝则说,“上一装枪械时,兄弟们没留心,有十来支枪托上还刻着有亚先生的家族徽章。亚先生的意思,那毕竟代表了他的家族,多少还是有些忌讳的,所以希望九爷能够理解。”
梁坤哦了一声,饶有兴趣的问,“怎么个理解法呢?”
仝则道,“当然,不必再换,那太麻烦了,只需清掉就好。亚先生让我来处理,事后给他捎信做个交代,九爷应该能行个方便吧?”
这番话正是那正主二鬼子交代的,仝则以此为借口,为的是找机会进入梁坤藏军火的库房,再想办法将其封死或捣毁。
而那十多条枪,梁坤不会,也绝对不舍得丢弃。
说到这个,其实又涉及了老毛子的私心。裴谨当年没少得罪这群家伙,人家逮着机会岂能不报复?然则风云变幻,再没弄死裴谨之前,对方也并不想带出幌子,毕竟公然襄助土匪对抗正规军,说出去无疑又会落人口实。
梁坤打心眼里瞧不上俄国佬的心机,更瞧不上眼前的二鬼子,便不咸不淡的说道,“正好咱们面对面再清点一下货,拉出来看看有没有哑火的。请转告亚先生,我梁九在道上能立得住,靠的是给人面子给自己方便,这事虽然给我添麻烦,但我愿意为他着想,不过下一批重炮,我可就得先验货再付钱了。”
事到如今他有了枪,纵横方圆几百里已不在话下。而正面和裴谨杠,则是他这辈子最有可能扬名立万的机会。只是背后那几个鬼鬼祟祟的朝廷官员总盯着他何时行动,煞是讨厌。虽说彼此互相利用,但他梁坤可从没真心鸟过那伙人——他要的,是在辽东一战成名。
仝则脸上挂着和稀泥般的微笑,点头道,“我理解九爷,这话一定带到。其实大家都是中国人,没道理自己为难自己,九爷给我行个方便,让我瞧见那十多支枪铲了徽章,我也好和亚先生交代后头的事。”
各有所求,双方合该各让一步。
梁坤本来也不太在意,便即一拍椅子扶手道,“好。”说完端起面前一只酒碗,再道,“王先生辛苦了,咱们大家伙干了这一碗,为王先生接风洗尘。”
各人面前的小几案上都摆了酒,仝则拿起自己那只,同时把裴谨案头的那碗往外推了推——李明修曾叮嘱过,吃那治眼睛的药时要谨忌烟酒。
这小小不然的动作逃过了一众匪徒的眼,却到底没能逃过梁坤那细弯弯的两只狐眸。
仰头喝干酒,梁坤缓步走下台阶,直接站在了裴谨面前,“这位是?”
仝则从容介绍道,“是薛师爷,算是我的左膀右臂,亚先生也是知道他的。”
一边说一边提醒自己,回头和俄国鬼子的往来“通信”,还得把这个人也一并涉及到。
梁坤目光不曾移开,只是笼罩在裴谨周身,片刻后却见对方丝毫没有反应,心下一动,伸出手在裴谨眼前晃了两晃。
“师爷的眼睛?”
仝则颔首,“失礼了,他看不见。”
此时突兀地,有人当场“咦”了一声。
“九爷,这师爷看着恁眼熟,总觉得像在哪见过。”
众人的目光俱被吸引过来,一个个都定睛望向裴谨,片刻后忽听一人惊呼,“想起来了,此人面相,分明和那个姓裴的侯爷有四五分像。”
这话说完,梁坤眸中涌起一股厉色,迅速从腰间拔出枪,直指裴谨眉心。
那枪距离裴谨的脸,不过只有三寸之遥。
第113章
枪一拔出,仝则心跳瞬时飙升, 眼底跟着漫起一层似有似无的暗红血色。
可裴谨不知是装的还是真没察觉出, 嘴角犹挂着一抹淡然浅笑,似乎半点不在乎危险一触即发。
仝则忍不住, 霍地起身道,“什么意思, 大青山就是如此待客的?不相信我直说,冲着我来就是, 要杀要剐全凭九爷一句话。”
梁坤不看他, 只一味盯着裴谨,眼神愈显狠戾, “是敌是友, 还得请你这位师爷说说清楚。”
仝则怒道, “敌?我身上有亚先生亲笔信, 足以证明我的身份,九爷若是不信, 干脆把我们轰下山去,让亚先生再派别人来交涉好了。不就是给九爷添了点麻烦,何至于如此小气!”
胡言乱语加倒打一耙,仗着声调低沉沙哑, 旁人一时还真听不出他心里正自慌乱得没着没落。
仝则说完,立刻飞快地转起念头,到底该怎么解释才能圆住场子?
梁坤却不理会他的质问,扬声道, “我没见过那姓裴的,弟兄们可是有见过的,说说看吧,此人究竟像到什么程度?”
有人当即道,“乍一看是挺像,仔细一看吧,又不大一样,那姓裴的招子贼亮,这师爷的眼睛嘛,哎我说他是真瞎还是假瞎啊?”
这句问完,众人议论声随之四起。
“甭管真假裴谨,先关起来再说,万一是真的,咱们这回可就赚大发了。”
“那裴谨也不傻吧,敢一个人单枪匹马闯到咱们这来,让咱们白捡个大发?”
“解释,赶紧解释,要说我看那母猪还都长一个样呢,人有点相似不打紧,可怎么就那么巧了呢。”
仝则在一片纷乱中,渐渐稳住了心神,压压手示意众人收声,大概因为他气度从容,脸上神情有种安定人心的作用,没几下,一屋子土匪还真安静下来了。
“薛师爷是亚先生看重的人,更是我的朋友。我本来不想说的,虽然我也没见过裴谨,但听亚先生提起,师爷和裴谨确有几分相像。就为这一点,亚先生才同意他来大青山,奇货可居四个字,不知诸位懂不懂里头的意思?”
仝则顿了顿,再道,“亚先生曾对我说,九爷奇袭官署以后,可以给他来个掉包——以假乱真。关键时候把这假的祭出去,至于真或假又有谁能分得清?到时一定会引发混乱。那裴谨毕竟在军中积威甚重,若是辽东各路人马赶来增援,九爷难保力有不逮,只要“裴谨”还在咱们手上,那就不用发愁他们不退兵。”
“亚先生是为九爷和大青山的兄弟们着想,不瞒诸位,他自己曾被那姓裴的坑过,和大家伙一样不想此人在活在世上。但彼此既是朋友,当然要为朋友考虑周详。九爷英雄豪杰,不到万不得已,未必肯用这个计策,所以亚先生才让我暂缓不提。现在弟兄们有疑惑,我也只能坦白告之了。”
“嗬,这老毛子想得还挺周到。”
“我总觉得太巧,怎么就刚好找了个这么像的来?”
“扯那些没用的干嘛,他到底什么来路,一五一十说清楚明白,大家伙不就不疑心了。”
有人在此时突然高声道,“他刚才说自己是白山人,咱们派人去白山,一查不就全清楚了。”
梁坤面无表情的听着,那抬了老半天的手臂依然纹丝不动,冲着裴谨道,“白山具体什么地方,家中还剩几口人?”
仝则暗暗长出一口气,心想这类谎话裴谨应该能编的八九不离十,大不了回头自己找机会下山,赶紧带话让人安排好就是。
之前一直对吵嚷无动于衷的裴谨,这时候终于开了金口,而且回答的字数也显得特别金贵,“没家人,都死绝了。”
霎时间,场面变得出奇安静,接近于落针可闻。
众人都在顺着他的话思量,于是多多少少,生出了一点心有戚戚——落草为寇,很多人都和家里断了联系,从此后干的是刀头舔血的买卖,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指不定哪天折在官兵手里,再拖累家人实在是不值当。
有人表示理解,当下默默点了点头,也有人更生疑惑,叫唤着此人不实恐怕有诈。
仝则却是快被裴谨给弄疯了!
这人究竟几个意思?真打算靠莫测高深装蒜么?!他头疼欲裂,扶额心道,自己缺失的那大半年光阴里,裴谨该不会因为变故,把脑子也一并给“忧郁”坏了吧。
至少在这一刻,他不得不失望又失落的承认,自己再无法和裴谨产生任何心意相通的默契。
裴大蒜似乎并不落寞,在这个时点上居然还笑了一笑,“我天生体质特异,十岁出马,十二岁失明,家里人先后被我克死了,还都是横死。九爷要是有这种家世,没事也不会愿意再提了吧?”
梁坤闻言,抬了一下眉毛,“你会算命?”
裴谨一边嘴角吊着,“看着不像?”
装神弄鬼,梁坤冷笑道,“口说无凭,不如你给我看看,怎么着是摸骨,还是燃香跳大神?”
话说完,嘲讽和奚落的笑声响彻全场,仝则在阵阵浪笑声中再度扶额坐下,藏在桌子底下的手已然按住了枪托。
裴谨支起手臂放在桌面上,动了动手指头,“九爷挺懂行,我靠摸骨。给只手吧左右都行,嗯,不举枪的那只就行。”
合着他什么都知道,一句话之后,整个人蓦地里就有了点仙风道骨的感觉。
梁坤冷冷看着,果然把不持枪的左手递给了他。